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清晰地传出来,让易萌萌身上一哆嗦。接着,她看到门框里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奶奶直起上半身,焦黄、满是皱纹的侧脸,嘴唇快速地翕动,接着又伏下来——头发、嶙峋的肩胛骨一耸一耸的,好像在用力——易萌萌想到她正拼命掐死什么东西——她捂住嘴巴还是弄出了响声。
老奶奶慢吞吞地抬起头,看过来——她脸上有火烫的疤痕,一只眼睑翻了出来,红兮兮的,充满泪水。另一只眼睛足够冷静,盯着易萌萌头顶偏左方向的一点。她扶着门板吃力地站起来,一双枯瘦的手在围裙上擦着,指头漆黑。
“啊……我……”易萌萌紧张得语无伦次。她向前走了几步,看到里面——老奶奶的脚边是个簸箕,盛着一堆揉碎的树叶。“我……那个……”
“野茶。”老奶奶解释说。
“啊对,野茶!”易萌萌开心地说,“您在做茶叶?”
老奶奶点点头。
“姜候是您孙女?我是她同学。”
老奶奶牵起围裙擦了擦那只眼睑外翻的眼睛,像是被灰尘迷了,擦了又擦,又像是在哭。
“找她干什?”她突然说。
“她很长时间没回学校,我来看看她。”
“这孩子可怜……”老奶奶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可怜……”
“家里就您一个人?她爸妈呢?”
“她妈呀?嘿,跟人跑了。她爸在外面打工,出了这事也不回来……”
“姜候呢?”易萌萌不忍触及地说。
老奶奶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对易萌萌说:“进来,姑娘,下着雨呢。”
易萌萌跨进门槛,屋里阴暗又潮湿,有股霉味混合了木炭的味道。板壁上的年画有些年头了,褪色、破损。有块年老男人的遗像:光头、招风耳、一双大象的眼睛,哭丧着脸。易萌萌看出姜候和这帧肖像里对应部分的相似。
老奶奶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叮叮当当地倒茶。
“奶奶,我不渴。”易萌萌说。
老奶奶端着白瓷杯从黑暗里出现了。她只好接过来,擦一下杯沿,喝了一口,凉的。
“姜候……”她把茶杯放下说,“在家吗?”
老奶奶朝一个关着的房门走去,她身形又矮又小,又慢又轻,在这个屋里像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只有这扇房门上贴着完整的Super Junior海报,推它时呜呜地发抖。
“候儿……”老奶奶对着门缝唤道。
房间里传出轻微的骚动,像猪睡在干草上。紧接着,响起一阵奇异的声音——很像母鸡学打鸣,声音扯起,随后变为颤音,逐渐低落而至沉寂。易萌萌惊慌失色,背包从手里掉到地下。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背对着易萌萌又拿围裙擦眼睛,然后,忘了她似的兀自走到大门边重新坐下,继续揉搓簸箕里的茶叶。
易萌萌为自己长久的迟疑感到窘迫,她不能退,无法退,哪怕是为了责任,她向前移动,靠近那扇虚掩的门——房间内光线不足。遍地都是撕碎的纸屑,仿佛这里有位终身监禁的作家,突然发了狂,撕毁他所有作品——这里当然没有作家,只有爱看书的姜候。
易萌萌试着把门再推开一点,又是呜呜抖动,直到她能侧身钻进去。
这里有股香水掺和尿骚的奇怪味道。有扇打开的木窗,外面是茂密的竹林,所以仅有一点光线也是绿莹莹的。竹林里有一块歪斜的墓碑。
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张挂帐幔的床,一条小学用的木课桌,木凳,一个藤编书架,已经变形、折断,说明上面曾放满了书,现在这些书全都撕碎了,白花花的,铺在地上,全是恐怖小说。
姜候是恐怖小说迷,这谁都知道。现在她自己成了一个恐怖主角。她在哪儿呢?她肯定在这个房间里。易萌萌瞥见墙上一只壁钱蛛躲进它的巢里;肮脏的窗台上有一队蚂蚁,它们正搬运着某种物品燃烧后的残渣,她用手指在旁边抹一下,手指马上黑了,凑近鼻子,有股淡淡的腥臭味;抬头看窗外,一颗饱满的雨滴敲打在墓碑上。
“哗啦”一声,易萌萌立刻注意到箱架子下面,快速反应几乎把一根神经都扯疼了——箱子漆成红色,放在木架子上面,但木架子下面是片黑暗的空间。她咽下一口唾沫,恍惚看到粉色裙边从纸堆上缩了进去——那正是姜候在宿舍里常穿的睡裙。
“姜候?”她轻轻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与箱架子之间的这段距离——那些纸张里有一些书的封面,每张封面都让人心神不宁:它们是骷髅,是流血的眼睛,是张大的嘴,是披头散发的女人……
易萌萌要踏着这些画面走过去。她不安地发抖,但是恐怖自有它邪恶的吸引力,也就是说你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她为自己移动脚步弄出的响声愤恨不已,手指不停地抠着牛仔裤的裤边。这时她的注意力却奇异地无故分散:我的包呢?哦,它在客厅的地上……爸爸的手指有次突然动了一下,她和妈妈高兴坏了;医生说无微不至地照顾病人,坚持为他按摩,持续地呼唤他的名字,植物人可能也会慢慢恢复知觉,这种的奇迹不是没有发生过……爸爸……爸爸……爸爸……她就在箱架子下面……
一旦回到现实,她居然站不稳开始摇晃,只好微微弯腰把手先伸出去,手指抵到箱子,那上面有把绿色的小挂锁。木架子比箱子的年代还久远,有蛀虫,一晃动就掉粉尘——她蹲下来了。
易萌萌能听见没有规律的、粗重的呼吸,就像靠近某个野兽的洞穴,并真的闻到了兽臭。
“姜候……”她颤声说,“在里面吗?”
