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远处掀起一层一层的雨烟,天是铅灰色的,烟也是铅灰色的,从房间里听上去一片哗哗的水声。
现在是早会时间,会议室里所有的灯光都打亮了,还是充满了阴郁之气,夏立仁的眉宇间也充满了阴郁之气。他清清嗓音说:“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就是要宣布一下医院对职称评审的有关规定,院委会考虑到部分职工的利益,经过反复研究推敲,决定取消工作时间的限制,也就是说所有在职人员只要符合评审资格的一律可以递交申报资料……”
下边有些骚动。
张放使劲端着脸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内心烦着呢,像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绵羊咬了一口,夏立仁这只老狐狸搞什么鬼,为什么也不提前透个信儿。
有人幸灾乐祸地说:“唉,咱们医院还真他妈的操蛋,领导就是老天爷,想让哪儿下雨哪儿下,看样子好戏还在后头呢,谁也别高兴得太早,嘿嘿。”说完,别有用心地朝张放讪笑。
张放用腹语问候着他的家人,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地说:“是啊,是啊,谁他妈说不是呢。”
王朱颜尖酸刻薄地附和道:“这不明摆着取消了对博士生一年的限制了,咱们科李绍伟是最大受益者,看样子他暗地里没少下工夫,平日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一位临近退休的老大夫按捺不住了说:“这个社会谁好欺负,谁是吃素的,要轮我头上我也不愿意,非他妈的把咱医院这个马蜂窝捅了不可,又不是泥捏的,谁尿谁呀?”
李绍伟一声不吭,专注地盯着夏立仁放在右膝盖上的右手,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开始时有节律地弹击,目光从全场人的脸上溜了一圈,掠过李绍伟时,手指的弹击抽搐了两下,戛然而止。
李绍伟的心脏像被他的手抽到了一样,心虚地抖了抖,慌忙喝了口水,不自然地挺了挺脊梁。
既然院里同意让他参评,高级职称十拿九稳有如探囊取物,无论从群众威信还是硬件上,他都有优势。李绍伟心花怒放,愉悦像浸泡开的甜饼干,一丝一缕地扩散开来。秦院长为人真不是盖的,事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他不但挽救了自己比生命更值钱的尊严,还挽救了自己半死不活的婚姻。晚上如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爱梅,那个市侩女人肯定会多云转晴,撅着屁股给自己洗脚。想到这些,李绍伟浑身热烘烘的。
王爱梅就是个鼠目寸光的恶俗女人,她只能看到眼前巴掌大小的地方,一时吃个豆,就会蹦上天;一时吃不着个豆,就入了地。对李绍伟也是时好时坏,他若哪个月拿的奖金多了,她就伺候老太爷一样,若哪个月拿的奖金少了,骂人跟骂畜生一样,在她的字典里没有中间地带,非白即黑,非好即坏,从正面来理解,算得上疾恶如仇。李绍伟和她怎么走到一起的,若用当下的眼光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但若用初相识时的眼光,指不定还有人会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王爱梅在人民商场工作过,那时候,她水灵得跟早晨的露珠一样,有谁会相信这种美丽三两年工夫就被生活蒸发了——是鲜花还是牛粪,原来也是需要靠历史来评说的。李绍伟的婚姻是他人生的一大败笔,起笔时剑锋就偏了。
夏立仁简单询问了各小组的情况,今天有哪些需要准备的手术,昨天哪个病人紧急处理过,现在病况如何。当值班护士汇报昨天晚上蒙蒙家属情绪有点反常时,他突然打断她,说:“这件事大家就不要再议论了,我来处理。”大家都不约而同看了苏宁一眼,苏宁却犹在梦中。有的人不禁心有欷歔,老师毕竟还是老师,主任毕竟还是主任,境界不一样。
夏立仁默默环视了一周,对自己控制大局的能力非常满意。张放却不以为然,甚至为夏立仁捏了把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手术室里鱼龙混杂,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张放可不想夏立仁这期间有什么闪失。张放突然有点心悸,看着李绍伟得意的样子,心里更骚动不安了。
散会后,李绍伟接到秦院长的电话,他夹紧双腿来回踱动。秦院长把夏立仁刚刚宣布的内容简单复述了一遍,说:“绍伟啊,为了你,该做的我可都做了。”
李绍伟感激涕零地说:“谢谢您,太感谢您啦……”李绍伟眼含热泪一时之间不知道用什么词汇能准确地表达出自己如滔滔江水的感激之情,这个世界上,还真没有第二个人像秦院长这么器重他。他起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因为害羞,这样谄媚的话竟不敢大胆地说出来,他的厚黑尚浅,连真实的心声表露过了都怕领导怪罪。
一接完电话,李绍伟顾不上往厕所跑而是跑向了苏宁,悄悄地压低音量说:“苏宁,如果组织部让推荐院长你打算推荐谁?”
