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葵觉得自己病了,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跑到苏宁经常去的地方待着,为的就是与苏宁用概率学来分析少得可怜的哪怕几秒钟的擦肩或相遇,果然相遇了,却又装得很冷淡,对苏宁不理不睬,可她的内心正被越来越无法克制的感情焚烧着。感情比她想象的要凶猛得多,如洪水一般。
有人说,恋爱中的人都是傻子,智商等于零。暗恋的人就更可怕了,安小葵根据自己的体症和表现推断得出,暗恋的人其实都有病,相当于精神分裂症或精神病,时不时地出现幻觉,比如有时躺在床上感到床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嗅到另一个人的气息,时不时呓语,问一些傻傻的问题,他是不是讨厌她?为什么不和她说话?为什么对她这么冷?她爱他更多些还是恨他更多些?如此等等,患得患失,每次想起他全身都弥漫着一揪一揪复杂的痛楚。
刚才看到他一脸落寞地站在那里发呆,安小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走过去蒙住了他的眼睛。他们俩漫无目的地并排走着,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电影中的一对恋人,在日暮的街头,灯光扑朔迷离,树叶沙沙作响,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令人揣度的暧昧距离。她有时会故意落下几步,从侧面或背后偷看他,快速按动手机上的快门拍下他的背影,或偶尔用胳膊碰撞一下他的胳膊,从短暂的身体接触中感受微微的晕眩。虽然被许多男孩子追求过,但这是她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异性的巨大磁场,她希望两个人能这样一直走下去,不思考,不说话,置身于所有的背景之外,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前段时间为什么一直不理我,是因为蒙蒙吗?”苏宁先打破沉寂,这样的沉寂让他感到微微的紧张。
她点点头,胸中涌起一阵伤感。
走了一会儿,苏宁说有事和她谈,两人来到医院附近的茶吧。其间安小葵接了一个电话,张放说有患者家属送了两张王菲演唱会的门票,他在体育中心门口等她。
安小葵压低声音说:“我不去。”
张放说:“你为什么不来,你不是很喜欢王菲吗?我有个报社的哥们儿说能搞到王菲的签名。你一定要来啊,我会一直等着你的,我手机快没电了……”
安小葵着急地说:“我有事,你别等我。”她也不知道张放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反正话没说完通话就切断了。
整个晚上茶吧上空回荡着同一首歌《Take me to your heart》,淡淡的忧伤,流光缭绕,毕业前夕曾经有多少对恋人在这首歌里热泪滚滚地告别。
苏宁问得最多的是关于她父亲的病。安小葵以为苏宁了解自己曾经背负的愧疚和罪责,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由此而疏远母亲,她对母亲也是有负疚感的,从没尽过做女儿的孝道,每次都是母亲主动打电话,母亲没什么过错,也不欠她,她试图改善这种关系,像以前一样向母亲撒娇,话到了嘴边就觉得假,说出口后每一句都像扔石头一样冷硬,她本不想这样,可事态完全向她难以驾驭的方向推进,想起这些,她感到羞愧和辛酸。
于是,整个晚上,所有的话题都没离开她对父亲的追忆,这是父亲去世后她第一次直面过去的一切,她说她一直在逃避,那么健壮开朗的一个人,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为什么说没了就没了,说着说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安小葵独自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氛围里,不停地抽着纸巾擦眼泪,苏宁却陷入深深的回忆,感觉有些东西似乎马上就要触摸到了。他不安,又有种克制不住的迫切。
苏宁想问,你看过你父亲的病历?他想想这样问太直接便改口说道:“你看过你父亲的检查结果吗?”
安小葵抽动着鼻子说,没有,人都死了,哪还有心思去看那个?
