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如燕，这些菜统统送到膳房那儿去。”
“好。”
年轻的女子长了双勾人的凤眼，刻意打扮得土里土气，那一身凹凸曲线，方才遮去大半。
她微一弯腰，便将桌上两整篮的青菜提抱起，慢悠悠地朝着膳房而去。没到半路，却见了对面小院出来个白衣翩翩的公子，左手持剑，步履如风，对上她视线，便是偏头微笑，伸手自然而然地想要接过她怀中菜篮，语带责怪，
“这么重的东西，怎的也叫你提？在这院里做这些累活，当真是委屈你了……”
——这翩翩公子，自然是盛竹。
“没事，”
谁知如燕却不识对方好意，身子一避让，便闪开了，“这些活，本就该是我来做。”
盛竹脸色微微讶异，却还是声音柔和，语带怜惜，边说边伸手捋过她鬓边碎发，动作亲昵至极，“当初从街上带你回来，却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杂务的，你这样，叫人看了心疼。”
“没什么，”头一偏，竟又避开，这两次一躲，二人之间气氛，立刻降到冰点，
“时候不早，我还是早些把东西送过去。”
说完话，连个停留的机会都不给，这就转身要走。
“如燕！”
盛竹这会是真着急了，上前一步捉住她手腕，“你到底是怎么了？前两天还好好地，怎的自从前日去了趟后山，就整个人都变了？是我对你不好么？你若是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
视线从他握住自己的手，一直延展到背后绿草茵茵的花园，正巧见到一身粉色儒裙的王梓姗，从那头远远地走过来。
如燕像是被火烧着了手，猛地甩开盛竹，后退一步，
“大师兄……自重。”
“如……！”
平日里对自己柔情似水的如燕，自从前个日子晚膳时候忽然没了踪影，竟从后山方向归来后，便像是变了个人。盛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还有如燕脚步匆匆的背影，心里凉了半截：难道说，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会错了意？盛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正巧听到背后王梓姗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大师兄，我们今儿跟掌门一同去邻城逛逛吧？你都好久没有跟我一道出去玩了。”
看了看绝尘而去的如燕，再看看身旁笑颜动人的王梓姗，盛竹心中豁然开朗：选择哪一方，难道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么。
“好，”他低头对王梓姗微微一笑，
“走吧。”
反正天底下，欢喜他的女人真不在少数，若那打杂的姑娘真对他没意思，他便也犯不着自讨没趣了。
交代了蔬菜，如燕绕去门口，正见着如沐手里拿着板刷，呆呆地靠着墙根坐在地上，眼睛远远看着天边一抹将斜夕阳，面色有些迷茫。
她轻轻唤他名字，
“如沐？”
坐在地上的少年，眼睛里像是亮起了光，一骨碌从地上蹦起，
“姐姐，今天的活那么早就结束了？”
听到从如沐嘴中迸出的那个姐姐，如燕有瞬间的愣神，瞬即又缓和了表情，对他微微一笑，
“嗯，今天晚上，厨房的大娘说了，给你加个菜。”
“太好了！”如沐原地蹦跶好半天，“姐，我马上就刷好了，你等等，我们一道回去吃！”
“好。”
如燕撩起裙角，往边上石凳子一座，静静地看如沐刷墙。
白皙的少年被一整天的烈日晒得有些发红的肌肤，滋出点点汗滴，他的眼睛又圆又亮，像是从未被污染过的纯净的泉水。
“如沐，”她尝试着问他，
“你还是记不清前几日，我们是怎么去了后山的么？”
如沐动作稍微停顿了下，混过头看她，愁眉苦脸，“好奇怪姐姐，我就是想不起了，而且我总觉得最近的脑子不太好使，好像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被我忘记了……我是不是病了？”
“傻小子，”如燕笑，
“你这不活蹦乱跳的，哪里来的病。”
如沐一想也是，都说那后山是神鬼所在之处，既然姐姐和自己都想不起两人是怎么去了那儿，又是怎么回来的，身子也没什么损伤，那就权当是鬼神给在给姐弟俩开的玩笑好了。反正现在姐弟俩过得也挺好，今晚还有加菜，有什么会比这更重要的呢？
“如沐，”姐姐忽然开口，试探一般地问他，“我想离开剑舞门，你觉得如何？”
“离开？”他回过头，“为什么要离开？有人欺负你？”
“不是，是我觉得这儿的工钱太少，气候也不好，夏日总是太热，前些日子听闻邻城有更好的谋生，或许可以一道去看看。”
如沐想了想，又回过头去刷墙，“好啊，姐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要走？”长老抬头看了眼如燕，“什么时候走？”
“再过些日子，等手头的活交接了，就走。”