苏宁身心疲惫地说:“我没考虑过。”
李绍伟说:“我们推荐秦院长吧。秦院长和其他的领导干部就是不一样,他可是个干实事的人,以前没接触不知道,这次评职称找秦院长算是找对人了,也就他敢替我们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先撇开这件事情不说,最近因为邹教授被打一事,秦院长四处活动,想替咱们医生讨回公道,其他领导都是缩头乌龟,有谁敢抻这个头,听说昨天晚报报道了这件事。今天早上,卢院长一看到报纸就坐不住龙墩向市长汇报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苏宁沉默着,他还没完全从昨晚那件事上抽离出来,显得精神涣散心不在焉。
李绍伟却谈兴正浓,似乎光明正伴随着报纸上那几行不起眼的小字迅速膨胀。李绍伟压抑不住内心的狂热再次说:“我们推秦院长当院长吧。”
苏宁“唔”了一声。他渐渐明白,李绍伟完全被秦院长用某些手腕拉拢了过去,前几天听到护士们议论,说李绍伟成了某领导的走狗云云,说以前没觉得他这人是这样的人,都觉得他挺老实的,没想到还是贴皮鞋,天天到院长那儿蹀躞。
苏宁说:“其实推谁选谁,我们说了也是白说,不是瞎操心嘛。你以为领导干部是从群众心目中树起来的吗?是从我们手里推出来的吗?咱们只要保持一颗比较公正的良心,实事求是就好。”
李绍伟说:“俗话说‘一人言虚,三人成虎’,好不好有时光干出来不行,还要靠我们的嘴把他捧上去……”
苏宁欲言又止,其实有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怕打击了李绍伟的情绪: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啊,你以为你是组织部长啊?正巧手术室打电话催他马上过去,他拍了拍师兄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那天有两台大手术,接近下午两点钟,东方的天空依然乌云密布,西方的天空则像打了舞台灯效,姜黄里渗着腥红,让人心惊肉跳的,雨下得虽小了,风却越刮越来劲,夏末很少有这么大的风,有股摧枯拉朽翻天覆地的迹象。苏宁洗了澡,换上衣服,站在手术室外面的楼角往窗外张望,院子和回廊里不停有人涌入涌出,捂住脑袋来回奔蹿,从一幢楼跑进另一幢楼。细细麻麻的雨,像一个久治不愈的哮喘病人。湿气,阴暗,让人心绪不佳。
苏宁疾步下楼。隔离衣随着身体飘逸地来回摆动,让他感觉架起衣服的只是一副骷髅,他已经两顿饭没吃了,饿得前心贴后心。说实话,因为病人有高血压,手术时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老担心出事儿,也可能安利新的死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下刀时手有点不稳,差点碰破大动脉。苏宁吓得连眼珠子都冒汗了,护士小眉不停地替他擦汗。
术后,家属拖着他们说要请客,苏宁根本没那个心情,冷漠地回绝了,弄得大家不欢而散。苏宁从衣橱里取出手机,上面显示六个未接电话,同一个号码,他赶紧把电话拨回去。
丈母娘一口一个苏大博士,语调不高,句句话里带刺儿刮肉儿,她质问苏宁叶子去哪儿了。苏宁只好说不知道,说以为叶子回他们那儿了。丈母娘气急败坏地大骂,“叶子都两天没回家了,你不闻不问,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有脸活。你也算个男人啊,啊?我都懒得和你多说话……我看你们还是趁早分手吧,你想把她拖累到什么时候……”
苏宁的身体本来就虚弱,被丈母娘这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狂轰乱炸,大脑缺氧,眼前发黑,思路陷入一片混乱,叶子没回娘家能跑哪儿去?她不会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儿真想不开吧?他闷着头胡思乱想,经过病房时,安小葵神色不安地连喊了两声苏大夫,他假装没听见,目不斜视直挺挺地向前走。从昨晚到现在苏宁眼前一直摆脱不掉安小葵的脸,安小葵的脸倏然与另一张脸重叠在一起,令苏宁心惊肉跳。他现在还没做好面对她的准备,只能硬下心肠来。
