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为了长篇小说《野猪王》的写作，5月初把家搬到长白山脚下租房体验生活；一件是当地开始全面禁止在保护区打松塔。这两件大事的前一件彻底改变了我的后半生，后一件彻底改变了星鸦幸运的命运。
由于幸运的领地距我的住处约40千米，这是我搬来后第一次去看望她。所有鸦科鸟类的寿命都很长，如果不发生意外，我应该能见到她。而且，我已经在山上多次练习过星鸦鸣叫。
这时节正是亚高山带东方草莓的成熟季节，一粒粒莹润饱满，鲜红欲滴。大吃一顿甘甜的野草莓之后，又被盛开的山花吸引过去。那天有三种开花植物给我印象深刻：第一种即短果杜鹃，这种植物属亚热带种，数百万年前随冰川移动来到寒温带森林，实属珍稀。它的花很像放大三倍的山楂叶悬钩子花，花瓣白中泛淡黄或淡红，有疏散的绿褐色斑点，花心鹅黄。看上去极其娇弱，仿佛吹弹即落，让人只能屏息观赏。可它偏偏生长在严峻的亚高山带，在一片阴暗的树荫下像午夜耀眼的礼花，绽放洁白的短暂花季。第二种植物是长白杜香，此种高山植物的花与叶浓香扑鼻且含挥发油，暑热时在周围空气中散发强烈的挥发性气体。摘一片细叶在指间揉捻，辛香喷放而出。早年读《黑龙江旅行记》，哥萨克士兵用火柴把植物上方的空气点燃取乐。最后一种植物叫聚花风铃草，它在峡谷河床边傲然独立，远远望去像一团旺燃的紫火球。它属于那种独具特色、过目难忘的野花，七八朵钟形花聚在一起，组成紧密结实的花球，独立而强韧。
每当第一次看到打动我的野花，我都会全身心观赏花的美丽，却忘记嗅闻它的气味。自那次相识已过三年，仍不知聚花风铃草花香何味。我喜爱的俄罗斯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写过一篇散文：采摘一支这种野花走在乡间路上，每一个看见他手中花球的姑娘和少妇都惊喜万分，纷纷向他道谢。俄罗斯有个古俗，认为此花会给每一个看见它的女人带来爱情。
那天，一眼看到那美艳动人的花团，我马上想起这个古老的俄罗斯风俗，同时也想起孤独的母星鸦幸运。于是，我坐在那支象征爱情的花朵旁边，放开嗓门学星鸦的叫声。
一、二、三、四、五，第五声长叫过后，远远地传来了它的回应。
我又连叫数声，然后侧耳倾听。它边飞边鸣，飞得很快。少顷，我身后的空中响起一阵有力的扑翼声。回头望去，它哑哑低鸣，盘旋一周，落在陡壁半坡的一株花楸树枝上。瞟了我两眼，然后开始从容理毛，打扮梳妆。
一般情况下，动物在自家领地听见同类的声音，会立刻匆匆赶来驱赶闯入者。当然，它有时会对漂亮的异性手软，独身者还可能转而向异性示好。这里是它的领地，我已是第三年第三次来到这里。尽管我学星鸦叫学得很不地道，却每次都能把它招来。它现身后，并未像有些护巢的鸟类那样，对任何动物都大声聒噪斥骂，说明它容忍我在其领地活动。我觉得，自从前年失去老公，它非常孤独，渴望找到新的伴侣。所以每当它遥遥听见我那不伦不类的叫声，都把我当成另一只同类，马上放下一切匆匆赶来，看是不是来了只公星鸦。它每次来看望我，根本不属于驱赶行为，而是强烈的孤独感驱使它来找寻同类伙伴。
写这篇散文时，我把十二年前读过的《所罗门王的指环》找来重读。作者是动物行为学的先驱、奥地利生物学家劳伦兹，他创立学说的基础是靠长期饲养和观察穴乌与雁鹅行为奠定的。穴乌即寒鸦，由于找不到星鸦行为的研究资料，我只能以寒鸦行为来作参照。寒鸦与渡鸦、乌鸦、星鸦等同属鸦科，行为大体相近。劳伦兹写道：“穴乌总是在第一年订婚，第二年结婚，因此它们的婚姻生活很长，也许比人还久得多。可是不管它们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公鸟对它的妻子始终一样的体贴，它会找好吃的东西喂她，深情款款地用低低的、颤抖的调子唤她。它在第一个春天订婚时是什么样子，以后一辈子就是什么样子。”
