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江家和白熊蒙巴家的草场都在老爹谷里。老爹谷是由于老爹石而得名的。老爹石就是巴勒江母亲的祖先,那个有名的大喀目,也就是克孜老人故事里的喀目老爹。
喀目老爹再也没有回来,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是生是死。村子里也没再发生孩子失踪的事儿,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生活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开春的时候,喀目老爹的儿子小喀目梦见了老父亲。梦中,老父亲手里举着一张羊皮画,画中央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老人身边是一只小羔羊。儿子向父亲伸出手去,想接过那张羊皮画,父亲退后一步,瞬即将羊皮画的背面转过来给儿子看。画背面是一只狼,两只眼睛散发出凶恶的绿光,低头拱背,一副随时扑杀过来的架势。
小喀目想了几天都没想明白父亲到底在给他暗示什么,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小喀目找到族长和喀拉哈老人,把梦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族长也和小喀目一样,觉得恶狼是一个凶险的信号。
喀拉哈老人的一句话提醒了小喀目。喀拉哈老人说,他们居住的这个山谷曾经叫羔羊谷,而东面那座山叫野狼山。小喀目立刻明白老父亲在暗示什么了。一个可怕的灾难正在逼近族人居住的这个山谷。这个灾难来自东面那座大山。
不管它是什么样的灾难,当务之急就是要让族人马上搬出这个山谷,越快越好。
当时,小喀目用一块刻有图案的兽骨念咒卜问,最后选择了老村以南,靠近喀纳斯湖出水口附近的一片谷地。新村就建在这里。这里也正是现在喀纳斯老村的位置。
这是春天的事儿。到了夏天,族人们就已经搬到新村住下了。
这一年的雨季好像提前了。新村刚安顿好,天气突然就变了,整个天空布满了黑灰色的云团,像羊毛一样纠结在一起,越滚越厚、越滚越黑,都快挨到木屋的尖顶上面了。就这样,坏天气酝酿了两天两夜的脾气,到了第三天的下午,终于爆发了,云层上面滚动着震耳欲聋的雷声,一道一道的闪电,噼里啪啦地把整个世界都照得通亮。
一整夜的暴雨把湖面都涨大了,奶茶一样的湖水已经跑到新村下面的坡地上,把坡下面的树木都淹了半截。
“山上下来洪水啦!把老村子冲走啦!”人们喊着叫着往老村那边跑去。
族人们站在新村和老村之间的山坡上,一个个都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脸上惊愕的表情好像在问:“这不会是一场噩梦吧?”
山洪把整个老村的土地都变成了河床,不是一道一道,而是一整片又宽又深的河道。老村里的树木和草地都不见了,河道里裸露出土层下面的石头和沙子。河道中间还在淅淅沥沥地滚动着奶茶一样的泥水。
令人惊奇的是,整个山谷里就剩下那个石头平台稳稳地、完好无损地傲立在河道中间,像一只在大河里冲浪的船。
那正是喀目老爹作法驱妖的地方,那也曾经是祖先祭祀的地方。
灾难过去了,族人们都安然无恙。族人们相信喀目老爹已经去了天界,不然他怎么会托梦回来拯救他的族人呢?
族人们在新村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到了秋天,族长带领一队猎人骑马进山了,他们要趁大雪降临之前在山谷里多设一些陷阱。那个时候,族人们设陷阱主要是活捉雄性马鹿,割取鹿茸然后再放生。他们要用鹿茸从山外商人手里换取盐巴、茶叶和其他生活用品。
他们从南面靠近村子的小山谷开始,一直走到喀纳斯湖北边的一处最长最深的山谷里。这个时候,在队伍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巨人,一个足有两匹马那么高的巨人!所有人,包括族长,大家都有些惊慌,连他们的坐骑也都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山谷里一片寂静,有一只山鹰在头顶上面盘旋,好像守护着这个巨人。
队伍停下来了。族长从马背上下来,慢慢向不远处的巨人走去。
正值下午时分,摸着山顶投射过来的阳光,把巨人的脸和身上照得透亮。族长一步步向巨人走近,当他完全看清巨人面目的时候,一下惊呆了!
“这不是喀目老爹吗!”族长惊呼。他几乎要晕倒了。
听到族长的喊叫声,猎人们都纷纷跳下马背,朝巨人跑去。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好像都停止了。
“喀目老爹!喀目老爹!”大家不约而同地声声呼唤起来。
喀目老爹没有回答,喀目老爹也不可能回答。眼前的喀目老爹是一尊石像,一尊高大无比的石像。
石像泛着深绿色的光芒,像喀目老爹生前戴在胸前的绿宝石佩饰一样。
它静静地伫立在山谷里,安详地遥望着远方——那片族人生活的山谷。
族长抚摸着喀目老爹的石像,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泣声问道:
“喀目老爹,真是您吗?”
