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了紧她的手道,“以他的身手和才智定能化险为夷,放心吧。”她苦涩一笑,“怕只怕,人在高处,冷热不均,天有阴晴圆缺,岂非人力可变。伴君如伴虎,连与皇上自小交好的六哥,如今在他面前有所顾忌,不得不谨慎细微。更何况是已对自己有了猜忌的主子。”
他摇头道,“关心则乱。你越是在乎某人,你的心便越总往坏处想。别忘记,他能在辽朝执位这么久,不是他一人能力保的。”她落眉不语,心中只祈祷他能与耶律隆绪平安相处。
六郎拍着她的手复道,“孩子即将出世,你不打算休书一封,即使报个平安也好。何苦独自愁闷?”她摇头道,“等孩子出生后再说吧。”他瞅着她忧思道,“咱们都明白你与皇上只是兄妹关系,早已没有其他,可他知道吗?我不知你当初是如何教他放你走的?只看你日渐消瘦,苍白的模样不能不令我忧心啊?千雪,你心中到底在计量什么?”
她淡淡道,“我与他之间有太多说不清的情愫,四郎的死是我和他都无法拔除的心头刺,我不想让这孩子出生在一个她父亲疑心她母亲的环境中,更不想把这份不信任化为我和他的痛苦。与其身在一起,心却隔得遥远。不如回忆,回忆我们从前的点点滴滴。抛开痛苦的,只有幸福和快乐的。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
“你当真如此想?”他凝眉。她缓缓起身,站于窗前,思绪飘远道,“其实我最是羡慕你和郡主那般,有什么说什么,彼此信任,即便偶尔有些口角,也会隔日忘却……可我和他却偏偏不能如此简单……”
六郎过来,拍着她的肩道,“还记得你初来天波府的日子,活泼,淡漠,尤其与小七在一起时……”他忽的提起,旋即眼眸闪烁,便又嘎然而至,复道,“虽偶尔也会泛起愁绪,却不时的与咱们说说。我脾气不好,你脾气也倔,闹起别扭来更是谁也不让谁,面子里子全不要,心中却是坦坦荡荡,可也急坏五哥和四哥,成日的两边为你我忙活,日子久了,我竟滋生了对你的爱意……”旋即低眸一笑,她也笑,他瞅着她道,“谁知竟被你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哎,转头面对郡主与你,当真尴尬之极,难为情……”
她掩唇一笑,瞅着他打趣道,“六哥是老了,竟絮絮叨叨说起实话来了?”他呼了一口气道,“三年的年少无知,一晃即逝,更何况是十年,二十年……,尤其是看着文广茁壮欢腾的模样,身边之人缓渐离去时的无力,才知你当年之所叹,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啊……”
她突瞅见他两鬓的白发,心中惆怅,旋即转眸看向窗外,梅花又开了满园,粉白相间的一朵挨着一朵,清新柔和,映透了整个高墙脚下的世界,倘若此时再飘些白毛毛的雪花,落于花香间,一簇一簇地拥着,那一定像极了上京的雪色之景……
上京……又是冬至年末了,许眼下早已堆满了厚实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清脆……
临睡前,整理了一日的纸张,盖住小木匣,沉沉甸甸,竟不知觉写了如此多。旋即低眸沉思了半响。坐在铜镜前,取下发簪,项链,手镯,扳指,耳坠,一件件的小心翼翼的收起,瞅了半响,全是透亮的上等红玉,里面点点白色。
“这玉有了这些瑕疵,才算完美。当真是巧夺天工。”她抬眸瞅着身后之人。耶律斜轸过来,在她额头一吻道,“你喜梅花,名字中又有个雪,配你才算完美。”
他当日为她戴上手镯的柔情一幕,如今历历在目,睁眸,眼前全无一人,只她寥寥落思。匕首轻放在枕边,旋即侧眸看向旁边的木枕,温润一笑,“耶律斜轸,晚安!”
手轻放在隆起的小腹上,缓缓闭了眼,泪水从眼缝中滑落,无声沉寂的滴落在心口上……
这几日,因冬寒极致,千雪实不敢出屋,挺着肚子,护着腰身,踱步在屋内。满芳端着热腾腾的的金橘肉松糕撩帘入内,哈着冷气道,“小姐,你最喜的,刚出炉呢。”千雪过来,拿了一个捏在手中细细品味着,满芳期待道,“好吃吗,好吃吗?”
她点头笑道,“嗯,味香酥软,孺子可教也。”满芳仰首道,“那自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嘛。”旋即,转身,但见一光头和尚呆呆站在门口。忙皱眉道,“怎放进来一个和尚?”
千雪闻声,几步过来,眼前一亮,“五哥!”五郎轻扶她坐在炕榻上,旋即自个儿落座在她身边,为她细致的把脉。半响后,眉头一紧,暗自落眉。
千雪挪开手,淡漠一笑道,“好想五哥……”杨五郎抬眸,伸手轻抹开她嘴角的发丝,瞅了她半响道,“我也想你,早该来看你,只一再拖……”她笑道,“我明白,五哥如今是红尘之外人,云游四海,难得自在。哎,千雪好想跟着你走……”
她牵强的笑容,令他更加不安,蹙眉淡漠瞅着她,心中有话不敢说。她笑道,“从前五哥的笑容最是令人温暖的,只听说佛门,戒酒戒色,戒打戒杀,倒不成听闻有戒笑的?”
他笑道,“也就是你,此刻还能说笑话。”她凝眉道,“五哥又不是不知,我最是会说冷笑话。”他无奈一笑,说着,她突地脸色骤变,五官绷紧,扯住他衣角,倒在他怀中,“千雪!”
“出去,都给朕滚出去!朕养你们有何用!”院中,传来一阵阵怒吼声,一向温润的赵恒指着一地的太医咆哮。
六郎在一旁道,“皇上息怒。”赵恒双手背后,手微微握紧,瞅着他,向里屋深看了一眼道,“如今……怎么办?”六郎意外撩眉,旋即落眉道,“还好,孩子安好。”采薇从里屋走出,禀告道,“小姐醒了。”
千雪抱着怀中的女儿细细瞅着,她沉睡的脸庞像极了自己,只不知睁开眼,是否会有一双如他深邃闪亮的黑眸。李元泰见她唇色发白,脸色还发着青,忙接过孩子道,“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旋即,转身交给喂乳的奶娘。她眼巴巴的看着她们带走孩子,身子却毫无力气。
五郎护她躺下,掩好被褥道,“日后有的是时间,如今你在坐月子,身子要紧。”她温和一笑,她何尝不了解自己的身子。这几日,胸口的憋闷越发厉害,偶尔会出现窒息,幸得李元泰寸步不离,才次次脱险。只睡着了还好,什么感觉都没了。白日里,没什么力气,甚至拿个碗,手亦在颤抖。当真是临了临了,竟害怕起来。从前不畏惧,此刻却做不到从容面对了。放不下他,放不下孩子……
来时孤身,走时不舍。相思,相望,相守,如今都是奢望,每日的想起,每日的恐惧。
转眸,看着五郎和李元泰的黯淡忧心的神情,不禁好笑。原是亲眼目睹身边之人一日一日的苟延残喘,一步一步的靠近死亡边缘,比亲自经历一番更加揪心百倍。
“能这样死,亦是无怨的了。”五郎喂她药,她笑道。他凝眉道,“死比活着容易。”她握紧他的手道,“千雪此生能得你们如此垂怜,是千雪一辈子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