那一年是我来长白山体验生活的第一年。从省城来到人地两生的林区小镇，由于文化差异、生活简陋、气候寒冷，加之没有文学同道和异性朋友的往来，那一年是离婚十八年的我倍感孤独的一年。正是这个原因，我格外理解幸运的行为和心思。
当时，我与她的距离是那么近，我一直望着她，一只孤独寂寞的老母星鸦和一个孤独寂寞的老男人在互相注视着……
我知道，长时间注视野生动物，会使对方感到威胁，可我就是忍不住。只见她低头弯颈、抖翅奓膀，黑油油的尖嘴在布满银白星斑的胸腹擦来蹭去，那敏捷灵活的举动像极了一个爱美的小姑娘，在出门会男友之前快活匆忙地梳洗打扮。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青春岁月，想起了21岁时初吻的女孩……是啊，她跟我一样，苦苦地等待和寻找着情感寄托，渴望爱与被爱，渴望过上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
扑啦一声，她展翅起飞，升上天空，黑色身影渐渐远去。望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想开口喊她回来，可不知为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2007年7月12日）
漫长寒冷的冬季来临，由于租住屋太冷，我准备回省城过冬。收拾好行囊后，雇下一辆车，去跟幸运告别。
冬日的针叶林更加肃穆，每一棵树冠都积满厚厚的白雪，像一个个须发皆白、沉默不语的老者。公路两边，有一行行新鲜的狍子足迹。森林中雪深没膝，幸亏有两三天前巡山队员蹚出的一行脚窝通往峡谷。我踩着脚窝匆匆穿过针叶林。路两边不时有蜿蜿蜒蜒的紫貂足迹，在倒木上下兜来绕去，它在沿着林姬鼠或东方田鼠的雪下通道追踪猎物。紫貂过冬时不储存皮下脂肪，每天必须出来捕食各种小型啮齿动物，让体内的小火炉一直燃烧，才能挨过寒冬。森林里的各种鼠类是小树苗和幼树的大敌。当松子被打光，它们失去了过冬的食物，饥饿的它们便去啃小树苗和幼松树的树皮。尤其樟子松和红松的幼树树皮有甜味，易招鼠害，它们围绕幼树根部环啃一圈。来年春天，由于输送水分和营养的管道被切断，幼树渐渐枯萎死亡。幸亏这里有紫貂、金雕和灰林鸮这些护林员存在，它们维持着针叶林带的生态平衡。
我气喘吁吁来到峡谷边，顿时傻了眼，巡山队走过那座在峡谷凌空搭建的老原木桥，往西南方向的山上去了，而我应当沿峡谷东侧熟悉的崖畔小路下行，才能遇见或唤来星鸦。然而，崖畔小路已被大雪完全封盖，厚厚的积雪被烈风雕塑成大大小小的雪丘，有的成屋檐状从崖畔向峡谷探出一尺多，有的沿崖畔堆砌成垛垛矮雪墙，有的像白短裙从陡崖边凌空挂下。如果在崖畔摸索行走，极可能一脚踩空，跌入深峡。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即便大难不死，也难逃险境。
心情失落到了极点，我是带着一份心愿来的。如果能见到幸运，我要当面对她述说这个心愿。
