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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保申鞭笞楚王 鬻拳拔剑劝谏

熊赀一行急匆匆往回赶,快到云梦山大本营时,见山外也有大队人马正往山里赶。熊赀一见那阵候,就感到大夫们的态度不大友好。保申打头,后面跟了一大排文武大夫,随从手里还抱着重要简策。见大王露面,大家老远下马跌跌撞撞跑过来迎面躬迎,却无一人说话。熊赀连连向后摆手,示意申叔让女子们停下来,免得招惹不快。他知道这群大夫都不是好惹的。大队伍在他后面藏起来了,他才在几个武士和申叔的陪护下朝前迎去。

熊赀很不高兴,也不搭话,从大夫们组成的巷道中间昂头走了过去。大夫们神情凝重,等他走过就爬起来跟着,他看得出来,他们对大王虽表示敬重,脸上却不以为然,那眼光如打量一个怪物。他们跟得如此之紧,让熊赀难以独自行动,更难以独自品味女子和野游的乐趣了。

回到了行宫,熊赀就钻进了他的寝处。大夫们都等在门外,申叔和斗谷虎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丹姬没回来,他就什么也不干,没有她伺候,他既不洗也不喝,在室内打转转。

过了好一会儿,丹姬回来了,她和女子们都是从偏门偷偷进去的,跑得满脸汗,却像捉迷藏赢了似地喜气洋洋。熊赀倒像个侍人,搂住丹姬为她擦脸,为她接衣服,然后两个人双双下到那个水池里游龙戏凤,也不管大夫们在外头等到什么时候。丹姬问他,大夫们在哪里?听见“大夫们”他就心烦,喝道:

“不理他们,洗好我们喝茶去,吃饭去,吃了睡觉。”

但丹姬却很难泰然自若,摇头说那样不大好,让他长长地恨了一声。其实他不是不知道那样不大好。大夫们的到来害得他兴味索然,以致于搂着娇美的人儿置身于兰荡滟滟中,也难得放肆一乐。这太煞风景。

狠话可以说,但睡是睡不着的,吃也是吃不下的,他知道,保申和大夫们会等在门外一直守候。他不得不去见他们。他爬起来穿衣时,两眼迷惘地自言自语道:

“你说怎么办?”

丹姬以为是问她的,忙跪下回话:“他们是楚国的财富,大王应该以礼相待。再说他们肯定为大王的作为担心了。”

“什么作为?”

“沉迷于声色犬马。”

“你看呢?”

“我看大王不是。”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

“申叔说的对,大王是在适应当楚君。”

“说的好。”熊赀点头。

“可是……也是申叔说的,他说他将要背过,丹姬也一样。”

熊赀见她眼里有泪花闪闪,紧搂着她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见丹姬轻轻摇头,他问,“你不信?既是楚君,保护不了一位心爱的美人,那还有什么权威!”

不想丹姬却另有话说:“大王,丹姬自小敬慕太夫人的勇气和智慧,更在意楚国的强盛。能够到大王身边伺奉,总算遂了平生之愿。先王身高八尺,气宇不凡。可他让后人怀念的,并非个人的品貌,而是楚国强大的基业。假如大王以丹姬为意,就请满足丹姬的心愿。”

“你说。”

丹姬挣脱他的搂抱,再跪了下来:“丹姬希望伺奉的是一位英明能干的楚君,而不仅仅是位保护美女的多情种子。至于将来该对丹姬如何处置,那都不应该是大王操心的事。假如这样,即使丹姬受委屈而死,也将会含笑九泉。”

忽然间,熊赀如经凛冽的风霜,浑身一噤。原来丹姬和申叔都是有准备而来的。不过他点头道:“谢谢你们的指点。请放心,我不会是个糊涂无作为的人,我不会让你们失望。”说完他就匆匆走了出去。

丹姬为他穿上朝服,为他佩上剑,为他梳头打整了一番。

他走进了办公的大房子里,在正面坐下,将一把剑横搁在面前桌上。大夫们鱼贯而入,跪倒在他的面前,一声不吭。这样子不像是来奏事,而是来打架。他问:

“你们大老远跑来,有什么重要事吗?”

