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遭到父亲的严厉责斥,尽管他也清楚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有一点儿离经叛道的味道。但是,彻底改变李家捧读四书五经,对窗外生意场不闻不问的旧传统,仍然是他那时最强烈的追求。
翌日,李云章毅然在广州码头登船,东渡扶桑,开始崭新的留学生涯。数年后,李云章获得了商学博士学位,再次回到潮州。在这里,他平生第一次挂起了经商的旗帜,为书香门第的李氏家族打造出一方商海天地。
李云章是李嘉诚后来经商的楷模,也是他行事为人用以借鉴的一面镜子。
在潮州的笔架山下,竖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坊,上面镂刻着“昌黎旧治”四个大字。李嘉诚少年时期常常一个人来到那高大的牌坊下面,驻足翘望着牌楼上的四个字,不过他那时还无法理解这四字的含意。直到若干年后,李嘉诚一人在香港支撑起“长实集团”巨厦,才渐渐悟出家乡那幢刻竖于宋代的石坊,还有那建在城外半山间的孔庙,原来都表明故乡人对治学的崇敬和对经商的轻视。
当年,李云章并非只身一人前往东京,还有其胞弟李云梯。李云章在广州读书不久,其胞弟李云梯也从潮州小学考进了广州的中学。也许是受其兄李云章的影响,李云梯到广州不久也开始学习日文。那时李起英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家中的经济来源也日渐枯竭,李云梯就一人在羊城半工半读,以给报馆撰写稿件来换取必要的学费。后来他还用日语写稿,投寄给远在东京的《读卖新闻》和一些教育类杂志,以换回一些稿费。直到李云章在东京早稻田大学攻读商科并取得奖学金以后,李云梯才在广州中学肄业,于是他也萌发了前去日本读书留学的念头。只是他与哥哥有所不同,他前往东京读书时不存在任何其他阻力,因为当时李起英已经病故。
他们兄弟俩的志向略有不同。李云梯希望去日本学习教育学,而不是商学。因为这个年轻人仍牢记李家的祖训:有知识的中国人,绝对不能走经商之路!李云梯晚于胞兄三年从日本学成归国。那时,李云章在潮州已是经商有道的生意人,然而李云梯却初衷不改,归来后仍然潜心办教育。
“孩子,我觉得还是你云梯哥做得对。”看到兄长李起英家两兄弟赴日求学归来后的不同谋生之路,同住在一条面线巷里的李晓帆,思想虽然进步,可他头脑中始终有着文化人不经商的强烈理念。他常常对爱子李云经悄悄叮嘱:“因为他听了你曾祖父的临终遗言:宁可饿死也不要经商啊!凡是下海经商的人,哪有几个有识之士?你们不要忘记无商不奸的古训啊!”
每当听父亲李晓帆隔门指着从桂树小院前经过的李云章、李云梯两兄弟开导他时,李云经表面不声不响,但心中总会掀起万丈波澜。那时的李云经当然亲眼看到潮州商埠繁荣的景象。城外的笔架山和巅连起伏的金山余脉,宛若一座坚固的城池。远看山顶上森然的树林,则在他眼前组成了一道碧绿葱茏的天然屏障。距他们家不远的北门街上,每到夜晚支起的鳞次栉比的摊床,琳琅满目的潮州菜在盏盏夜灯下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这让他很神往。李云经不明白这些小摊床的生意人有什么不好,如果没有他们的日夜操劳,潮州又怎么能有吸引人的夜市呢?
“不错,做生意的人一般都有花不尽的钱,而教书的永远都清贫。教书的人甚至到了人生的晚景也可能食不果腹,衣不遮身。不过,尽管如此,云经你一定要明白,只有教书的职业才是世上最高尚的。”有一天,李晓帆把儿子李云经带进他后院的书房,从一只柳条皮箱内取出几轴古字画来。其中有一画轴被老人在桌案上徐徐展开,原来是一幅人物画,一位身穿长袍的书生迎风而立。他身后是一座破败的茅屋和几丛碧绿的修竹。李云经发现那幅画上的人物虽然衣衫褴褛,但相貌凛然,魁伟高大,浑身上下有一股傲视一切的冷峻。李云经对父亲询问:“爸,这画上的人物是哪一位?”
李晓帆说:“他就是人称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啊。云经,我为什么喜欢此人,就因为他也是个清高自重的读书人啊!”
“郑板桥?”李云经困惑地望着画上峨冠修袍、目空一切的狂傲书生,心中越发不能理解父亲的用意了。
李晓帆娓娓地告诉儿子:“郑板桥是前清一位很了不起的画家,可惜他一生怀才不遇。前半生官运不佳,归返扬州故乡以后晚景越加凄凉。你看,他身后那座茅屋,真有点无法避风挡雨的样子。可是,郑板桥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至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啊!”
李云经闻之不禁肃然。只听父亲李晓帆继续开导他:“郑板桥曾经说,他的家虽然只是三间茅屋,可是这个家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你说他这是何等雅趣?他认为这种恬静,正是做官经商之人所不能体会到的。在他眼里,为官和经商的俗人都是浑浑噩噩,绝对不知乐在何处。他认为只有饱读诗书的秀才,才是真正懂人间安乐的人。他还说,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和小径之间。孩子,你看郑板桥有多么清高,有多么自重?郑板桥本来也可以经商,如果他经商的话,我敢断定他比许多商人的头脑还要精明,可是,他至死也没有走经商这条路,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