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隐约中,仿佛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仔细听,像是努力压抑的争吵。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我赶紧打开房门,走过去,薄薄的门板传来戴铎和小贵子的声音。
“贵公公,你不能去!姑娘已经累了一天了,你怎么能再打搅她起来?”
“戴侍卫,求您不要拦着奴才!爷的话,得让姑娘她听着!”小贵子哽咽着声音,“得让她听着!”
“你糊涂!!九爷高热这是在说胡话,能听出什么来??”
“胡话?你不明白,可张姑娘会明白!自打那年冬天,爷只要着凉就会发热,只要发热就是高热不退!每次,迷迷糊糊总会说胡话,这些话奴才知道都是爷的心里话!以为这辈子只有奴才能听得到,可如今张姑娘她近在咫尺,奴才今儿就是即刻死了也要请她过来!!”
“贵公公!”像是戴铎一把拉住了小贵子,“贵公公,戴某不知道曾经的渊源,可如今,张姑娘和九爷不过是途中偶遇,他日一别,再无纠葛。何苦要为了几句病中呓语,扰了姑娘的安?过几日,远涉重洋,一个姑娘家要受多少颠簸之苦,现在就让她好好歇歇吧。”
“途中偶遇?再无纠葛?”小贵子苦笑一声,“戴侍卫有所不知,这次八爷请旨南下根本就是替我们爷求来的!八爷其实一路快马早就到了!爷和我出京后一直等在路上,就是为了想送送姑娘……”
屋里一片沉默……
门被突然打开,呆立在门边的我无法进退。
“张姑娘!”小贵子看到我一脸的惊喜,随后竟扑通跪地,忍不住泪流双颊,“爷……爷他若是知道……姑娘还……还……爷……爷他……”
“快起来……”
小贵子赶紧用袖子擦擦泪,站起身,“张姑娘,您,您快请进来!”
走到床边,看胤禟昏睡中依然眉头紧锁,微微爆皮的唇,似在喃喃而语。我坐在他身边,将捂热的凉巾取下,重新浸湿,叠好,敷在他的额头,又沾了点水轻轻给他润唇。
“秋儿……”
我的手一颤,轻声答应,“我在。”
“秋儿……秋儿……”他的双眼依然紧闭,只有唇在轻轻颤动,一声声,像要将隔世之人唤回……
“秋儿……等我……等我……”
轻轻握住他发烫的手,立刻被他攥紧,酸楚哽咽在喉中,吞不下,吐不出……
“秋儿……冷不冷……水……冷……秋儿……疼……疼不疼……活着……求你……活着……”
凄然的声音,疼得人心发颤,泪,悄然而落……
“张姑娘!”小贵子又扑通跪在一旁,“张姑娘……爷他这些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不在想着姑娘!爷的苦,日夜的苦,只有奴才看在眼里……奴才知道奴才命贱,本不该说这些话,可……可为了爷,奴才就是死了,也值了!张姑娘,爷他贵为皇子,对姑娘如此情深意重,求您,求您念在往日的情分,就,就……”
“别再说了!”我抑制住自己的颤抖,轻呵一句,转头看着他,“来时八爷可曾有话嘱咐?”
“……有。”他抹抹泪,“八爷吩咐一路上不可惊扰官府,不可多带随从,不可暴露身份,一个月之内必须赶到……福建府衙。”
“福建?”我一惊。
“……是。爷们这次办差不在广东,是……是领了圣旨去给福建水师增发海务军饷。”
天哪!这一路因为有我,他们骑马根本就奔不起来,到今天为止已经离京一个月了!从这里到福建府就算是快马至少也要走两天,现在胤禟又病倒了,圣旨在身不知八阿哥那边会是怎样心焦!
“八爷还说什么?”我急急地问,胤禟的任性八阿哥一定已经料到,不知他可有备用之策。
“八爷说……若是爷不听劝,就……”小贵子低下了头。
“就什么?”