保申先开口,理直气壮:“大王,今有人不尊先王法度,请问该怎么办?”

“照法施行,还要我教吗?”

“问题是,不尊法度的是大王您。”

熊赀不愉快了,想起当王就得称“寡人”,便改了自称问:“寡人违反了哪些法度?”

“荒政游畋,沉迷女色。”

熊赀将脸掉向一边,问:“该怎么处罚?”

“五十鞭。”

熊赀一听就火了,他站起来大声吼道:“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受了一辈子管束,受了一辈子羁绊,还不够吗?我问你们,如果五十鞭我不受,该如何处罚?”

“废黜!”

“那你们还等什么?废黜算了!这个楚王我不当!”

申叔跪前一步:“大王,先王在天之灵时刻注视着您!”

熊赀叹口气,不往下说了。倒不是先王的在天之灵吓着他了,而是想到了申叔对他的一片好意,想到了丹姬刚才对他说的一番话。他缓和了口气道:“好,该怎样打?施行吧。”

保申大喝道:“执法官!”

应声进来几位武士,抬进一只长木凳,在凳上铺上一块麻布,然后分立两旁。这只长凳仿佛专为打熊赀而设计的。保申接着喊道:

“执行鞭笞!”

说完去扶熊赀,熊赀胳膊一拐,不要他扶,自己走到凳边,自觉地伏倒在凳上。熊赀想,他们难道真的会像打犯人一样将他的屁股打烂?这么想时,不觉有些皮肉发紧。不过没有鞭子落到屁股上,他扭头一看,见另有武士提来一捆木条,那是五十根。执法官轻轻举起,轻轻落在熊赀的背上,算是五十鞭抽完了。

熊赀一场虚惊,爬起来,忽然大笑起来,边往座上走边说:“原来是这么执行的,怎么不早说?再来几十鞭也无所谓。”见大夫没有一个说话,一个个像是木头砍出来的,他坐下问,“怎么了?都不吭声,还有什么名堂?都拿出来吧。”

保申上前一步,也不跪了,摇着头道:“大王,我为你感到羞耻!”

“你说什么?”

保申将声音放得更大:“我说我为你感到羞耻!”

熊赀以为是说他的长相和形象,被点着了痛处,也放大了声音:“看不惯你可以走!我的样子就是这么不经看,这是天生的,怎么了?你们看不惯可以选个好看的来当楚王。可是我看你的样子也比我好不了哪里去。你不照样是缩肩佝背吗?”

保申与他对抗起来:“我与你不同。”

“哪点不同?比我好看?”

“先王聘保申为王子老师,是看中了保申的人品和才学,我从来就不为自己的外形悲哀。我的身子虽弯,节操不弯;外形虽丑,其德不丑。身体残疾不要紧,要紧的是楚国的江山完美;我身体嬴弱不要紧,要紧的是楚国强壮!想先王在世时,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楚国的命运。先王仪表堂堂,所到之处,美女如云,都要一睹先王的风采。可是先王日夜之思,朝夕之行,无不是楚国的命运。他以七十多岁高龄,以病弱之躯征战。明知一去难以回来,却义无返顾。可是你呐?君子受笞以为耻,小人受笞以为痛,可你身为楚王,连羞耻之心都没有了。我这个当师傅的失职,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我必须去先王那里受罚了。”

说着他就转身,往外走了。

见保申怒冲冲出去了大王还愣着,有个大夫站出来大声道:“大王,保申这是要以死向先王谢罪,大王是否看着他死?”

熊赀心头一惊,大声道:“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此人振振有词:“若是大王视其言为忠言,那大王就该亲自去劝阻。”

“你是什么人?”

