早晨喝茶的时候,畅河来了,送来一箱啤酒和一箱水果。哈图媳妇问畅河喝奶茶还是喝奶子。我立即抢过话头,笑着对哈图媳妇说:
“他们汉族人老讲‘吃啥补啥’,给他一大碗奶子,让他多多地喝。”
畅河拿手指点着我:“你这家伙良心大大的坏。我把你千里迢迢地拉这儿来,你居然恩将仇报。”
“我这是为你好。你不是常去健身房健美吗?多喝奶子你就不用练胸大肌了,它会自然生长壮大,跟奶牛一样。给你省劲儿省时间呀。呵呵呵。”我说完自己先笑了。
畅河不笑,他指着我对哈图说:“这个锡伯人都快变成汉族人了,你做个好事,把他送到喀纳斯山里头去,变不回锡伯猎人变成图瓦猎人也不错。”
“畅河阿哈不是汉族。他是第十三部落的人。”哈图笑笑对我说。
“什么第十三部落?”我止住笑,问哈图。
“今天给你普及一点儿历史知识吧,小子。”畅河盘腿坐在炕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搁到一边,看着我,“阿勒泰这儿的哈萨克人绝大多数属于克烈部落。对了,你们锡伯族不也是古代鲜卑人的后裔吗?克烈也跟鲜卑有关系。我查过资料,大概公元前1世纪的时候,鲜卑在中亚建立过部落联盟,克烈就是当时鲜卑的一个组成部分。你回去好好调查一下,看看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在阿勒泰这儿,克烈是个大部落,下面共有十二个小部落,叫什么坚铁开、贾德克、哈拉哈斯,等等。这下你明白了吧?”
“我明白什么?”我不解地看看畅河,再看看哈图。
“还不明白啊,这十二个部落里面没有我的位置,所以他们就把我排在第十三。”
“那就把我排在第十四吧,怎么样,克孜阿哈?”我跟克孜老人开玩笑说。
“我替克孜阿哈答应你,行,没问题!不过有个条件,你得自个儿在这儿盖房子,盖他们这样的木头房子,然后娶老婆养孩子。”畅河看看克孜老人又看看我,一脸坏笑。
“这代价也太大了吧!”我嚷嚷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哈图媳妇把一碗奶茶朝畅河递过去。
“怎么样,见到想见的东西没有?”畅河接过奶茶放到面前的餐布上,问我。
“没有。出了一点儿问题。他们乡里来人要看,也许没沟通好,双方发生了一点儿矛盾。”我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现在老太太谁都不叫看了。”
“哦。”畅河缓缓地点点头,“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巴勒江答应找机会让我看。等一两天吧,我反正也没事儿。据说老太太脾气很倔,不高兴的时候,六亲不认。对了,还有一件事儿,你得给管理局的人打声招呼,别把我当游客了,到时候扣人家哈图的补贴款。”
畅河端起碗喝了一口奶茶,把碗又放到面前的餐布上:“没事儿,我给他们讲了,说你是他们家亲戚。对了,今天我们要去白哈巴那边。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
我朝他摆了下手:“我不去了。我和克孜阿哈聊聊天。”
“随你吧。明天上面领导要来,我先把走的路线探好。”畅河从餐布上拿起一块厚馕,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还想去看看鲁局长讲的那些岩画,拍些照片。”
“让哈图带你去,骑上马。那地方在湖东面,一道湾那边,路不太好走。”说时他看一眼哈图,“哈图知道那地方。”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克孜阿哈那么大岁数,为啥要叫你阿哈?”我和畅河用汉语交谈,克孜老人听不懂汉语。
“你没问他吗?”畅河看着我。
“没有。”我摇头。
“最好别问,这事儿已经过去了,省得让他想起来难受。”
“到底什么事儿?”
“回头告诉你吧。我该走了。”畅河把碗里的奶茶喝完了,拍拍克孜老人的肩膀,改用哈萨克语,“我今天去白哈巴。你那边有没有什么事儿?”