“就……就让奴才悄悄告诉姑娘。”说出这句话,小贵子声音越发低了,“可……可这些年奴才再没见爷这么高兴,这么舒心过,奴才,奴才实在不忍心……”
“戴侍卫!”
“奴才在!”
“打点行装,天亮咱们就走!”
“张姑娘!!”小贵子急得带了哭腔,“您,您别……等爷醒了,若是就这样看不见姑娘,那,那奴才……”
“明儿一早你就找人送信给八爷,就说九爷病了,让八爷即刻派人来接,他醒着也好,睡着也罢,驮也得把他驮到福建府衙!”
“……喳!”
“姑娘,天不早了,您去歇着吧。”戴铎轻声劝。
“今晚我不睡了。你去歇着,我和贵公公看着。”摸摸胤禟的额头,终于开始慢慢放凉,呼吸也不再那么粗重,沉而匀,感觉他是真的入睡了。湿湿他的唇,那喃喃的呓语也渐渐没入无声……
戴铎没再多劝,又悄声吩咐了小贵子几句,开门离去。
夜深了,窗外的雨依然丝丝绵绵,橘黄的烛光让屋内的黑暗更加朦胧,坐在床边,看他深深入梦,却依然锁着眉,凉凉的手轻轻为他舒展,他似乎真的舒服一些,想再给他按摩按摩额头,可另一只手却还与他相握,试图放开,不想他的身子竟一颤,禁不住一哼,“嗯。”我不敢再动……
药终于起了作用,胤禟开始发汗,浑身像洗了澡般被汗水湿透。我吩咐小贵子用热水湿了面巾,给他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可能是热得厉害,他忍不住想要掀去被子,我按住他的手臂,把被角掖好,轻轻拍着,他不再挣,头侧在枕边偎向我,不一会儿,就有了沉沉的鼾声……
一夜无眠,守着他,心,平静如水……
阴雨的天,感觉不到日出,只是从窗外透进灰蒙蒙的亮光。戴铎轻手轻脚地进来,走到我身边,“姑娘,您去洗漱吧,用过早饭,咱们就走。”
“嗯。”我转头轻声吩咐小贵子,“他虽是退了烧,可身子还虚,你一个人照看怕有什么闪失,还是等八爷派人来接,你们再走。”
“喳!”
看他依然熟睡,我轻轻地想抽出手来,他汗津津的手仍是不肯放松,不得已,我低头,小心地一点点掰着……
“秋儿……”
我一怔,抬起头,见他已经睁开眼睛,虽是红红的,却不再像昨天那样迷蒙。我冲他微微一笑,“醒了?”而后,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他犹豫了一下,终是放开。
“你……一宿没睡?”
“太潮了,睡不安稳。”将他的手臂放回被中,“头还疼吗?”
“……不了。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冷吗?”
“不冷。”我笑笑,站起身,“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我睡好了,倒是你,赶紧回房歇着去。”
“一会儿我和戴侍卫就得赶路了。”
“嗯?”胤禟挣扎着要起来,我赶紧过去按住他,“你要做什么?”
“一起走,我没事了。”
“你还在发热,今儿就好好歇一天。”
“真的不妨,不过剩下两三天的路程,到了,再好好歇。”
他固执地坐起身,小贵子赶紧给他披了外袍,他竟然立刻掀开被子要下地。我想拦,却忍下了,知道他高烧了一天两夜,滴水未进,怎么能走得动。果然,他刚站起身,就一阵眩晕,我一把将他扶住。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此别过吧……”
低低一句,招来一屋子的寂静……
我扶他坐下,他仍有些僵,我示意小贵子给他垫高靠枕,让他半卧,再给他盖好被子。
“……你好好儿歇着,我走了。”
“秋儿!”被他一把拉住,转回身,见他红红的眼睛,一阵心酸……“你的腰刀!”
被他拉着坐到身边,接过带着他体温的那柄小刀,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前天夜里做什么去了?”
