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波转了一圈回来,他告诉张明利,人家狗市上的狗都关在笼子里,也没见哪家养一大群黑狗。另外考古院周边不是办公楼就是住宅小区,办公楼里不可能养狗,也不会有人在家里养一群大狗。
前段时间,大楼清洁工反映过一件事儿,她说一楼大厅的恐龙化石堆里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如果老马看到的真是狗,也许嗅到楼里有什么味儿。张明利让邓波带人把那堆恐龙化石逐个检查了一遍,看里头会不会夹杂动物骨头什么的。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过了几天,在一个大中午,大家都下班走了,老马一个人坐在值班室门口抽烟,听到大楼后边传来一种奇怪的叫唤声。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没错,好像是小狗还是什么叫唤的声音。他起身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过去,发现在大楼后面的一片杂草丛里有个猫大小的黑色东西,走前一看,原来是一只小黑狗!
“嗨,小东西!”老马唤了一声。
小黑狗听见有人招唤它,一下从草丛里爬了出来,跑到老马脚边,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嗨,小东西。”老马又唤了一声。小黑狗撅起小屁股,使劲儿摇动着拇指长的小尾巴,哼哼着用身体往老马小腿上蹭。
老马退休前在一家粮库当警卫,那时候他养了两条大狗看门,一条就是这种狗(新疆牧羊犬),也是一身长长的黑毛。那天晚上院里来了一群狗,老马当时就想,要是身边有一条这样的狗,他也就不会害怕了。我们常说“狗仗人势”,其实,更多时候是“人借狗胆”,狗的胆子比人大多了,它们什么都不害怕。老人们讲,很多东西人是看不见的,狗可以。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那时候老马也就十一二岁,邻居家有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女儿,老马还记得她叫秀秀。秀秀有点儿像男孩子,是性格不是长相,秀秀长得很好看,眼睛又黑又大又亮,头发也黑黑长长的。
一天,秀秀爬房顶上去拿东西,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电线,被电打死了。她爸爸担心她有心脏病的妈妈受不了,就快快地把秀秀的尸体下葬了,就葬在村子南边的山坡地上。就在下葬的那天夜里,村子里的狗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一个个都朝着秀秀的坟墓那边狂吠不止,有的狗甚至都跑到坟墓边上去叫,跟什么东西打仗似的。村里人都觉得不对劲儿,第三天一早村里几个大人和秀秀的爸爸一起,把秀秀的坟墓挖开了。
当大人们把秀秀的棺材盖板掀开的时候,一个个都吓得瘫软在墓坑里。棺材里面的秀秀已经是面目全非,那张漂亮的小脸蛋被自己抓得不剩一块脸皮,血糊糊像剥了皮的羊肉一样。
原来,秀秀死了又在坟墓里活过来了。她一个人在坟墓里面哭啊、喊啊、挣扎啊,可没有人听见。她一定是非常害怕、非常绝望,于是就把自己的脸都抓烂了,据说猫憋死的时候就会把身上的皮毛都抓烂。
大人们说,村子里的狗听见秀秀的哭喊声了,也看见秀秀的灵魂从坟墓里爬出来了,可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告诉村里人它们听到和看到了什么。
老马一直深信秀秀的灵魂从坟墓里爬出来过,可他上学时候的老师不相信,不但自己不相信,甚至都不允许别人提起这事儿,谁要提了,就说谁愚昧无知、封建迷信,应该打倒批判!老马小时候胆子小,怕老师看出自己心里的秘密,吓得都不敢去学校了。
直到现在,老马想起秀秀,心里还是针扎似的痛。
如果人能听懂狗说的话,如果大人们早一天挖开秀秀的坟墓,秀秀就能活下来了,也能活到现在,像他一样。
老马把小狗抱到警卫室里,拿出午饭吃剩的几块肉给它。小狗毫不客气,三两口就吞咽下去,吃完了又抬起小脑袋,舔着小舌头,两只小黑眼睛牢牢盯住老马看,拇指长的尾巴总是抖摆不停。老马爱怜地用手摸摸它脑袋:“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呀,小东西?”
如果没有人来认领,老马就想养它,反正这院子又这么大。他不清楚乌鲁木齐这儿的单位里让不让养狗,家里养个叫什么“鸡娃娃”的老鼠样的狗还要办一个户口本,恐怕这种可以长成羊一样大的狗也要办什么本子的。不过他还是想试着给单位领导说说,看能不能把这小东西留着、养着。
下午上班的时候,老马想在门口拦住邓波,先跟他说说狗的事儿,结果下午邓波没来上班,说是到厅里开会了。
小狗藏在警卫室里,没敢声张,直到下班的时候,老马才叫住小车司机小吴,把小黑狗的事告诉了他。小吴进到警卫室里抱起小狗看了看,说:
“怎么看着像藏獒啊。不会是别人家走丢的狗吧?”
