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穆西塘的精神障碍,初依后来又亲眼见识过一次。她发病时真的和正常时候的她判若两人,发起疯来非常暴躁,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就是一通乱砸,好几个医生护士才能把她控制住,只有镇定剂可以让她暂停疯狂的举动。
她有时候会想,一个女人得受了多大的刺激才致使精神崩溃到这种地步?
听医院的人说穆西塘患上的是心因性精神障碍。她不懂学术名词,去问度娘,正被词条介绍吓出一身冷汗,邮箱提示音响起,是芸朵客栈发来的复赛入围通知。
她激动得想赶快找个人分享这种喜悦,关掉网页拿上车钥匙就跑了出去。
彼时已经进入了十一月,安平市满目萧索,树上的叶子全掉光了,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也进入了冬眠,唯一可以装点这座城市的就是道路两旁的建筑。
果戈里说过:“当音乐和歌声缄默时,只有建筑在说话。”所以她最喜欢秋末冬初时的城市,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注意到最平凡的建筑物,它们孤零零地矗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最后驻扎成一个群体,它们不但是供人遮风挡雨的建筑,更是会说话的文化。
她把摩托停在TSE工作室前,等到下班时间,人们从大楼里鱼贯而出,等到天色向晚,也没等到谢皖江。她在楼前广场骑着摩托漫无目的地转了好久,最后掉头去了医院。
复赛通过了,参赛者需要亲自去云南参加决赛,谢皖江告诉过她,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这毕竟是一个机会。可是她出远门,巧巧谁来照顾?
自从巧巧生病以来,她只外出过一次,那是2008年的夏天,她孤身一人去拉斯维加斯找母亲,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出过远门。她担心在她离开期间巧巧的病情发生变化。
她的心思魏承轩当然都懂,不等她说出顾虑,他便率先开口:“这是好事啊,一定得去!你放心,巧巧这边有我呢,我保证,不会让她有任何事。你只管安心参赛。”
“姐。”初依回头,看到巧巧坐着轮椅从病房里出来,“你去吧,不用惦记我,有承轩哥在我不会有事的。你不是一直都想做建筑师吗?这是一个好机会,你可不能因为我错过了呀。”初巧笑得眉眼弯弯,任谁也猜不到她正被病魔长期折磨。
初依翻来覆去考虑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跟酒吧请假,去云南参加决赛,不然她费尽心血做出的设计岂不白白浪费了?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就要有始有终。
尽管有承轩哥这个万无一失的靠山,初依在临走之前还是一百个不放心,她唠唠叨叨地叮嘱承轩哥要时刻留意巧巧,把他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直到她踏上开往昆明的火车,魏承轩的耳朵才终于恢复清净,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初依为了省钱选择乘坐火车,任魏承轩如何劝阻她都不肯坐飞机,其结果就是她需要中途在郑州转车,到昆明后搭早班的大巴到丽江,再转车去独克宗。全程耗时近四天,她在车上躺着也难受坐着也难受,只好挨个车厢溜达,反正值钱的东西都带在身上。
火车在午夜时分路过娄底,对铺的乘客拎着行李箱下车。后半夜,初依睡得深,一直到凌晨4点,火车停在怀化,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对铺又有了新的乘客,一翻身,看到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男子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整理行李。初依重新闭上了眼睛,熟睡过去。
或许是旅程太过疲惫,这一觉她睡到中午。整节车厢都是泡面的味道,初依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起来吃点东西吧。”
“嗯。”初依随口应道,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睁开眼睛,对面床铺坐着的人是……谢皖江!
他把枕头垫在身后,舒舒服服地靠着它看手里的杂志,餐桌上还放着一只保温杯,沁人心脾的茶香从杯中飘来。
初依顶着一头蓬乱如蒿的头发和水肿的脸,“扑通”一声坐起来:“谢皖江?你怎么在这儿!”她总是这样,心里明明想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但当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又总是方寸大乱。
谢皖江直接忽视了初依的大惊小怪,再自然不过地回答:“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
初依心里全是问号,他一个声名赫赫的大建筑师,不坐飞机,坐火车?
谢皖江会读心术似的:“前阵子我刚好在怀化出差,就直接过来了。”
初依这才明白,原来谢皖江前段时间并不在安平市,难怪她天天在TSE守株待兔都没逮到他。
谢皖江的眼睛从杂志上抬起来,扫了一眼略有些“狼狈”的初依,无奈地说:“你现在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像去参加比赛。”
“那像什么?”