此人道:“大夫苋喜,专管礼仪!”

“保申以下犯上,是遵的哪家的礼仪?”

“大王无理在先,保申是维护先王法度。”

“哼!”熊赀走下王座,一拂袖子,准备进里间去。这时大夫中有个人一步撩到熊赀的坐位前,抢着了搁在桌上的那把剑,“嗖”地拔出来,然后冲过去拦住了熊赀的去路。那人的眼睛瞪得溜圆,剑尖直指熊赀的脖子。熊赀吓了一大跳,周围的武士也抽出剑来准备保护大王。

“你想干什么?”熊赀吓着了。

此人道:“大夫鬻拳,恳请大王听忠言。”

“你们要造反吗?”

鬻拳越逼越紧:“大王,这把剑你知道是什么剑吗?它叫先王剑,也叫霸王剑,是一百多年前先王熊渠留下来的。你父王武王从不离身,每次征战,先王都带着它,有它在,战士们就有信心取胜。可大王却带着先王留下的剑跑到这里跟女子逗乐,一玩数月不归。大王,这把剑是为楚国的利益而铸造,为了楚国称霸诸侯而铸造,也应该为了楚国的利益而杀人。当年武王就杀过小王子,就是这把剑!若是执迷不误,鬻拳先杀大王然后自杀!”

大夫们没有一个阻拦鬻拳,却齐刷刷全部跪下,要求大王为了楚国利益而纳忠言。熊赀这下才着忙了,慌忙转身往大门外跑。大夫们也都爬起来跟着他。

大殿外,保申正奔向岩边,岩下就是一个深潭,下去断难活命。武士们见保申的样子是要跳岩,马上站了一排挡住了岩边,任凭保申怎么冲突,就是突不过去。熊赀跑过来,不得不对保申一揖,说:

“寡人知罪了。”

但保申不领情,背对着大王:“哼,大王认错,不过是要保保申一条老命而已,把这阵子一过,大王就会丢到脑后。”

熊赀不高兴了:“那你要我怎么办你才相信?”

保申道:“是否真认错,我不知道。”

熊赀环顾四周,见大夫们都来了,都跟在他身后冷眼观察着。他知道这批大夫都是父亲训练出来的忠臣,绝不会为讨好他而放弃原则。慢说自己的话保申不信,看这样子,还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想了想,命令道:

“给我把那狗杀掉,把弓箭毁掉,丹姬放逐!”

武士们也都巴不得楚王站立起来成为他们的英雄,得到这样的命令,无不赶紧执行。只眨眼功夫,狗死了,弓折了,箭毁了,丹姬也被撵出了殿外。大夫们便跪了一地,表示相信了大王的承诺。面对这群不屈不饶的臣子,熊赀只感到可怕,也很悲哀。他长恨了一声,算是作答。

国君不好当,他明白这辈子没好日子过了。

忽然他听见殿内一片哭喊,接着看见许多人跑出了大殿。有武士跑过来说,鬻拳大夫自己断了自己的左脚,说自己以下犯上,应该惩罚。熊赀跑进大殿,见鬻拳抱着脚在地下翻滚。他的身边扔着那把先王剑。他跪倒下来,悔恨不已地说道:

“鬻拳大夫啊,你何必这样,何必这样啊!……”

鬻拳疼得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却还挣扎着说:“大王迷途知返,鬻拳高兴。断腿护法,卫的是楚国利益……”

就在大家以武力逼迫熊赀纳谏时,有个人悄悄地跟斗谷虎嘀咕几句,斗谷虎便离开大家,快步回到了他的住处。既然大夫们都赶到云梦来了,说明太夫人亲自过问了,他一露面,几十名卫士起立,内室的女侍也都出来了。原来他的院子里塞满了人。那位曼姝说,大家都是太夫人安排来的,听斗大夫命令。

