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孜老人没参与这件事情。他不是不关心,他觉得这事儿很难办。就像当年让他们搬离世代居住的喀纳斯老村一样,你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不想离开那里,公家一个理由就够了,你就得乖乖地拍拍屁股走人,把你的一万个理由吞进肚子里去,就像吞自己的口水一样,一点声响也不能有。有什么办法呢?命是你的,脚下的土地不是,几百年前它是皇帝的,现在是公家的,都一样,都不是你的。
就像最初把喀纳斯新村安放在河西岸紧挨河边的河谷里,老人们说这地方不能盖房子,不能住。有人听吗?没有,公家的人根本不听这些。第二年一开春,整个村子都被水雾笼罩着,屋子里永远都是阴冷潮湿、昏昏暗暗,大白天都找不着门窗,像生活在阴间地府里一样。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十几年前克孜老人是村长,他有权利出面替村里人说话,哪怕一句也行。可他都忍住没说,因为他觉得公家的事是大事,村里人的事是小事。为了办好公家的大事,克孜老人在村里人面前一直忍着心里的火气,可到了家里却没忍住这口气,结果就出事了,出了天大的事。
新村的房屋都盖好了,村民也都搬进来了。
吃过早饭克孜老汉坐在炕沿上磨刀,有一张小牛皮他要把它削成皮条,准备编鞭子用。老伴儿在一旁边和面边唠叨:
“这房子怎么住啊,白天都要点灯。”
克孜村长一言不发,继续刷刷地磨着那把牛角刀柄上镶着一圈银边的蒙古刀。这把刀随他已经很多年了,生产队时期,他就用这把刀杀过很多羊。
“大家都说你这个村长没用,什么事也做不了主。”
克孜村长拿抹布把刀身擦干净,然后在手背上试了试刀刃,刀刃所到之处,汗毛一根一根地掉落到地面上。
“你怎么不说话,舌头让狗咬了吗?”老伴儿已经很不耐烦了。
“你让我说什么,公家的事我说有用吗?”克孜老汉终于忍不住吼叫起来。
“等着吧,这次你屁也不敢放一个,下次人家要干什么,连他们的屁都不会让你闻到的。”
“你懂什么!做你的饭吧,讨厌的女人。真想……”克孜老汉咬牙切齿。
“你真想干什么,打我?你有本事去对公家的人发发脾气吧,像个男人一样,别总在我这个‘讨厌的女人’面前耍威风。”
“好!我这就去找他们。”克孜老汉说罢气呼呼地往外走。
老伴儿一看老头子真要去找公家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把刀,赶紧去阻拦。克孜老汉把老伴儿推到一边继续往门口走,老伴儿一把抓住老头子拿刀的手:
“你拿着刀想干什么?”
“你别管!”克孜老汉用另一只手又推了一把老伴儿。
“把刀给我。”
克孜老汉把手里的刀塞给老伴儿,转身去推门。老伴儿一手拿刀,另一只手从背后去抓克孜老汉的衣服。克孜老汉用力一甩手,老伴儿没站稳,倒向门边的木头椅子上。克孜老汉正在气头上,看都不看就摔门出去了。
克孜老汉没有走远。他在大桥跟前碰见几个村民,便和他们聊了起来。
也就一根烟的工夫,克孜老汉邻居家的老婆子站在克孜老汉家门口,手舞足蹈地不知道大喊大叫些什么。当时白熊蒙巴也在跟前,他看看克孜村长说,好像在叫你的名字。
克孜老汉往前走了几步,仔细听了听,没错,是在叫自己的名字,看情形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邻居老婆子远远看见克孜老汉,便喊叫着往这边跑过来。克孜老汉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他拔腿就往家里跑。白熊蒙巴他们也都尾随其后跟来了。
克孜老汉就听清邻居老婆子冲他喊“你老婆死了”。
人往往都是这样,在突然遭遇不幸的时候,别说是从别人那儿听到,就是自己亲眼看到,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让自己相信,或者根本就不愿意相信。克孜老汉也一样,他跑进屋子之前,心里还在不断地念叨着:“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克孜老汉的老伴儿躺在屋子中央。她身上、地下,到处都是血!
她的身体还在抽搐,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已经不能说话了。
克孜老汉一把把老伴儿抱起来,大声喊叫:
“嗨,老婆子!你这是怎么啦!嗨!”
“快,去叫医生!”
“医生在哪儿?去哪儿叫啊?”
“去找公家的人吧,他们有汽车。”
“往哪儿送啊——”
“她已经死了。”
……
大家乱作一团。
克孜老汉的老伴儿已经不动弹了,脑袋歪向一边,眼睛和嘴巴还是那样睁开着。
大家这才发现老太婆身边的地上扔着一把锋利的刀,刀上沾满了血。
克孜老汉摇晃着老伴儿瘫软的身子,绝望地哭泣起来。
“她这是自杀了吗?为什么?”白熊蒙巴蹲下去拿起那把蒙古刀,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去。
“呜呜——是我把她杀了,是我呀!”克孜老汉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哭喊着。
“这话可不敢乱说,哥哥。公家会让你坐牢的。”白熊蒙巴紧张地看了看大家。
“就是,杀人是要关起来的。”
“你刚才不是和我们在一起吗,怎么是你杀的?”
“不管你们的事。那是我的刀子,是我杀死了她。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