“哦……这样，你们姐弟俩也挺不容易，行啊，等你手头的活都交代好，我也不拦着你，盘缠够吗？到底在剑舞门做了不少时间，要不要给你接济些？”
“不用，”如燕避开长老探寻的视线，“盘缠够用了。”
“那好那好，我这儿没什么问题了，”长老对她挥了挥手，又忽然想起什么，“你要走，盛竹他可知道？”
“我和盛公子不熟，这事情，也不必转告了吧？”
“不熟？”长老面上的表情更复杂了，喃喃地重复了遍，“不熟呵……”
如沐的反应和意料的一般，长老那儿的交代也很顺利，盛竹根本就不在自己考虑范围之内，而王梓姗可能造成的麻烦，随着自己的消失，应该也不会构成问题了。
明月高悬，夜已深浓。
如燕靠坐在小院窗边，刚巧能够听到隔壁屋子，传来如沐熟睡的呼吸声。和缓而宁静，就像是小时候一般。
胸口又是炸裂似的猛然一痛。
如燕撩开亵衣，愣愣盯着自己胸口那朵梅花似的印记，在黑暗里静静地兀自开放。
是他么，是他受伤了？是他被人袭击了？但自己和他的联系，早就在几日前，就该随着如沐不该有的记忆一同消失，怎可能还会像自己想的这样。
如燕自嘲地笑笑，放下衣服，躺在床上：就算根本睡不着，但至少阖眼躺一会，也算是个休憩。
手头的工作终于交代完毕，也整理好了行装，如燕牵着如沐的手离开剑舞门，除了膳房的大妈和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姑娘，盛竹和王梓姗等人，都没有来送行。
这样也好，如燕背着行李，坐上雇来的马车，朝剑舞门的招牌看了最后一眼，
“启程吧，师傅。”
马夫应一声，操起鞭子，催得马儿跑起来，很快，那山里头若隐若现的一块招牌，终于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连着阴气森森的后山，一同远离了邢如燕的世界。
她想她这辈子，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走了一天之后，三个人找了个破落的驿站稍事休息。吃了干粮，一身疲惫的如沐很早便入睡，留下如燕静静靠着窗畔，看外头月圆如镜。
胸口又是隐隐发热，如同不肯罢休的印记，不断提醒着她，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情。
她曾经杀了爹娘，曾经杀了于寒，害了岳如一，甚至伤了如沐的命。她想过以死谢罪，可当鬼仙公布那个困扰她许久的谜底，却发现就连死，都变得奢侈。
‘我要杀的人是于寒没错，但我的仇人，却是你，邢如燕。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让你痛苦，我要抹去邢如沐的记忆，让你和他都回到三年之前，我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天底下所有人都不再知你曾经做过一次的蠢事，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这一切。你是不是会觉得痛苦？邢如燕，你是不是……很想死？’
如沐身上的诅咒被解除了，时光真的回溯到三年之前。如沐还没有受过苦，他还是少年的模样，甚至就连小时候的那段血腥回忆，也都一并被抹去。
盛竹还未和自己订婚，王梓姗对自己的仇恨，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切都和乐美满，就连本该死去的人，应该也正活得很好。
时间可以被她重新来走过一次，她可以让如沐过上很好的生活，所以她选择离开剑舞门，离开旖兰城。
只是，就像是胸口那多出的一朵梅花，她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想那一段时光。自己伤害过的人，欢喜过的人，做过的事情。都像是这一块结痂成疤的印记，也像是永远停留在过去的，不会发生的“未来”。
再不愿掀开。
所有的人都不会再遇见自己，既然没有遇见，又何来的记忆。
就这样远去他乡，和如沐一道生活，看他长大，看他娶妻，看他生子。
她的一生，也该足够了。
如燕就像是只受了伤的乌龟，探出的头终究还是牢牢地缩回了壳里，再不愿感受外头的世界了。
窗被风吹得轻微响动，来回扇了好几下。如燕将头深深地埋进两臂，深深地呼吸。
忽地觉得肩上一热，被牢牢箍住。
“不好好在剑舞门呆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说话的人声音冷淡，听得出脾气不好，此刻该是正在怒火中烧的气头上。可抱着她的怀抱很暖，紧贴着她耳畔的胸腔里，那颗心脏震颤得飞快。
三年前的这个人，身上同样带着淡淡的药草香，如燕的心剧烈一缩，感到那梅花似的伤疤滚滚发烫。
“没想到那个梦是真的，”三年前的这个男人，声音还带着些许年轻人特有的鼻音，
“没想到，你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