“听着,”斗谷虎拔出了剑,那是要杀人的。他神色严峻地说,“我们是奉了太夫人之命,为了楚国的前途而强行向大王进谏。现在你们要听从的就是我的吩咐,无论大王怎么说,都不得任他所为。有违命者,别怪我不客气了。”

斗谷虎安排,男的由储巫打头,女的由曼姝带队,他们鱼贯而出,分头从建筑群后面向熊赀的住处快速靠拢,然后从侧门抵进大王的内室。守卫的武士想拦住他们,储巫将这几个的武器拿下,推进了里室。大家都认识斗谷虎,谁都不敢不听。然后男女分开,侍卫解决守卫,侍女们对付内室的女子。

这么多人冲进大王的内室,这是发生大事的征兆,引起了那些女子们的一阵阵惊叫。进去的人们将在室内所有人都赶到一起,斗谷虎站到他们前面命令她们安静,对她们严肃地说:

“感谢你们伺奉大王这么久。但是大王还有国家大事要办,不能这么玩下去。现在从侧门出去,会安排你们到应该去的地方。若是闹事或是私自去找大王,立斩不饶。快走!”

不敢违抗,大家乖乖地从武士们的刀剑组成的巷道走了出去。

斗谷虎握有杀人大权,但看见一个个女子从面前走了过去,他的剑终究没有见血。丹姬最后离开,斗谷虎发现这是个娇媚的女子打扮与众不同,便知她是专门呆在大王身边的,手里的剑捏紧了。严惩秽乱后宫者,不是她是谁?他伸出剑把她拦住,斥退所有人,问:

“姑娘,引诱君王为非,可是灭族的大罪。你是谁?怎么到这儿来了?”

丹姬现在才明白申叔说的一套并没有得到大夫们的认可,见斗谷虎提着剑,知道这位大夫不是开玩笑,现在杀了她易如反掌。她不回答,慢慢跪了下来。

“说吧。”

丹姬觉得在这位大夫面前应该说实话,便告诉他,她是申叔的小妾。是申叔要她来云梦伺侯楚王的。“申大夫说,大王不理朝政,不见大夫,让小女子帮大王建立自信……”

斗谷虎的脸上扯了几下,好不怕人:“好,就不惩办你了。回去后可得劝劝申叔,不能这样有污君主的德行,也不要污了他自己的德行。”

丹姬却说:“谢斗大夫不杀之恩。是非曲直,小女子并非看不清楚。可是,自己难当自己的家,野人的女儿,如何能向朝中大夫开口。”

斗谷虎点点头:“看来你不是个平常女子。好吧,赶快回去,外头有车,迟了恐怕就保不住你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下不了狠心杀人。

等所有申叔安排的人走完,斗谷虎命令将室内摆设也全部撤换,换上了不会让人生淫心的模样,男女侍人也都重新安排。这些人都是内宫来的,知道王者宫室应该是什么样子,很快地就将室内换了模样。斗谷虎安排完毕,又到所有房间和澡池巡视一遍,直到每处都换上了他带来的人之后,再对那些女侍们交代清楚,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出去。

这一切干得非常之快,以致竟没有一人觉察。

熊赀在外头经过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感到好累,只有离开了毫无情趣的大夫们回到自己的世界,他才感到轻松一点,便忙忙地回到了里室。他要把这一幕讲给丹姬听,忘记了刚才自己“驱走丹姬”的命令。

可一进去他就呆住了。熟悉的女子一个都不在了,他急匆匆从这间屋穿到那间屋,口里不住地呼唤丹姬。这时候出来了一群妆扮整齐却毫无情味的陌生女子,一起跪在他的面前。

“丹姬呐?”

“已经驱出了云梦。”

“什么?……”他这才想起是自己发布的命令,可怎么如此迅速呢?“怎么说驱走就驱走了?这谁干的?啊?”