苏宁本来还有一肚子的疑虑,但看看安小葵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儿,心底渐渐滋生出怜香惜玉之心,不忍心往她伤口上撒盐,尽力把自己的私心杂念抛开,耐心安抚她。这样两个人一直说说停停,当发现茶吧里人越来越少时,已经午夜十二点多了。
苏宁把安小葵送到宿舍区,安小葵羞愧地低声说:“对不起,耽误你一晚上说这些陈年旧事,你是不是听烦了?我现在没事了,你快回去吧,别送了。”
苏宁说:“没关系,我看着你上去。”
安小葵深深看了他一眼,苏宁被她热辣辣的目光刺了一下,感觉到她的依依惜别,胸腔一热。
从安小葵身上,苏宁不但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叶子,更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他难以置信地用很软很暧昧的磁性声音说:“听话,快上楼,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她顺从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望着他,苏宁感到燥热,她突然伸出双臂拥住他的身体把头埋向他宽阔的胸膛,脸伏在他怀里拱了拱,苏宁双手矛盾地挣扎着不知要推开还是揽住。安小葵用力吸了吸鼻子,用力抱了抱他,很快松开双手,头也不回地跑上楼去。苏宁抬起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那个跳动的背影,脚步声渐渐隐去,夜回复到本来面目。
这一切都没逃过躲在阴影后面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燃烧出嫉妒和暴虐。
苏宁回家后便一头扎进卫生间,扒光衣服,打开淋浴,用凉水从头浇到脚,被生活逐渐打磨平淡的感情细胞借助着幽暗暧昧的黑夜和青涩诱人的女孩儿气息全部被激活了,生理上也产生了麻痒痒的冲动。人的定力是有限的,何况他又不是块木头,木头用手捂捂也会热,更别说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在那么美好的女孩面前,只要是个男人,只要他别睁眼说瞎话,都会或多或少地产生那么点儿见不得光的杂念。但人又是情感和理智的混合体,想归想,动归动,他的情感总归要依托在与自己长相厮守同甘共苦的叶子身上。
苏宁把头放在叶子的枕头上用力吸了吸鼻子,一股熟悉亲密的味道瞬时间把他包围了,他激动地紧紧抱住枕头像抱住叶子一样在床上打了个滚儿。苏宁抱着枕头翻过来滚过去,一会儿想想安小葵,一会儿想想叶子,乱头杂绪纷至沓来,他爬起来做了五十个俯卧撑,大汗淋淋地又冲了一个凉水澡,看看乱七八糟的房间,为了哄叶子开心,给她一个惊喜,苏宁热火朝天地打扫起卫生来,先是把馊衣服一件一件丢进洗衣机,然后抹桌子,擦地板,清理厨房,越干越来劲,想象着叶子看到家里突然进了田螺姑娘时的惊讶,他扶住桌子,得意地往屋子里扫了几眼,手里拎着抹布嘿嘿傻笑。
再躺下去时,天空渐渐放白。苏宁刚合上眼睛,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容生动地走进他的视野,男人不说话,一味朝着他微笑,笑着笑着脸上浮现出好多道手术之后的缝痕,缝痕里隐隐渗着鲜血。苏宁吓出一头冷汗,从梦中醒来。
多年前最终导致他和夏立仁关系恶化,令他耿耿于怀的那一幕,配合着安利新的音容笑貌,避无可避地重现在眼前。
六年前的初夏,苏宁忙于筹备研究生毕业,查资料,做实验,写论文,找工作,所有的事情积成一堆,像溃烂化脓的创面,搞得他头大。特别是找工作,没想到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这么难,稍好点儿的医院非博士生不要,差点儿的地方苏宁又不爱去,想想那种二流医院他本科毕业时想去轻而易举就进得去,何苦再去读研,读研图的是什么,单单图有个好技术可以替病人排忧解难吗,显然他的追求不单单是这些。
当时,夏立仁非常器重苏宁,经常在人前说苏宁是他带的几届研究生中最出色的一个,是天生的医生坯子,许多小手术他都放手让苏宁独立去做,其他师兄弟只有眼红的份。夏立仁说过,如果自己申请下博导资格,一定让苏宁跟着他直接硕博连读,带着他拿下博士文凭。苏宁一颗心被捂得暖烘烘的,对夏立仁更是赤胆忠心,充满了敬意和崇拜。为了给夏立仁留下好印象,为了得到自己敬佩的人的认可,苏宁呕心沥血地学习,门门功课优秀,他还是优秀学生干部,优秀毕业生,全校围棋比赛第三,发起组织了一次歌咏比赛、两次演讲比赛。他忙得团团转,一点儿空余时间没有,说起自己没女朋友谁都不信,追他的学妹不少,但他的确没时间谈恋爱。