对于她的呼唤,是一种伺机而动的静默。接着传来野兽调整姿态的窸窣声:先出现一只手——这只手除了疯狂地撕书,还抓过墙——指头都磨毛了,带着血。她的银手镯还戴在手腕上,全是牙印。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茂密、蓬乱、粘着蜘蛛网的头发像脏水一般流淌出来,直“淌”到易萌萌的双脚上,开始一掣一掣地动,像提线木偶一样,转过脸来——
“喔哇!”易萌萌大叫一声,像有只无形的巨掌将她推倒。
她全身发软,想爬起来,但在废纸上很滑,她连摔了两次——乍睹之下,钻出来的人不是姜候,铁青色的面孔,大张着嘴,瞪出的眼珠布满血丝——可她就是姜候,一个魂魄被抽离的姜候。
如同湿蛾子从蛹里爬出来一样缓慢和怪异——姜候一点一点地站起来,光脚、粉红睡裙、肩膀一高一低、长发遮住面孔——她没看易萌萌,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个同学来看望自己,就在这房间里。
“姜候?”易萌萌坐地上,试探着叫她,“姜候!”
姜候像在听空中的一曲美妙音乐那样轻轻摇晃,慢慢抬起手臂,指向窗外。她偏着头,头发散开——那张脸像面食储存过久而正在霉变;长时间瞪圆眼睛使周围现出病态的梅红色,眼神空洞且不对焦。突然,她像筛糠一般地颤抖,脚杆上有条黄色液体的水流。
易萌萌皱起眉,望向她手指的窗外:光线更暗了,竹林变成模糊的暗绿屏障,有风吹来,引起一阵骚动;那块墓碑好像更歪斜了,地上的枯叶被雨敲打或被风吹动,让人错以为什么东西正从土里要冒出来……
易萌萌不知自己进入这个房间已经多久了?刚才坐三轮车的经历好像是个遥远记忆;那个老奶奶真实存在吗?天黑了怎么办?她可不想在这房间里、在这房子里、在这村庄里过夜!
那样,她肯定会像姜候一样疯掉的。
于是,她一骨碌爬起来,大喊一声:“姜候!”
姜候还保持原来的姿势,毫无反应,她叫不醒她。
“姜候?”她焦急万分,推她一下——那种接触让她心惊肉跳:姜候的身体异常僵硬,好像所有肌肉都处于紧绷状态,无法松懈下来。“姜候……可怜的姜候……”
易萌萌的眼泪涌出来。她发现姜候睡裙领口里有张对折的纸,夹在内衣上。她抽出来,打开一看:有三片撕下来的画拼在一起粘在纸上。一片是半截风驰电掣的电车;一片是地平线上黎明的曙光;一片是一个心形的礼盒。还有,纸的空白处是一组组的阿拉伯数字,写得歪歪扭扭。
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启示,易萌萌马上在地上找起来——那么多的书,总有几本较完整地幸存下来:有的只失去了封面,有的丢去几页,有的对半分离——通过书脊或页眉上的书题,她找到三本前后撕掉几页的残书:一本《破晓》、一本《心形礼盒》(短篇集)、一本是《午夜电车》,都是欧美恐怖小说。
易萌萌一只手拿着这些书和纸,一只手摸着姜候的脸,眼泪再次流下来。
姜候这种高度紧张状态最终会导致她心力衰竭。
易萌萌又能做什么?姜候把这张充满暗语的纸贴身放着,说明她有难以言说的苦衷。要想挽救姜候必须找出使她发疯的原因,而破译这张纸的秘密最为关键。
她哽咽着退出房间,拾起背包——没看到老奶奶,但黑暗处燃起一盆通红的炭火,可能是为烘焙茶叶而准备的——她跑出去,踏着小道上的积水,顾不上脚上穿的板鞋。一口气跑到三轮车旁边,东张西望——小伙子抱着那个婴儿坐在门槛上。
易萌萌气喘吁吁地走过去。小伙子在喂婴儿吃饭。地上放一只碗,里面是黄色的小米粥,小伙子用指头挑着往婴儿嘴里塞,但婴儿马上用舌头给顶出来。
“送我去镇上。”易萌萌把书和纸放进包里说。
“只你一人,我等于是空车跑个来回。”小伙子看看天,说,“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我包车,多少钱吧?”
“至少……五十。”
“我给你六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