没有人回答。再看室内,才发现摆设也变了,变成了没有一点浪漫色彩的模样。就在他发愣时,来了服务的女子,先是请他净手,再请他换衣。他见端水的女子很有几分俏丽,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不想那女子赶紧朝后退缩,口里哀哀地叫道:

“大王饶命。”

熊赀皱了下眉头道:“又不是杀你,饶什么命?”

这时领班的女子靠前秉报:“敢擅自越位者斩!”

熊赀心头一惊,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是母亲身边的曼姝。他马上想到这些天跟他玩乐的那群女子,左右一看,也不见了,便问:“原先服侍的人哪?”

“可能,全部处死了……”

熊赀大叫起来:“什么?好大胆子,谁叫你们干的?”

“太夫人吩咐,秽乱后宫者,一律药杀。”

熊赀这下才不敢乱叫了,问:“你们是太夫人派来的?”

“是。”

熊赀欲哭无泪,跌脚叫唤:“这是什么事嘛!难道都一本正经才是当王的态度吗?人与人平和相处,有什么不好?啊?”

那女官儿平静地说:“太夫人还带有话。”

“说吧。”

“太夫人说她知道大王的病根儿,因此让带话给大王。太夫人说,生为王者而厌等级,是为自己寻欢作乐行方便;肩一国之任而无约束,不过是浪子得意小见识。太夫人还说,过去大王就喜欢谈什么平起平坐,喜欢谈什么平和相处,太夫人说那其实是自欺欺人,不过是借了百姓之名而已。太夫人说,天下有王,就没有什么平起平坐,没有什么平和相处。太夫人还有许多话,记不得了。”

他气馁了,小心地问:“太夫人发怒了?”

“发了好半天。啊,想起来了,她说……”

“想起来就说吧,想一句就说一句,想两句就说两句。”

“太夫人跺着拐杖说:问问他,如果不是当着楚王,他这副鬼样子,哪个女子看得上他?哪个跟他平起平坐?哪个跟他平和相处?这身王服妆扮了他,他反倒说怪话。问问他,剥去了这身王服,滚下了王者宝座,他还剩下什么?……”

熊赀的脸涨得通红,额上冒起汗珠,一时间无话可说了。长这么大,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话,从来没有如此刺激过他,如果不是愤怒到极点,也不会这么无情地刺儿子。说的是呀,离开了王座,脱下了这身衣服,丹姬那么美的人儿会跟他平起平坐?脑袋晕晕乎乎愣了半天,忽然想起郢都后宫的情况,他问:

“那我的宫中是不是也换了人?”

“是的。”

熊赀从头凉到了脚。此时他只想丹姬会不会也被杀了。他不得不按宫中定下的规矩,让他洗手就洗手,让他换衣就换衣,变成了木偶人儿。身边围了一群美人儿,但对任何人都不敢存非份之想了。怎么办?干坐着也不行。去找申叔吧?那样会把那个好人出卖。想了想,便去找斗谷虎。既然那个人知道申叔的安排,应该是有共同语言的。可是他一挪脚,曼姝一做手势,门外就有人高喊:“大王出行!”

这么一弄,他又不出去了,坐下呆了半天。他呆着,所有人都呆着,如一群木偶搁在室内。慢慢地脑袋不混乱了,就要把这里发生的事理出个头绪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知道他的行踪的除了申叔,再就是那个斗谷虎,申叔不可能把这些事捅出去,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最值得怀疑的就是那个斗谷虎了。斗谷虎不吭声不吭气,却有这么多没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不是那个人捣鬼是谁?他命令把斗谷虎叫来。

门外又是高喊:“传大夫斗谷虎!”