苏宁神思恍惚地走向主任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想都没想推门走了进去。
张放和夏立仁显然正在密谋一件无关国家大事但有关个人荣辱的狗屁破事儿,两颗臭烘烘的脑袋拱在一起嘀咕,门嘣的一声自动合上,六目相对,三个人都没回过神来,苏宁张口结舌地愣了两秒,空气尴尬紧张。
张放机敏地把探出去的半片屁股收进沙发,含糊其辞地打了声招呼。
夏立仁皱起眉头问:“什么事儿?”
苏宁盯着夏立仁,克制地说:“我想请假,家里有点事。”
说实话,这是苏宁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这个男人,连他左眼角边的一颗肉色红痣,以及鼻孔里探头探脑的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夏立仁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周正,除了有点鹰钩鼻的嫌疑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睛不大但有神,目光冷淡睿智,这种长相放在任何影视角本里都该是大义凛然不畏强权的英雄,或是造福一方百姓、与贪官污吏作斗争的清官,怎么看也是个正面人物。苏宁不由心中暗自冷笑起来了。
夏立仁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急诊室来电话说有急诊病号,你现在马上过去看看,有什么事儿下了班再办。”
为什么这些处理外伤的小手术总让他去做?苏宁无明火起,虽然博士没什么了不起,这种小事放在平时他也不会太计较,但不巧的是恰恰今天他情绪不好,一夜之间他对夏立仁的反感遽然爆发,他厌烦他倚老卖老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陈腐嘴脸,以前可以容忍的一切现在变得无法容忍了。看来一味地忍让就是懦弱,是对黑暗的纵容,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对好人的迫害!
苏宁的语气里夹带出情绪,冷冷地说:“让别人去处理吧。”
张放见风向不好,怕连累了自己,急忙起身告辞。
夏立仁的脸像吃了壮阳药似的涨红了,“你是主任还是我是主任?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苏宁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劲上来了,“夏主任,做人要厚道。咱们科的医生又不止我一个,再说我从早上到现在一直趴在手术台上没直脖子,咱不能累的人累死,闲的人闲得蛋疼,这样对那部分同志也不公平,您觉得是对人家好,人家说不定还说您不信任他,说您有私心,光照顾自己的嫡系上手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苏宁用眼梢子瞟了一眼张放,摆在他面前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吗?凭什么张放可以窝在他屋子里闲嚼舌头,想上的手术才上,自己却天天头不抬眼不睁地拱在急诊室里缝缝扎扎?
苏宁看也不看夏立仁拔脚就走,夏立仁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给我回来!”
苏宁顿住脚步说:“夏主任,您还记得安利新吗?”
夏立仁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哪个安利新?”