“不知道。没人来找过。”
“它怎么这样看人呢!怪吓人的。”小吴慌忙把小狗丢到地上去。
“你说它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呀?”老马抱起小狗看着它的眼睛。
“你看它连白眼珠都没有,眼睛像两个黑洞,让人瘆得慌。你还是把它弄走吧,给人也行。”小吴边说边往外面走,“这种狗待在身边,夜里会做噩梦的。”
“小吴,邓波不回单位了吗?”老马从警卫室追出来,问。
“都下班了,直接回家了吧!”小吴已经走出大门,回头喊道。
老马又回到警卫室,蹲下来抓起小黑狗的两只前腿,对着它的两只小眼睛看。“嘿,嘿,叫一声,让我听听你是不是狗。”老马摇摇小黑狗。小黑狗不耐烦了,挣扎着要下来。“别跑啊,叫一声。”老马还是不依不饶,小黑狗还是一声不吭,拿两只小眼睛盯着老马看。这时候老马发现这家伙好像就是没有白眼珠。
老马这人心大,按新疆人的话说,他是个儿子娃娃(男人、仗义),像这样的小事情从不会往心里去。“什么黑眼珠白眼珠,不是瞎子就行。”老马这样想着,丢下小黑狗出门忙别的事去了。
等大家都下班走了,老马拿着钥匙先是把大门锁上了,然后再到办公大楼里,一层一层地检查过后,把楼门也锁了。做完这些,老马来到警卫室,等一会儿单位安排的值班人员来上工。今天该轮到办公室的艾尼瓦尔了,他是个性格开朗的维吾尔族小伙儿,去年才大学毕业来考古院工作。
艾尼瓦尔上工有点儿晚,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过来,还给老马带了一袋子葡萄,说是家里人从南疆捎来的。看见小黑狗,艾尼瓦尔啥也不说伸手抱起来就往外走,到大门跟前挥手就要往马路上扔。老马急了,追出去大声喊:
“嗨,嗨!干什么你!”
“哈哈哈!这小狗也和你一样,吓得尿裤子啦。”艾尼瓦尔笑呵呵地回到警卫室里来,小黑狗在他怀里哆嗦着。
夜里,艾尼瓦尔到大楼里睡了,老马和小狗留在警卫室。
到了半夜时分,艾尼瓦尔突然从大楼里冲出来,大声喊着:“老马!老马!”朝值班室跑过来。
老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拎起门边上的一根木棒往外冲,正好在警卫室门口和艾尼瓦尔撞了个正面。艾尼瓦尔又高又壮,像一堵墙挡在老马面前。
“咋了?咋了?”老马抓住艾尼瓦尔的胳膊急切地问。
艾尼瓦尔什么也不说,跌跌撞撞地冲进警卫室,喘了半天气,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结结巴巴地说:
“大楼……大楼里面,都是狗。”
“什么?狗?咬伤你没有?”老马赶紧把警卫室的门关上了。
“没,没有。”艾尼瓦尔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灯光下脸色变得跟纸一样白,鼻子下面的一溜黑色胡须看起来更黑了。
“咱们现在咋办?给110报案还是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老马慌忙把虚掩着的通风小窗也关上了。
“等一下。让我想想。”艾尼瓦尔上牙磕着下牙,一双惊恐的眼睛不住地从窗户往大楼那边望。
“我这儿什么声音也没听见。”老马也跟着艾尼瓦尔往大楼那儿看。
“一楼大厅里面黑黑的一大片。走来走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艾尼瓦尔紧张得都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
“我那天晚上看见的也是那个样子,黑黑的一群。”老马压低声音说道,好像怕被什么听见。
“现在几点了?”艾尼瓦尔把手放在额头上,看着老马。
“三点多。”老马回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回答道。
“给邓波打电话行不行?”
“你打吧。”老马给艾尼瓦尔指指桌上的电话。
“我手抖得不行,你打吧。”
老马走到桌子跟前,他也吓得够戗,哆哆嗦嗦地一下一下按着电话键,重复了好几遍都没按对。
“算了吧,天亮再说,现在打了也没用。”老马放下话筒看了看艾尼瓦尔。
老马和艾尼瓦尔在警卫室一直待到天大亮。这时候老马突然想起小黑狗,在屋子里床上床下找起来。奇怪了,哪儿都没有。艾尼瓦尔说他也没看见。小黑狗就像空气一样,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