过了好半天,斗谷虎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进门就给大王跪下,高喊“大夫斗谷虎给大王请安”。两个人在并不大的室内,用得着这么大嗓门儿吗?熊赀哭笑不得,更加证实了捣鬼的就是他。熊赀命令道:

“起来说话。”

斗谷虎起来站到一旁,半边身子向着熊赀,低着头。

近看斗谷虎,又不像个背后捣鬼的人,熊赀又拿不准到底是不是这个人作怪了,就要试试他。便假意长叹一声,带着哭腔说:“斗大夫啊,你说我这个大王,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斗谷虎不知大王安的什么心,低头轻声答道:“大王,尝闻村野有言:成人不自在,自在难成人。话虽粗鄙,其理却通。大王有约束,天下存制度,大王身心正,国中少歪人。为了楚国的千秋大业,大王虽受点委屈,楚国人却有希望。”

熊赀以为他会附和申叔的意见,不想却是如此回答,就越发断定自己猜测得不错。便正色问:“申叔请你来时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怎么那时候不反对?莫不是见风驶舵吧?”

斗谷虎还是那副腔调:“大王,申叔也是一片苦心,曾跟斗谷虎有一席长谈。想大王应该早知道了。申叔说要想办法让大王明白,大王并非自己认为的那样身残神缺,要让大王自己看看,别人能干到的事大王照样干得很好。御女射鹿,风餐露宿,大王都办到了。斗谷虎别无长处,道理还懂得一些,也认为申叔的办法好,就顾不得先王礼法,跟着他一起来了。可是,物极者必反,申叔的作为,终将被人唾骂,申叔的下场如何,也全在大王的作为。愿大王打起精神,大臣们此生有无建树和功业,全看着大王您了……”

说着,斗谷虎给熊赀跪下来了。

一番话虽然说得贴切而又忠心耿耿,熊赀却并不感动,他看出了这个人的不简单。告密的不是他是谁?他起身扯起斗谷虎,想着主意要套出真情来,言不由衷地说:“刚才侍女们带来了太夫人的话,斥责熊赀十分严厉,熊赀虽说汗颜,那些话却切中要害,不能不服。斗大夫放心吧,为了你们的一片苦心,熊赀也不能无动于衷。”

“谢大王。”

熊赀终究忘不了丹姬和那些姑娘们,终究还要摸清自己到底有多少主动权,因此还是要问:“我问你,是谁把这里的事情捅给太夫人的?”

斗谷虎不吭声。

“你知不知道?”

斗谷虎说:“知道。但是斗谷虎希望大王不要追查。”

“哼!”熊赀冷笑一声,脸拉得好长。有人告状,有人出卖,这口恶气难消。“我还偏要查清楚不可。还大王呐!还臣下呐!玩玩的事就有人暗地里告状!”

斗谷虎道:“斗谷虎斗胆问大王,查出来将如何处置?”

“滚回家种地去!”

“那就只有斗谷虎担待了。”

熊赀猛地砸了桌子一拳,怒火如火山爆发:“寡人知道就是你!斗谷虎啊斗谷虎,寡人还真没把你看出来。干得漂亮。申叔说你守口如瓶,说你为人忠厚,今天寡人才明白你是如何守口如瓶的,你是如何忠厚的。你说怎么办吧!”

“刚才大王已经说了。”

“寡人说什么了?”

“滚回家种地去。”

“你以为寡人不敢?”

斗谷虎软中带硬:“大王,让斗谷虎说完话,起来就走。”

“说吧。”

斗谷虎侃侃而谈:“大王,斗谷虎是大王的臣下,不是私下的朋友。身为臣下,就是帮大王梳理国事,为大王理惑解疑。大王游云梦,斗谷虎知道申叔的良苦用心,是为楚国树立起一位有胆有识的大王,可其他大夫们却不知道内中隐情。数月不上朝,国事无人理,如果大夫们看着不觉得不正常,那么这个国家的前途令人堪忧。满朝大夫皆是先王培养起来的,一个个都是忠于楚国的忠臣,他们如何肯容忍大王这么放任自流?再说太夫人十几岁就与先王共创大业,闯过了多少难关,什么事瞒得过她老人家的眼?太夫人时刻把大王挂牵在心,老人家怎么会数月不见而不担忧?投其所好,那是佞臣。捧上顺非,那是小人。大王,斗谷虎希望大王身边不是顺着爬的小人。斗谷虎的话说完了,请容我告辞了。”