苏宁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反应。答案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脸上,苏宁怀揣的最后一丝侥幸化为泡影,整颗心跟着掉入深渊。
苏宁打开门的一瞬,夏立仁扑腾一声重重跌坐在他的“宝座”上,那个随时有可能像电梯一样扶摇直上的宝座。装有上好弹簧合页的实木门有力地反弹了回去,一股恼羞成怒排山倒海地压向夏立仁,他一伸胳膊把桌子上的茶杯茶壶尽数扫到地上。
苏宁赌气归赌气,还是顺从了夏立仁的安排,又接着做了两台手术。下班后,他绕过病房从西面的楼梯悄悄离开医院。天阴得像件脏衣服,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身上。横穿马路时苏宁忽然记起上次因为叶子爸爸过生日李绍伟替自己值了个夜班,说好了今天还他。
苏宁拨通李绍伟的电话,还没等他开口,那边师兄就兴致勃勃地说:“苏宁,手术结束了吗?今天真是痛快!王爱梅因为职称的事儿有了转机,厚着脸皮要和我言归于好,主动约我说晚上一家人到外面吃晚饭,吃完晚饭再去洗个桑拿浴,多少年了难得她温柔一回。对了,别忘了替我值班啊。”
苏宁说:“好,好,这样很好,你们俩再也不用冷战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好好过日子吧。”苏宁对着手机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找张放帮着顶一晚上吧。
张放答应得干净利索:“好,没问题,你放心去办你的事吧。”
然后要去哪里呢?苏宁茫然四顾。夜幕下,车辆密密麻麻像精子一样穿来穿去,着急着去着床自己的子宫。他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找到叶子,苏宁顺手招了辆出租车。天渐渐黑了,雨越下越大,苏宁的心被大雨浸泡得非常沉重,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车窗外面,透过刷刷的雨幕,路途绵长遥远,忽明忽暗,让他感到猝然袭来的陌生和寂寞。今天会不会太冲动太沉不住气了?毕竟夏立仁是他老板,是科主任,在没弄清真相之前何必打草惊蛇剑拔弩张,原打算这次回来尽量和他搞好关系,把精力放到专业上,争取在事业上弄出点儿动静儿,也算给江东父老一个交代。现在一切已经完全背离了最初的预想,特别是安小葵的出现,似乎有种无法把握的天意冥冥之中安排了他的宿命。
出租司机不断地询问他目的地,苏宁只能说:“朝前开吧,到了我会告诉你。”
过了这个红绿灯,再往前虽是一些面目相似的建筑,但街角的摊位店辅,却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离开这里三年,似乎对叶子的生活圈子没有任何的了解,她结交了些什么朋友,平时和谁走动,在他脑子里竟然是一张没有画上任何符号的白纸。平日叶子偶尔唠叨一下非雨怎么样,于惠怎么样,他多半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从来不往心里记。此时面对着外面的浩浩大雨,他脑子里竟一片空白。唯一有意义的指向可能就是派出所,显然现在还没到那个份上。
苏宁把能想到的地方统统去了一趟,健身房、书店、咖啡屋、酒吧,回到市区已经晚上八点多钟,苏宁浑身酸软无力,他心存侥幸地拨了叶子的手机,有振铃,有人接听,竟然是叶子,苏宁有种绝处逢生的感动,激动不已地问:“叶子,是你吗?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里,你在哪儿?”叶子的回答淡而无味,如同他这个电话再普通不过。
胸腔里滚过的热烈,让他的眼角不自觉地湿润起来,“你等着我,我马上回去。”
天阴起来就晴不了,因为下雨,天也黑得格外快,刚过晚上八点钟,病房里就寂然无声。五个人的房间,空出两张床位,一个病情较轻的本市病号悄悄溜回家了,另一个下午刚刚转到肿瘤科,剩下的三个病号全都躺在床上,另外两家的陪床早早把空床占住了,许是太累了的原因,两人都歪着身体鼾声大作。只有蒙蒙的父母出神地守在床头,眼睛也不眨一下,蒙蒙的母亲打了壶热水,用温水浸过毛巾拧干后给蒙蒙擦脚,边擦边掉泪,蒙蒙的父亲守一会儿挪到阳台上抽旱烟,吧嗒,吧嗒,一口接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