猎人们围在石像跟前,一个个也都泪流满面:“它真的是我们的喀目老爹。”
“族长,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猎人泪眼望着族长。
“掉头,回村。”族长命令。
一干人马即刻掉转马头往山外面跑去。
进入深冬,等湖面上的冰层结得像大地一样厚实的时候,族人们就用专门制作的长长的马拉爬犁子把喀目老爹的石像运出山谷,沿着湖面向南面族人的村落走去。负重的爬犁子在冰面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十匹马身上升腾起白烟一样的汗气,在猎人们的吆喝声中奋蹄前进。
经过一夜的行进,猎人们已经疲惫不堪,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行进前方的冰面突然断裂,一道深沟横在了前面。头马止住脚步开始往后退,后面的马也都停了下来,可惯性推助爬犁子继续向前,惊慌失措的马匹开始原地打转。
猎人们看到面前的情形,惊出了一身汗,开始手忙脚乱地拽缰绳舞鞭子,好不容易才让马匹掉转方向离开湖面,往岸上奔去。
受惊的马匹拉着爬犁子向湖岸上狂奔,离开湖面在雪地又跑出去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下。这时候猎人们才发现,他们把喀目老爹的石像运到老村里来了。
爬犁子正好停在石头平台的下面。
这个时候太阳从山顶上升起来了,银色的世界到处都闪着刺眼的光芒。
族人们计划把喀目老爹的石像运回新村里,现在恐怕难了。河道南边是隆起的山坡,从河道里往上爬非常困难,再说爬犁子这么重。猎人们重振旗鼓,准备爬坡。结果发现爬犁子已经牢牢地趴在河道里,粘在地面上,马匹拼尽全力都没能移动一点点。又增加了十匹马来牵拉,爬犁子还是纹丝不动。
无奈,小喀目就在河道里设坛卜问。原来,喀目老爹就想留在他生前作法驱妖的石头平台上。
这也是天意。
就这样,石像留在河道里,准备春暖花开的时候,举行一场隆重的立像仪式。
在喀纳斯,不知道把夏天这个季节搁在什么时间更合适,姗姗来迟的春天占据了6月,才把绒绒的青草和嫩嫩的鲜花铺满山野。
立像仪式定在“塔克恩”这天,这是图瓦人最隆重的节日。这一天,全族人穿戴整齐,在族长的带领下,一大早就来到原来居住的山谷里,把怀念喀目老爹的白色丝带铺满整个石头平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小喀目选定的牵头人牵着一匹白脸马,走到石头平台下面,马头朝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马脖子上也系着一条白丝带。随后小喀目也出现了,他身着神衣手持神鼓,围着石头平台慢慢地走了三圈。最后,他走上平台,面朝东方站在平台中央,开始一边击鼓一边吟唱神歌,声音由小变大,动作也一点点变得激烈起来。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平台四周生起了篝火。小喀目从平台上下来,拿起一根带着树叶的白桦树树枝,边唱神歌边走到白脸马跟前。他用那根树枝轻轻抽打那匹白脸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直到树枝上的叶子都掉完了,他才住手。
小喀目又回到平台上面,开始摇摇晃晃地跳起了神舞,打击神鼓的节奏也越来越快。最后,小喀目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像一根木桩似的直挺挺摔倒在石头平台上面。
这时牵头人麻利地将一副皮制的套子套在马头上,封住了马的鼻子和嘴巴,还把一些干草塞进马耳朵里去。紧接着族长带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猎人上场了,他们用皮绳拴住白脸马的四条腿,把一根碗口粗的椽子压在马背上。族长一声令下,拉的拉、压的压,白脸马一下子伸直腿脚,像面条一样拉长了躺在地上,开始无力地抽搐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白脸马还在挣扎。就在这时,塞进白脸马耳朵里的干草掉落下来,鲜血像溪水一样流淌,一股又一股,染红了平台下面的河床。
眼前一幕,把族人们吓得不知所措!
祭牲的灵魂升天之前是不可以让它流血的,这是祭祀中的大忌,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
小喀目苏醒过来了。他看到了马耳朵里流出的血,脸色变得很难看。
祭祀活动继续进行。小喀目用颤抖的声音诵念咒语,一边把马耳朵里流出的血涂抹在平台四周的石头上,以求太平无事。
族长在下面指挥猎人们剥皮分肉,煮了满满三大锅马肉。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小喀目开始把煮熟的马肉一块一块地敬献给天地众神,敬剩下的分给参加祭祀的族人享用。
祭奠仪式结束的时候,天色开始泛白了。当太阳刚刚从东面的山顶上露出头来,族长就率众人把喀目老爹的石像立到石头平台上去了,让翻越过山来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喀目老爹的脸上。
石像的脸朝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后来,族人们给喀目老爹的石像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老爹石”。从此,那片山谷也就成了老爹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