真到了这份儿上,熊赀倒犹豫不决了,眼睛盯住这个人,好半天没有说话。斗谷虎这家伙有自己的做人做事准则,即使不是他捅出去的,他也会自己兜着,不会出卖别人。何况他说的是啊,这么多大夫怎么可能看着大王失踪而不理呢?母亲是何等样人,怎会数月不见儿子而听之任之?熊赀拿不定主意怎么办了。斗谷虎见大王没有了其他表示,便低着头退出去。这时熊赀醒过来了,大喝一声:

“回来!要挟寡人吗?”

“斗谷虎不敢。”

熊赀长恨一声,跌坐进椅子,悲哀地说:“你替寡人想想吧,这样干哪还有一点儿自由?如果将来都这样,那还不如早些让寡人退位。算了吧,刚才是随便说的一句。你这一走,太夫人知道,那还得了!”

斗谷虎却一定要走。他说:“大王,王者之言,既出如山。万不可朝令而夕改。太夫人要的也是大王言重如山。”

熊赀见随便一句话就这样认真,真正感到了可怕。他无力地提议:“那就过几天一起走吧,回去了你再种你的地去不迟。我们一起去看看鬻拳大夫吧。”

门外又是高喊:“大王出行!”

他们一出来,卫队已经站好等在场外。这阵候也的确是王者的气派。现在熊赀舒服也罢不舒服也罢,赶着鸭子上架,不上也得上,还得按着先王划定的路线往前走。

到了鬻拳大夫的住处,鬻拳大夫大概吃了些药睡着了。他们悄悄地在他床边站了站,正准备退出去。忽然鬻拳大叫一声:

“申叔谄媚顺非,斩首示警!”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这天夜晚,曾经彻夜喧闹的云梦山异常安静了。斗谷虎将儿子哄睡着了,才关进他的房里读书。正读得入迷时,有个人鬼头鬼脑地钻进来了。听见动静扭头一看,是申叔。他忙起来让坐,让侍者上点酒,两个人对酌起来。直到两人酒杯相碰时,斗谷虎才开始正题:

“请问申大夫有何见教?”

申叔脸上似笑非笑,是一副抓住别人把柄的表情。他以遗憾的口吻说道:“斗大夫啊,在下一直以为您是个唯唯诺诺的谦谦君子,可今日一看,才知您真是非凡的人才啊!”

“请明示,斗谷虎不懂。”

申叔马上变了脸:“那我问您,大王房里的那一帮子女孩子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太夫人的安排。”

“太夫人是怎么知道大王在这里的?”

“是在下通知的。”

见对方没有掩盖的意思,申叔很遗憾地指责道:“在下不是跟您说得清清楚楚,说是谁都不让知道的吗?”

斗谷虎那张黄中有些发青的脸上又扯了几下,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像狼一样令人发怵。他问:“申叔,请问您,您让大王出来散心,到底是为了让大王建立信心呢,还是另有所图?”

“在下跟您说的还不清楚吗?”

“既如此,为什么害怕太夫人知道?”

见对方回答不出,斗谷虎不能不对这位朋友说实话了:“申大夫啊,蒙您不弃,处处拿斗谷虎当朋友,在下感激不尽。可是我们同为人臣,正如您所教诲的,当以国家利益为重。挟大王偷偷离都城出走,这是什么罪您不会不知道吧?但在下明白申大夫的苦衷,为了让这位大王挺立起来,什么样的办法都可以使出来,在下这才同意您的意见。可斗谷虎不能自专,又不能将您推向一个不仁不义的境地,既要达到目的,又要保全您和在下不被误解,没有后盾保证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在下赶回去面见太夫人,向太夫人诉说了您的一番苦心。太夫人点头首肯,还要求斗谷虎帮助您协助您。不过,让太夫人知道这事的还并非在下的报告,而是保申和大夫们进宫请求的。”

