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琦媚然一笑说:“苏医生,今天我还带了一位朋友过来。而且我这位朋友你也是认识的,猜猜她是谁?”
苏宁想不出自己和她会有什么共同的朋友,最有可能是医院的同僚,难不成是秦院长?苏宁摇头说:“实在猜不出来,还是让你朋友进来吧。”
秦琦咯咯轻笑,朝外面招了招手说:“快进来吧,再不进来,有人要跟我急了。”
苏宁怎么也没想到,走进来的竟是方雨晴。
方雨晴幽幽地剜了苏宁一眼说:“让你给我打电话,你怎么不打?”
苏宁一呆说:“最近太忙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方雨晴说:“秦琦是我们的校友,读的是妇产科,在医院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了。”
秦琦自嘲地笑道:“别提咱们是校友的事,太给学校丢脸了,我只是一个逃兵,受不了当医生的苦。当年,我神经衰弱,最受不了值夜班了,晚上来的急诊又多,一直要忙活到下半夜,长时间休息不好,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我仔细权衡过,工资比其他行业同等学历的人低,混得好了,退休前能混上个主任,何况我一个女流之辈,付出和得到严重不成比例,没多大意思……所以,就转行了。”
“秦小姐这次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好事呗!”秦琦风情无限地瞥了他一眼,“是为了给你们医院晚会赞助的事儿。”
“哦。”苏宁鉴于之前那些药商们不胜其扰,不禁暗自戒备,小心翼翼地等待秦琦的下文。
秦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那么紧张干吗?我为母校和医院献上一份爱心难道不行吗?”她看了旁边的方雨晴一眼,“而且有卫生厅的领导在,还会有什么事情。我只是个以一个校友的身份,想为医院建设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苏宁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但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借口更好的了。苏宁忍不住征询地看看方雨晴,方雨晴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是那么谨慎,的确,现在的社会骗子太多了,不谨慎是不行的。”
秦琦拉起方雨晴的手笑道:“瞧瞧,方姐,你又开玩笑了,苏医生,难道我有必要害您吗?”
苏宁想想也是,自己仅仅是一个小人物,不值得人家大动干戈,禁不住产生动摇,难道她已经做通了上头的工作?想到这里,苏宁说:“等我请示一下领导吧。”
苏宁当着两人的面打电话请示秦院长,秦院长果然立刻拍板定了下来,这一定就是二十万。
晚会在医学院的广场上华丽地开幕,聚集了诸多医学界的名流和市里的某些高层领导。晚会开得很圆满,散场之后,苏宁看着场地上一片狼藉,不但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反而有点悲怆,繁华褪尽,是无尽的孤独和彷徨。
李绍伟走过来说:“祝贺你,苏宁!晚会很成功。我就知道你很有能耐,不像我是个无用之人,除了做手术,旁的什么也不会。”
苏宁感伤地说:“师兄,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
李绍伟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我有时候还真希望那只手已经废掉了,这样也可以了断我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听了师兄的话,他突然感到精神失去了依托,有一种难以诉说的压抑,小时候树立的那些远大理想,那些曾经的誓言和豪情壮志,到如今已经变成了绝妙的讽刺。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一刻他在李绍伟身上顿悟了一点——在这个世界,在这个医院,没有发言权必将一事无成!再好的医生也会被停死晒干。
叶子气喘吁吁地跑向苏宁,纵身扑到他怀里,动情地喊道:“苏宁,晚会成功了!太完美了!我为你感到骄傲!”
苏宁感到了背部的目光,刺刺的,令人情绪涌动,他忍不住转过身去,安小葵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之中,不知道是退是进,进和退都如此艰难,让她感到痛苦。这是安小葵第一次见到叶子,一个不施粉黛,天生丽质,看上去很干净温柔的女人。她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错,可看到叶子之后,安小葵大受打击,她感到自卑和无比的酸楚。
苏宁尴尬地挣开叶子,低声说:“在医院呢。”
安小葵此时已经迅速隐退进黑暗深处。苏宁心里平添了一丝惆怅和失落,叶子复又吊在苏宁的胳膊上,唧唧喳喳地询问晚会的每个细节。
天变得越发阴沉寒冷,还有一丝干硬。这几天办公楼的人都阴沉着脸,衬着慌乱的笑容。院里又有消息传出来了,说要进行医药贿赂检查。科室门口多了一条医药代表严禁入内的条幅。
苏宁回门诊快一个星期了,晚会只是空给大家增加了一些噱头,这个噱头随着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很快会被淡忘,但苏宁把事儿做得这么大这么满,赢得的却不光光是好评,更多的是非议和猜忌,有人说谁知道苏宁从中捞了多少好处,有人说苏宁为了得到这些好处不知给了领导多少好处……这嫉妒可是无法随着时间而平息消除,对苏宁不利的话题越扯越多,越扯越乱。
枪打出头鸟,苏宁开始时很郁闷,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走错了一步。本想靠着这根藤爬上大树,可却被更多的藤缠住了身体。李绍伟对苏宁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因为太懦弱,什么人都想上来跺两脚,这就叫落井下石。而你,有争议至少说明了一点,你这个人对别人构成一定的威胁了,在某些人心目中有了一定的分量,别人对你有所忌惮了。”
李绍伟的伤手带着神奇的力量渐渐复原,但暂时还不能干动手的活,王爱梅依然整天寻死觅活地闹,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精力。苏宁这段时间办了一件事,就是到病理科查找安利新当年的病理切片。结果一无所获,不是不让他查,而是根本查不到,与安利新同一时期入院的所有病人的切片都在,唯独没有他的,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疑虑。苏宁忧郁地从病理科出来,老板是什么时候把切片销毁的?他怎么就那么胆大妄为?