“逃难。”
初依臭着一张脸把鞋穿好,拿上毛巾急冲冲地去洗漱。等她回来谢皖江已经把午餐准备好了,条件有限,除了泡面他还带了香肠和咸菜,他把筷子递到初依面前:“快吃吧。”
初依接过筷子,大脑一片空白。眼前这个身穿寻常T恤,闷声吃泡面和咸菜的男人真的是谢皖江吗?她收藏过与他有关的所有报道和照片,每一张都光芒万丈,让人心驰神往,却都没有此时此刻的他真实。
世人皆凡夫俗子,眼前一幕又有何奇怪?初依却在心里苦笑,笑自己连最真实的谢皖江都喜欢,笑她的无可救药。
“你平时也吃这些?”她坐下,觉得有趣。
“很稀奇?”谢皖江反问,“这才是建筑师的真面目,我们有时在工地上一待就是一天,全靠泡面和咸菜。”他说得很骄傲,仿佛这件事是一种荣耀。
初依认真吃面,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筷子,银色的筷子顶部刻着一朵兰花:“这是你特意带来的?”
谢皖江也专心吃面,随口回答她:“嗯,出门在外,首先要填饱肚子才能干活,筷子勺子随身必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严肃,好像随身带这些东西是理所应当的事。初依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原来你还是个吃货。”
其实全天下的泡面都一样,初依却觉得眼前的这碗面尤其香,连汤带面一点没剩都吃进了肚子。她看到谢皖江碗里还剩了一根火腿肠,眼珠子一转,伸出筷子就要去抢,谢皖江明明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却任凭她把火腿肠塞进嘴里。
“谢谢你。”初依叼着筷子头,偷偷地观察着谢皖江的表情。
“一根香肠而已。”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把筷子放到一边,郑重其事地说,“上次追尾的事,你没要修理费,谢谢你。”
谢皖江想起她指的是那次的交通事故,“车我已经换了。”他说,“所以这件事就过去了,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运气好,正好赶上我想换辆新车,不然不是便宜你了。”他说完起身,收拾好他和初依制造的垃圾,向车厢中间的垃圾箱走去。
他的话让初依分不清他是真的不在乎这点损失,还是不想让她心怀愧疚。
接下来的旅程风平浪静,初依吃饱喝足又睡着了,谢皖江则全程拿着杂志,实际上他却心不在焉。车厢里空调吹着冷风,初依却总是踹被子,他几次三番帮她盖好,又对她的睡相忍俊不禁,让他忘了场合和身份,从嘴里嫌弃地吐出一个“猪”字,恰好被躺在中铺的女孩子听到了,不由得探头出来:“你们俩太有爱了!”
谢皖江将食指放在唇边:“嘘——”
女孩立刻降低了一个分贝,羡慕地说:“你对你女朋友真好。”
谢皖江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坐回自己的床铺,双臂拄在腿上看着初依,心里却惴惴难安。
他去怀化出差期间想了很多,想她为什么变得和五年前完全不同,想自己对她的感情,想她是否和他一样还记得五年前的事,还想如果魏承轩真的是少爷,他该怎么告诉她……
火车在夜幕来临前抵达昆明火车站,来之前初依在网上查过了,需要在昆明住一晚,第二天再去丽江。她早就想好了,一切以省钱为原则,有便宜的旅店绝不住贵的,所以她在谢皖江的眼皮子底下,指着火车站附近几十块钱一晚的小旅店说:“我就住这儿了!”
谢皖江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走到她身边,拖住她的胳膊把她塞进了路边的出租车。“我已经订好酒店了。”他说完又立刻补充,“两间单人房,费用举办方报销。”
初依振臂欢呼,感叹举办方人性化,却不想举办方为什么会这么周到。
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初依好像什么顾虑都没有了。这里没有酒吧的喧嚣,没有嗜酒成性的客人,没有永远都还不完的人情债,她不用考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整个人都是自由的。
在去酒店的路上,谢皖江发现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这么高兴?”
“那当然,不用和酒鬼周旋,不用夜间开车,能不高兴吗?”她趴在车窗上吹风。
“既然不喜欢那里的工作环境,不如辞职。”
初依撇撇嘴:“辞职?我想都没想过。辞职了我上哪儿找工资那么高的差事?”
“你觉得我的TSE工作室怎么样?”
谢皖江坐在前面,他问的这句话让初依惊住了。以她的水平去TSE打杂都不够格,进去工作岂不是天方夜谭?
“不过鉴于你资历尚浅,来TSE只能从底层做起,也就是——打杂。”谢皖江一针见血。
“……还是不必了。”
舟车劳顿,这一夜初依终于睡了一个好觉。她忘了设置闹钟,第二天被门外的敲门声吵醒,诈尸一样地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开门,却一头撞在谢皖江的胸膛上,她这才清醒几分,看清楚门外站着的人,困意全无——这个男人为什么只穿了一件浴袍!
初依是思想开放,行为保守的人,按理说他又不是什么都没穿,不至于让她脸红心跳,可她还是立刻移开了视线,垂下了头,磕磕巴巴地问:“你、有事?”