他讪讪地笑了,“……我返回镇子去找那个保安人。”
“找他做什么?”
“你看,刀柄处刻了你的名字。”他指给我看。
“就……就为了这个?你冒雨……”
“呵呵,这可是个宝贝!好容易换来的,我怕你弄丢了。”憔悴的脸庞竟又是那坏坏的笑。
“不拘找什么匠人刻就罢了,还非返回去找他……”
“原人原样自是最好。”
我低头,把腰刀别好。
“秋儿,一直戴着,护身。”
“嗯。那我走了。”
“……嗯。”
起身离开,身后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站在关闭的门外,脚步竟是沉甸甸的,迈不开去……
回房洗漱,换好衣服,戴铎将行李拿去装车,我没心思再去早饭,包了几块点心准备带到路上吃。从房里出来,路过胤禟的房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想了想,还是决定离开,正要抬步,却听到房里突然的碎裂声。
“爷……”小贵子恳求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多少吃一点,爷……”
轻轻推开门,见小贵子跪在地上哀求,胤禟闭着眼睛靠在床上,神情沉静得再无颜色……
我走进去,小贵子惊喜地叫,“张姑娘!”
胤禟闻声转过头,看到我,挣扎着坐了起来。
“不吃饭如何用药?当真就想在这湿冷的客栈里过年了不成?”
“不是……”他有些窘,看着地上的粥和碎瓷片, “刚才……太烫了。”
“是,是,都是奴才的不是!”小贵子忙不迭地应下。
“再盛一碗来。”
“喳!”
接过粥碗,我用汤匙边搅边轻轻吹着,直到感觉温温的,这才递过去,“来。”可谁知,他竟不动。“嗯?九爷今年多大了,吃饭还要人喂?”
他笑了,拿起汤匙,却再不肯端碗,我只好捧着,让他就着吃。看他一口一口咽下去,我也放下心来,“只吃白粥吗?要不要小菜?”
“这样就好。”他抬头笑笑,胃口像是真的不错。
吃完粥,小贵子端了药过来,我接在手中,等他漱好口,递过去。
“汤匙。”胤禟吩咐小贵子,小贵子一愣。
“汤匙?”我也纳闷儿,“喝药怎么用汤匙?”
“这么喝味儿太冲!” 某人理直气壮地应对我们匪夷所思的目光。
小贵子递了汤匙过来,依然是我捧着药碗,一起瞪大了眼睛看胤禟品汤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那浓浓的苦汤药。
“不苦吗?”我实在忍不住,觉得那味道都要把我熏苦了。
“不苦。”他眉都不皱一下,还能笑着回答,倒像这小小汤匙真是解了苦药的难耐。
“秋儿,”
“嗯,”
“何时回来?”他并不抬头,汤匙在碗中轻轻地搅着不再盛起。
“一年内。”
他盛起一匙咽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回来后,我会……”
“只要回来就好。”
我再也无语,默默地看他吃药。
“等你回来,我的店铺应该能赚钱了。”他兴致却高起来,聊起了天。
“嗯。”我笑着点点头,心情也像好了些,打趣儿他,“哪止赚钱,九爷没准儿已经成了大清的财神了。”
“呵呵……”他倒乐得很,“早晚有那一天!”
看他踌躇满志,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多年后那一场血腥的纷争,心有些害怕,顾不得自己对历史的无知,只想让无辜无意的他躲远些。
“胤禟,”
“嗯,”
“往后……别再任性带累八爷。……你无心政事,可是八爷……”
“欠他的,我会还。”
“若是能不欠,何用还……你……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不在心的事……做不好,不如不做。”
他一怔,抬头看着我,我的目光无处安放,竟像当年告诉他那个名字一样忐忑……
他笑了,“好,我记下了。”
“……嗯。”
那天离去,胤禟笑着与我道别,说等我回来,在他的酒楼为我接风洗尘,看他展开了眉头,我笑笑,走得再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