外面天昏地暗,风很大,有零星的雪片夹杂在雨中飘落,此时,他已被风雪迷住了眼,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万士跟在他身后连喊了几声苏大夫,苏宁如梦方醒地问:“你是?”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再说每天经手的病人那么多,苏宁的记忆有点模糊。
“是我啊,您不记得了吗?我是23床的家属,我老头子姓万……”
她的变化真大,再不是那天飞扬跋扈的样子,胖硕的身体消瘦了不少,脸色暗黄,曾经的勇猛荡然无存,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精神委顿的老女人,因为没带御寒的衣服,身上小衣服套大衣服,大衣服外露着小衣服,就算这样,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他温和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她说她是来道别的,说今天她老头子要出院。万士由衷地表达着忠诚和信任,带着一丝难得的兴奋说:“还以为临走前见不到您了呢,找您找了好几遍都没找着。”说到这儿,脸上露出欣然的笑容说道:“如果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太对不住您了。”
苏宁有些吃惊,“怎么突然要走?”
她心灰意冷地说:“不能再在这儿继续住下去了,夏主任和张主任每天都来做俺的工作,说有老多病人等床位用,现在连走廊上都住着人。看看那些病人多不容易,将心比心,俺也是有脸有皮的,哪好意思老赖在这儿。您还不知道吧,昨天病房里又死人了,整天看到这个死了,那个走了,俺老头的情绪也不大好。”万士吞吞吐吐地说:“再说,夏主任对俺这么照顾,俺再不走就对不住他了。夏主任真是个好人,多亏他从中做工作,医院免去了俺老头儿的大部分治疗费,还给了俺们一些补偿。这也算差不离了,俺也该知道好歹。”
苏宁闷闷地点头说:“走,去看看你丈夫去。”
夏立仁正在替病人做检查,冷冷地搭了苏宁一眼,心里暗暗提防着他,生怕他再在家属面前胡说八道。
苏宁不敢多看他,怕忍不住心底的压抑和愤怒,只是粗粗扫了病人一眼,一切了然于胸,烂掉的骨头已经取出,半边脸塌陷下去,半人半鬼,样子非常恐怖。早听说颈清是张放做的,苏宁看着颈部的创口,仿佛那里立刻会蹦出个瘤子来。他下意识地刚要伸手摸一下,却听身后夏立仁对万士说:“我替你找了辆面包车,以后病情稳定了,身体也好了时再回来做手术吧!”
万士问:“什么时候他的身体能好了?”
夏立仁沉吟着说:“这个谁也说不准。”他打了个哈哈很容易地把话题带了过去。
万士千恩万谢地道别。
苏宁静立窗前,风撞击在楼角上发出凄厉的呼啸,雪片一阵紧过一阵,织成密密的天网,网住了整个世界。万士小心翼翼地把她老头儿扶上车,自己站在院子里虔诚地合起双手,撩起衣襟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弓腰爬上车去,面包车缓缓滑出医院,缓缓滑出苏宁的视野,像每天许许多多出入的车辆一样。
苏宁眼睛里一片湿意,悲哀和心酸充斥了他的每个感官神经。
晚会之后,叶子一直授意苏宁趁热打铁私底下找找秦院长,赶紧调回病房,整天在门诊那儿吊着算哪门子事儿,只有回了病房,才有可能在下一步医院变动时占上先机。
苏宁犹豫不决,他倒不是心疼钱,他犹豫有没有必要送礼,他为秦院长出了这么大的力,他能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吗?其实筹备晚会期间,秦院长几次流露出要重用他的意思,虽然这种流露只像一个五彩的泡沫,但这个五彩泡沫却点亮了他灰暗的生命。
现在再去送礼,会不会画蛇添足,显得太见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清高,他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也会沦落为同事嘴里的贴皮鞋、狗腿子,沦落成张放一等为了出位恬不知耻的败类。思虑再三,苏宁决定先不送礼,先找机会探探秦院长的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