谢皖江刚洗完澡,为了提醒初依早点起床赶车,只穿上浴袍就出来了。其实他这身打扮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连胸肌都没露,却让初依羞得满脸通红,这让他哭笑不得,心情突然好得不得了,竟堂而皇之地开起了玩笑。
“怎么了?”他故意俯下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初依。
初依被谢皖江看毛了,索性扭过头和他对视:“没、没什么,我这就洗漱。”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谢皖江却一把按住了门板:“奇怪,你脸怎么这么红?”说着便攥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束在怀里,认真审视着她的脸。
这个距离让初依无法控制心跳,太近了,近到她连错开视线都怕被谢皖江看出来她在心虚。她虽然整天张牙舞爪好像早就做好了告白的准备,但实际上一玩真的她就怂了。她不敢问五年前的事,她怕谢皖江斩钉截铁地回绝她“五年前怎么了?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那她就一点念想都没有了。她更怕自己的一颗真心被他嫌弃,被他拒绝。
暗恋的意义在于你还能奢望对方也喜欢你,一旦告白就只有两种可能:在一起,或者被嫌弃。她不敢幻想美梦成真,所以只有第二种情况。
她可以用所谓的真心话大冒险去调戏谢皖江,但她真的还没做好告白的准备,如果这个暧昧的姿势继续维持下去的话,她真怕一张嘴就把自己隐藏多年的少女心出卖个彻底。
她用尽力气挣开了谢皖江的怀抱,猛地把他推出门外:“出去出去!我要换衣服!”看也不看就把房门狠狠地关上了,谢皖江的手指头就这么被她残忍地夹在了门缝里。
手指连心,他疼得闷哼一声。当初依注意到房门因为他的手并没有关严时,他的手指已经肿了起来,并且越来越红,和她的脸颊一个颜色。
在去独克宗的客车上,谢皖江一直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初依内疚不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谢皖江受伤的是左手,这让她减少了一点点负罪感。
“喂,对不起。”初依用胳膊肘推了推谢皖江,语气里满是讨好,“我又不是故意的。”
谢皖江委屈地瞟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没理她。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谁让你大早上,穿着浴袍,在人家门口,还、还离我那么,近。”她越说声音越低。
没想到这句话倒有点作用,谢皖江侧过头,笑得不怀好意:“你是不是从来都没谈过恋爱?”
“啊?”初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谢皖江皱眉:“到底谈没谈过?”
“没有。”初依诚实地说。
谢皖江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嘴角不经意地上扬,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说:“那就好。”
“什么?”
“没什么。”他什么解释也没有。
“可是,我有喜欢的人。”十一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说出这句话的初依被自己吓了一跳。
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发不出声响了,谢皖江只能听到初依的声音:“那应该算是一场意外的相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七天七夜,那也是我人生中最无助、最彷徨、最糟糕的七天,而他始终陪着我,哪怕在死亡面前,也没有松开我的手。”
谢皖江的心像被什么钝器猛烈击中,久久无法平静。
在没遇到她之前,他从不相信一朝一夕也能变成永恒,七天的朝夕相处就能衍变出传说中的爱情,却在与她分开后,相信了。那惊心动魄的七天,那个流着眼泪向他传递求救信号的女孩,那段生死未卜的异国之旅,成为他每天日思夜想的主题。
从拉斯维加斯回国后他们失散于人海,后来纪南浔遭遇车祸,唯一的目击者穆西塘受了刺激一蹶不振。为了治好她的病他们远赴异国求医,这一走就是五年,但他从未停止找她。
“我觉得……”谢皖江沉吟片刻,“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我。”
初依有一瞬间的晃神,原来,他记得?
“五年前,拉斯维加斯,七天七夜,我一直都记得。”谢皖江的话简短却极有说服力。
“你、你早就认出我了?”初依终于意识到事情偏离了她预想的轨道。
谢皖江赞同地点点头:“算是吧。”他扫视她一眼,“不过你的变化好几次都让我认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初依手足无措,话也说不利索:“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不早说呀!”
现在完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一再警告自己没有把握不要告白,结果……
谢皖江看穿她的窘迫:“喜欢我不丢人,证明你有品味。”说着把头轻轻地枕在了初依的肩膀上:“别动。让我靠着睡一会儿,我就原谅你。”
原谅你的莽撞伤了我的左手,原谅你没有早一点跟我重逢。
他不怕相爱的人失散于人海,怕只怕,今生不再相遇。
初依僵在座位上,动也不敢动,这是什么情况?!她误打误撞的告白就这么无疾而终了吗?
不对,谢皖江没有回应她的告白,这应该就是委婉地拒绝她了吧……
果然那些在生死一线说过的话都是不作数的,他日再见顶多就是个同甘苦共患难的老友,想和谢皖江谈恋爱,只有四个字——白日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