“没有。见了我的亲家问候一声。家里孩子们都很好。”克孜老人回答。
畅河下了炕往门口走。他不让我们起来送他。哈图推开房门,陪他一起出去了。
喝过早茶,哈图骑马去了草场,我和克孜老人一起修理院子东边圈小牛的围栏。围栏里关着两头吃奶的小牛犊。小牛犊精力旺盛,在围栏里又蹦又跳,时不时地冲山那边吃草的奶牛妈妈“哞——哞——”地叫唤几声,还淘气地跑过来用小脑袋顶撞我们。克孜老人说,小家伙头痒,要长角了。
“爷爷。”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个小男孩儿,站在院子那边,怯生生地朝克孜老人叫了一声。
“这不是巴勒江的小儿子图鲁吗?什么事儿啊?快过来说。”
“老师叫娜娜爸爸去学校。”
“哦。看来娜娜又淘气了。可是,她爸爸进山了,不在家。”
“我们老师说妈妈也可以去。”
“她妈妈可是不敢去那种地方。这……老师都是年轻人,我去总不太好吧?”
“我去吧,就说我是娜娜的伯伯。”我见克孜老人有些为难,便自告奋勇,想充当一回家长。
学校在河东岸的喀纳斯老村,校舍是新盖的,非常漂亮。
图鲁径直把我领到老师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多玛老师”就转身跑了。娜娜在老师办公桌前靠近窗户的地方站着,见到我,她忙把脸转过去看窗户外面。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年轻女老师,正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字,听到叫声抬起头朝门口看过来。
“多玛老师您好。我是娜娜的家长。”我说着走进老师办公室。
“您好。”多玛老师站起来看我一眼。她指了一下娜娜身边的一张椅子,“您请这边坐。”
“谢谢。”我坐下时顺手轻轻拍了一下娜娜的脑袋。
办公室很大,四周靠墙摆着四五张桌子,上面堆着作业本什么的,屋里没有别人。
“不好意思,又请家长来。您是娜娜的……”多玛老师站在办公桌后面看着我,脸上带着很难让人觉察的笑意。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20多岁的样子。她不是那种妖媚的女孩儿,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她第一面,心里便如雨过天晴般地豁然明朗起来,生出一丝难以言表的冲动。当然,我不会把它表露在脸上,那样显得太轻率、太不淡定了。
“我是她伯伯。她爸爸进山了。”我端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
“是这样,娜娜伯伯,娜娜这孩子学习各方面都很好,就是脾气太坏了,一吵架就动手打人。今天早晨又把一个男孩子的鼻子打伤了,流了很多血。”多玛老师说时一脸严肃。
“严重吗?需不需要送医院?”我关切地问。
“不严重,鼻血已经止住了。娜娜这是第三次打人了。本来不想请家长的,怎么说她都不认错。希望家长也能好好教育教育她,让她改掉打人的毛病,万一打伤的不是鼻子而是眼睛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多玛老师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点儿像唱歌。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很有礼貌地看着她的眼睛,还一遍遍地点头称是。她的眼睛不大,眼珠儿是黄色的,和她头发的颜色一样。我喜欢黄头发的女孩子。
“好的好的,我们一定好好教育她,让她改掉打人的毛病。”
“娜娜是个女孩子,打架总是不好。”
“对的对的,女孩子打架很不好。”
老师看我毕恭毕敬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看着我:
“您不是我们这儿人,对吧?”
“对对,我在乌鲁木齐上班。”我看着她笑笑。
“看您不像图瓦人,怎么是娜娜的伯伯呢?”
“我是锡伯人,是她爸爸的朋友。我们像亲戚一样。”
“哦,锡伯人。我有个同学也是锡伯族,是塔城那边的。她会说好几种语言,哈萨克语、蒙古语她都会。您呢?”多玛老师一下变得随和起来。
“除了图瓦语和日语,随您说,我都可以应付。”我这话说大了一点儿,还好,她没拿蒙语什么的来为难我。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很放松了。我换了换坐姿。
“是吗?这么厉害。”多玛老师故作惊讶的样子。
“开个玩笑。多玛老师是什么民族?我想您也不是图瓦人,老家是哪儿?”