申叔这下才慌了,呆着说不出话。

斗谷虎又说:“申大夫您想,满朝文武连大王失踪都不知道,那么这满朝文武就应全部罢免。若是知道大王去向而不追究,那么这个国家将面临灭亡。若是都是正直之士,就不能不对大王的出走过问,这一过问不要紧,怂恿大王为非的人势必不得好死。太夫人特地命令在下,怂恿大王为非的男女该杀的都杀。申大夫啊,大王离开郢都可是几个月啊!您想过吗?”

申叔两腿一软,跪了下去。面前这位仿佛无能的大夫,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斗大夫说的对呀,假如不是事先让太夫人知道,此时他们俩绝对不可能还清闲地坐在这儿喝酒。还有,只要斗谷虎愿意,先杀了他再向太夫人报告都不晚。

“多谢斗大夫深谋远虎,再生之德,定当报答。”

斗谷虎将他拉起来,笑着说:“申大夫一番苦心无人不知,鬻拳大夫冒死直言,保申要以死唤起大王的守法,苋喜大夫恪守礼仪,各人有各人的方式,都是为了楚国有一位好大王。再说大家这样干,或多或少也是受了申大夫的感染。不过申大夫的作为如果一直这样,斗谷虎是否还会附和,就难说了。请起请起。”

申叔并没有被这几句话糊弄糊涂,那帮大夫各自有主见,并非受了他的感染。斗大夫的话无非让他不背包袱。他要好好地跟斗大夫说说心里话。不过他还没有起来,这时又来了人,是一位武士样的人。那人进来报告说,大王房里的所有女子都押回城,发到申叔府上了。申叔认得这名武士,他是储巫。储巫也向申叔施礼,却不跟他对话。

“那位丹姬呢?”

“也到了申叔府上。”

“好,你去吧。”

储巫走了,申叔还如在梦中。丹姬和那些女子都还到了他的府上,不但一个没杀,还悄悄地给他送回去了,这是多大的面子啊!直到这时候他才看出,斗谷虎这个看似无能的人身上,具有任何人都没有的内涵。他诚心诚意地向斗谷虎一揖,羞惭地说:

“斗大夫啊,虽说我们平时相处不疏,在下自以为看人很准,以为斗大夫只不过是一位招人信任的好人。今天才知道天外有天,凡夫俗子的眼睛难以分辨大智大慧呀!这次三生有幸,让在下认准了斗大夫,才避免了大劫大难。只听说全部女子处死了,却没想到斗大夫宽胸襟,如此处理事情,使在下受益非浅。”

斗谷虎不无忧虑地说道:“新君初立,我们该怎么做,实在还没有个好主意。至少不能乱开杀戒。女子无罪,也是与申叔一样的好心,不可让无辜者死于非命。在下斗胆问一句,那个丹姬是您什么人?”

申叔回答不出:“您,您是不是看出什么毛病来了?”

“不好回答就免了吧。”斗谷虎叹口气,“申大夫,在下劝您一句,做事可得合人情。”

申叔心悦诚服地跪下去再给斗谷虎磕一个头。斗谷虎拉他,可他坚持要把头磕了才起来。然后再敬斗大夫一杯酒,诚心诚意说:“斗大夫,云梦之行,申叔既是为大王计,也不无为自己将来考虑的意思。今日斗大夫一夕谈,使在下看见了自身的龌龊,惭愧,惭愧呀!以后在朝中,有不是处,万望大夫多教诲。”

“在下已经被大王罢免了。”

“什么?这不行……”

申叔要去找大王为斗谷虎扳回一本,却被斗谷虎抓住了。

“大王能够出言而不悔,也不枉我们苦心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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