夏天与她再次相见之后，我读到一篇关于星鸦的文章，每逢松子成熟季，星鸦便开始搜寻贮藏的松子。它们通常一次啄取30~50粒松子储存在舌下软囊里，然后在2~5平方千米的领地内埋藏松子，埋进2.5~3.5厘米深的土坑。它每天至少飞行搬运10次，埋藏松子400余粒。贮藏松子的小生境大致有八种，分别在地下浅坑、苔藓层下、树皮夹层、倒木缝隙、树桩腐心、树根浅隙、石头下面或孔洞中。如果冬天积雪深厚，它便取食贮存在树皮夹层、树桩腐心和倒木缝隙中的松子充饥。而且，它能预知冬季降雪量多少，据此调整地下和地上不同贮存点的相对数量。每只星鸦在一个贮存季至少贮藏16000粒松子，整个冬季食用5000粒。剩下11000粒全部留在贮藏地，或被其他啮齿动物和虫类食用，或被真菌侵蚀成为它们的营养基，或生根发芽长出小树苗。星鸦对原始针叶林的更新起到重大作用，也是红松林天然更新的唯一手段。这一点，已经得到中、美、俄等各国专家的一致肯定。
鸦科鸟类大都十分聪慧，我还了解到：它们的脑容量与体重之比为鸟界之最，并且神经密布。一只美洲鸦的大脑约占其体重的2.3%，人类的大脑约占体重的1.5%，家鸡的这项指标只有0.1%。星鸦更具一项特殊禀赋：每当贮藏季来临，它大脑内的海马记忆体会比平时膨大十几倍，令它对每个埋藏松子的地点牢记不忘。待来年春暖花开，草木茂盛，它无法取食埋入地下的松子，使剩余的松子统统保存下来，还给森林。而且，星鸦埋入土坑里的松子发芽率和成活率，要比落在地表的裸露松子高出数倍。
原来，不是她呆，而是我傻。人家星鸦天生就是个辛苦勤劳的种树鸟！
从读到文章的那天起，我就对星鸦充满敬意。人类的贪婪之心和对奢华的追求永无止境，星鸦比那些想方设法在保护区野生动植物身上大发横财的人渣强太多了。而且，进入数字时代的人类又有谁知道，在遥远的长白山高寒林带，有一只孤独的老母星鸦，在默默地辛劳地用一只鸟的头脑和力气帮助我们改善生存环境，我们是不是该想一想，拿什么来回报她？
我想，让她生活的那片原始林永远保持安宁，便是对她最好的报答。同时，我对幸运许下一个心愿，今天租车来到这里，就是特地来告诉她……
按约定，车子在大路上等3个小时，可面对这样的险情我寸步难行，只好原路返回。
回去的雪路一步一陷，心情沮丧透顶。走了约半小时，透过树木的间隙，已经看见大路上的车影。唉，真不甘心，此一去明年开春才能再来，难道就这样与常相牵挂的星鸦不辞而别？！
我停下脚步，还是叫两声试试，万一她……我放开嗓门，把胸中郁积的沮丧全都释放出去，吼得格外高亢狂野。
嘎——嘎——嘎——
少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远处，传来了那只星鸦嘹亮动听的回应。
什么是天籁之音？对于我，一只外人听来十分难听的星鸦鸣叫便是天籁之音！
天空格外蔚蓝高远，阳光格外明亮耀眼。噗噗噗，静谧的针叶林上空响起一阵轻轻的扑翼声，她那黑色身影在参差不齐的林冠间一掠而过，飞临我的头顶，抖翅乍尾，落在高高的云杉树顶尖上。
哑，哑，她发出熟悉的低叫，似在向我问候。
哑，哑，我连忙应答。迎着刺眼的阳光和白雪反光，我仰头仔细端详逆光中的它。这时正是星鸦冬羽灿烂的时节，第一眼印象，这哪里是星鸦？分明是只银鸦。她胸肋和腹部的冬羽在阳光和白雪的映衬下呈银闪闪的亮白，仿佛被枝头白雪的反光镀上一层灿灿纯银；头、颈、胸及背上墨染般的覆羽表层，均匀地点缀着一朵朵雪片似的星花，似撒上一层晶莹细碎的银箔；只有尖嘴、大飞羽和尾下呈现紫浸浸的墨黑；黑纽扣般的圆眼睛明快灵动，闪烁着好奇活泼的光芒；整个形象犹如一只童话世界中银辉熠熠的雪山精灵。
我呆若木鸡，被这只活力四射的鸟儿的美丽所震撼。它却摇摆不定，不停地在我周围七八棵高大云杉树顶尖上飞来跳去。云杉树冠层积满厚雪，无处落脚的它只好落在树尖那根绿莹莹的笔直独枝上。这根细枝由于承受不住她的体重，她只好略站一站便飞向下一棵树。她一边飞飞停停地围着我转圈，一边发出哑、哑的低叫，久久不去。