“我是蒙古人,在布尔津出生长大。我父母现在还在布尔津。”她说时抬手拨了一下耳朵边上的头发,看着我微笑。
“哦。大学毕业分配过来的,是吗?”
“我是蒙古师范毕业的。本来在布尔津,后来调这儿工作了。”
“哦。”我点了点头,“一个女孩子到这么远来工作,真不容易。”我说这话是由衷的。
“这有什么,大家都能在这儿生活,我也行。”多玛老师脸上露出一副不服输的神情,看着一点儿都不做作。
我点点头:“说得对,天下风景属于有心人。对了,多玛老师,其他地方的学校现在都放暑假了,你们这儿咋还上课呢?”
“我们寒假时间长,冬天上学不方便嘛;夏天就放假一个月,现在在考试,考完试就放假了。”
我们只管说话,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娜娜。她站在我身后,一个人不哼不哈地玩着自己的手指。这时候下课铃响了,校园里很快撒满了唧唧喳喳吵嚷着跑来跑去的孩子。有几个老师朝办公室这边走来。
“不好意思,麻烦您跑一趟。”多玛老师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伸手摸摸娜娜的头,“娜娜是个好孩子,我相信她以后不会再打同学了,对不对?”
娜娜低头不语。我在一旁忙替她回答:
“老师放心,娜娜以后不跟同学打架了。是吧,娜娜?”
多玛老师一直把我们送出校门,目送我们走远,她才回去。
吃过晚饭,我们坐在一起喝啤酒。克孜老人喜欢把啤酒倒在大碗里喝,像喝奶茶一样,我和哈图很省事儿,起开瓶盖,对着瓶子吹喇叭,“咕嘟咕嘟”直接往嗓子里灌,很过瘾。
山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白天干活,晚上就没事可做了。克孜老人说,这里一直都是“太阳下山去,男人上炕坐”。上炕坐着做什么呢?抽烟、喝酒、聊天。
我问:“女人们做什么?”
“女人有干不完的活儿,屋里屋外,凡是男人不想做的事儿都是女人们的。”
“女人还要给男人生孩子。”哈图在一旁看着我笑。
我想起今天上午的事儿,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小娜娜也会长大,也会成为女人,一个图瓦女人。难道她也会成为她爷爷和她爸爸说的那种女人吗?下午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还耐心细致地教育她,希望她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个不打架不打人的好女孩儿。
她不服气,说那个男孩子先揪了她的头发,还用脚踢她。她很生气,就用拳头打他鼻子,把他鼻子打出血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娜娜很是理直气壮,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还来回比画着。我听着看着,差一点儿笑出声来。现在想想,小娜娜也许是对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对付才行。
克孜老人突然问起我去学校的事儿,我不敢说真话,怕哈图打孩子。可总得说点儿什么,于是我瞎编一通,说学校要考试放假了,让家长督促学生好好考试。
“这还要叫家长。这些老师没事干了。”哈图在一旁哼哼着。
“娜娜班主任很负责任,我还跟她聊了一会儿。”
“是那个黄头发的女老师对不对?长得很漂亮,是吧?”哈图坏坏地朝我挤挤眼,继续喝自己的啤酒。
“哦。她叫多玛。”我知道哈图什么意思,故意说出多玛老师的名字。
“那妖精,很骚情的,你没看她走路的样子,小屁股左一下右一下,好像在说,‘来吧,谁怕谁呀!’她没告诉你,她离婚了吗?”哈图阴阳怪调地学女人说话,然后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着。
“呸—— 一个大男人,母山羊似的嚼舌头,不怕人笑话。”克孜老人不悦地斜了儿子一眼。
“家里又没有外人。”哈图有些扫兴地嘟哝道。
“她男的是干什么的?”我很好奇,凑过去问哈图。
“以前在村里上班。选了两次村长都没选上,他就开始喝酒闹事,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完了,连个坐的凳子都不剩。后来开始打老婆,不让老婆回家。”哈图说到打老婆的时候,还抡了一下拳头,好像打老婆的人就是他。
“为什么要打老婆?这里没人管吗?”我有些愤愤不平。
“那女人太漂亮了,知道吗?”哈图端起瓶子,足足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个嗝儿,继续说道,“她一出门,那些男人,认识不认识的都盯住她看。他男的实在受不了,就离婚了,不要她了。”
“哦。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老婆。”我自言自语,心里的感觉很复杂,说不上是不平还是庆幸,伸手抓起酒瓶子,三口两口就把里面的酒给喝干了。