研二那年秋天,苏宁每星期都会收到一封有着相同内容但没有署名的信,信封上也没有邮戳,内容一成不变:这周五晚上六点我在校园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苏宁以为是恶作剧,也是因为实在太忙,无暇顾及,当时他正帮夏立仁编著一本有关口腔实用医学的书,这样的信持续了三个月左右,越到后来他越觉得蹊跷,等他决定想抽时间探个究竟时,信像气泡一样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留给苏宁一大段遐想中的失落和遗憾。
苏宁由此落下一个后遗症,每次路过校园门口都会下意识地朝四周瞅瞅,总觉得在茫然广阔的天地之间,在他的视野之外隐藏着一双神秘的眼睛,正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其他同学忙中偷闲玩游戏、打扑克、睡懒觉时,只有他兢兢业业地为校附属医院卖命。学校很抠门,不给研究生一分钱的报酬,所有的付出和劳动都是无偿的。苏宁不介意,他对手术有着一种莫名的冲动和向往,那是他的追求和理想。他也想在夏立仁面前好好表现,每次手术都倾尽全力,不管多苦多累,只要夏立仁一个赞许的微笑,病人一声温情的感谢,就会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他的目标就是,成为一名像自己老板一样在患者和同仁眼里有口皆碑的好医生。
因为夏立仁缺少一张博士文凭,申请博导的过程并不顺利,接连两年均以失败而告终,但国家有一项特殊规定,如果是学科带头人的话即使没有博士文凭也可以破格申请,一般一个专业只设一个,虽然难度比较大,但夏立仁只能抓住这个突破口苦心钻营。从表面看上去夏立仁似乎并未受到此事的影响,一如既往地工作,按部就班地生活,没有人了解他内心的苦楚和浮躁。
几年前,夏立仁到北京参加一次学术会议,在电梯门口偶遇大学同学邱明,夏立仁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邱明翻了翻眼皮不痛不痒地哼哈了两声,旁若无人地走进电梯,虽然周围没有人,夏立仁的脸上还是有点儿挂不住,感觉很没面子,邱明表现出来的傲慢和陌生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记闷声的耳光。他原本打算趁着这次会议的东风,叙同学之谊,求同学办事,拜托邱明帮忙联系申请科研资金的事。夏立仁试了几次想打破沉寂,最终被邱明漠然的神情打退了,这把年纪了还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他为自己此时内心的卑微感到悲哀。
来到会议现场,邱明和方剑波双双落座于主席台上,夏立仁窝在会场角落,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会议结束后,邱明紧紧握住方剑波的手说,什么感情都没有同学的感情来得深,同学之间没有贵贱等级之分,是平等的,是单纯的,是没有任何杂质的,值得一辈子来珍藏和回味……他感情饱满激昂,声浪层层叠叠像涨潮的波涛一样吐着白沫冲向岸边,夏立仁觉得自己多余得找不到立足之地。
夏立仁异常深刻和平静地意识到:也许人活在世上只有利益关系,其他任何关系都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之上。人和人只有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才有可能保持原有感情的持久和平衡,否则一切都可以化整为零。不要抱怨别人对自己不公平,是你没创造出别人可以公平对待你的资本。那一刻他像被武林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闪过一道白光,等着瞧吧,他相信总有一天邱明会握住自己的手像此刻握住方剑波的手一样不肯撒开。
没想到,机遇之门很快为有备之人打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