啊，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这种低叫可能是母星鸦的一种柔婉妩媚之声。
案头有一本《野鸟282种》，上面说星鸦繁殖较早，在还有雪的3月左右就开始繁殖了。现在是12月底，她马上进入发情季，这是急着要找老公啊！
星鸦的鸣叫简单直接，毫不掩饰，有爱情的召唤，有夫妻琴瑟，有忠贞等候，有哺雏呢哝，有收获放歌……相对于人类，她更懂得什么是简单的生活，纯粹的幸福。
望着这饱经霜雪的母星鸦，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泪眼蒙眬。星鸦冬季常结群谋生，寒夜相依取暖，白天互助觅食。一只又老又孤独的母星鸦生存概率相当低，她已经独自生活了近三年，不知经受了多少艰辛困苦。如果我是一只老公星鸦，就能看出她年龄多大，性情怎样，姿色如何；如果我是一只老公星鸦，就能跟她一起抢在盗采松子的人前面，帮她多多采集贮藏松子；如果我是一只老公星鸦，就能翩翩升空与她并肩飞翔，用公星鸦的方式和语言跟她搭讪，向她表达心中的尊敬与牵挂；如果我是一只老公星鸦，强烈的孤独感会令我对异性不再过于挑剔，跟她双宿双飞，白头到老……
古代在北温带生活的人群把所有的鸟类都当作善鸟、吉鸟，还将鹰、鸮、雕、鹤、鹳、喜鹊等鸟类奉为护佑人类生活的善神，乌鸦更是在世界范围内被远古人类尊为大神。北半球寒温带地区的一些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把鸦科鸟类当作开创天地的始祖神加以崇拜。古女真人在院子里立索罗杆子祭奉乌鸦的习俗流传至今。索罗杆子是一根长杆，杆头有木斗。春节时在斗内放粘米饭、碎肉、饺子、荤油等好饭食，请乌鸦和人一起过年。
古女真人生存与森林息息相关，他们必然观察到星鸦的种树习性，采食松子的他们必然对星鸦心生感激与敬佩。当时哪有今天如此细化的动物分类法？他们必然把同样嘎嘎鸣叫的各种鸦类归为一类。我认为，远古的乌鸦崇拜自星鸦始。
那年春节去国际著名萨满学者富育光族师家拜年，兴奋中谈起自己对星鸦的观察思考心得。老师说，你的观点有道理，难得。美国学者已写过这方面的文章，与你观点相同。
那天，当星鸦飞离之后，身为满族人的我，站在白雪皑皑的暗针叶林当中，在心底里给这只星鸦竖立了一根索罗杆子，这索罗杆子不是实物，而是一个心愿：
我这个老鳏夫和她这个老寡妇都有找老伴的强烈渴望，但愿在我们相识之后的日子里，各自抓紧找自己的另一半。你找到了，带来让我看看；我找到了，也带她来让你看看。但愿你比我先找到老公！
乌鸦的寿命30~40岁左右，星鸦寿命大概相仿或由于生存环境恶劣略低一些。我的星鸦朋友应该早日享受成双入对的幸福生活，再说她生儿育女需要有老公守护和做帮手。另外，星鸦把松子贮藏在老树桩的地方我能找到。那是前年秋天埋藏的，如果她没有取食，今年春天松子将发芽。我年年都会来看看，希望看到星鸦种下的松子长出绿色的小树苗。
（2007年12月27日）
我的画家朋友大卜来长白山采风，我带他去了那条深山峡谷，同行的还有科研所的菌类专家王柏老师。这一年是松子大收年。那只星鸦的领地在保护区内，去年保护区开始禁采松子，对我来说，这是大好消息；对星鸦来说，她的未来有了保障。
进暗针叶林行一里路，见落叶层上有两坨棕黑色的东西，以为是腐烂了的蘑菇，我已经走了过去。突然想起一个老山里人说，这一带是熊的领地。难道是熊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