“男人倒霉就倒霉在女人手上。”哈图说着又打开一瓶啤酒蹾到我面前,“只有这些东西对男人最好。”
“嘴上积点儿德吧,儿子,你家里还有女儿哪。”
“你们慢慢喝吧,我到河东面去一下,找个人。”哈图端起面前的酒瓶子,把剩下一点底子喝干,推门出去了。
屋子里留下克孜老人和我。克孜老人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啤酒,他咂巴着嘴,很享受的样子。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多玛老师的样子:白净的脸上一双小羊一样美丽而善解人意的眼睛,微微泛黄的头发像宝石一样透着亮光……
“你在想什么呢,我的孩子?端着酒瓶半天也没见你喝一口。”
“没什么,我喝。”
我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然后把酒瓶放到炕上,摸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克孜老人。他摆摆手,捡起炕上的莫合烟袋,从烟袋侧袋里抽出一张纸片,开始卷莫合烟。
我把那支香烟给自己点上,开始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
这么好的女人(我的本意应该是“这么漂亮的女人”)应该好好爱惜才是,怎么可以对她动粗呢?我看她丈夫,应该是前夫,真是个倒霉蛋。当然,他倒霉根本和多玛没关系。我心里这样想。
“喂喂,我的孩子,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丢了八十匹马,还是把自己落在没人的野山谷里了?看你像丢了魂儿似的。”
我抬头看了克孜老人一眼,随口说了一句:“都好几天了,巴勒江还没来找我。”
“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你光说你要看看,等着吧,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还是那句话,‘过几天,等我妈妈出去了,带你去看。’”
“他说那东西放在他妈妈房间里,没别的办法。”我显得有些无奈。
“是啊。你要是告诉他,你想把那东西买下来,再给他看看你口袋里的钱,看他还有没有办法。他是个贼狐狸,有的是办法。”克孜老人说着“咳咳咳”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伸手给他拍了拍脊背。我说:
“可我真的想买下它,怕这样做了他会跟我漫天要价。”
克孜老人不咳嗽了,他吸了一口莫合烟,看看我:“是这样啊。你买下它做什么?我们有讲究的,野地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往家拿,会把邪气带到家里的。当然,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他妈妈是喀目的后代,他们不怕这些。”
“我想先看看,看了才知道要不要买下它。克孜阿哈,要不您去跟巴勒江妈妈说一下,让我看上一眼。”
“那老太婆脾气很倔的,不高兴了逮谁骂谁。村里人尊敬她,不光因为她治好过村里很多孩子的病,”克孜老人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更主要的是,她的祖先,那个大喀目,在族人遇到灭顶之灾的时候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族人。”
“您说的灭顶之灾,是不是那个孩子失踪的故事啊?”我低声问他。
“对。那是我们族人遭遇的最可怕的一次灾难。”老人一边吸烟一边点头。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克孜阿哈。”我把烟灰轻轻弹在面前的一只盘子里,继续说,“孩子失踪了,族长为什么要朝湖边跑,湖里到底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老人看我一眼,摇了摇头,“那时候的人对深不可测的湖水一无所知,所以才怀疑问题可能出在湖里。”
“那后来呢?那些失踪的孩子到底去哪儿了?”我问。
克孜老人丢掉手里的莫合烟屁股,端起碗喝了一口啤酒,把碗往前放了放,朝我伸过手来:“给我一支你的姑娘烟。”
老人把香烟叫“姑娘烟”。他说香烟就像小姑娘一样,一点儿劲也没有。
我忙抽出一支递给他,又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他一口一口地抽起来,很快,屋子里充满了浓浓的香烟的味道。克孜老人咳嗽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来,声音还是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