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萌萌俯向窗台,外面的暴雨下得非常密集,噪声和雨幕会减弱她们的呼救声。用手电筒的灯光打信号也不可行,因为她们怡莲芭蕾的教学楼和宿舍楼都是租借联合大学的房产,在她们这栋宿舍楼的前面、隔着操场是联合大楼的教学楼,暑假里这样的夜晚,整个大楼一片漆黑。关键是阻挡了她们用灯光发信号的可能。
教学楼的左边虽然呈现大片的天空,被城市灯光映照成橙色,偶尔还有闪电,但学校围墙上竖起的巨大广告牌构成了障碍。
她们之所以没有跑到对面504室——宿舍楼的后方——是因为希望更渺茫——那是一大片树木葱茏的山地公园,这样暴雨的深夜恐怕没人在山上流连。即使有,声音和灯光也很难穿透潮湿的树叶。
剩下操场的右边是林荫大道,悬铃木的树影掩映着橘红色的路灯,而树影尽头闪现的白光正是学校大门的保安处。如果那位游戏迷保安没有睡着,没有关门,也许能听到她们的呼喊。
易萌萌将她们集中到窗口,朝着保安处的方向,拼尽全力,异口同声地大喊救命。如此连贯喊了几十声,没有看到一个人影走来。对于她们求救的回答,只有雨声,雨声,雨声。
王妮抽身出来,已经气馁了,默默地坐到床上。
“嗨!”她突然大叫,“床单结绳法。”
大家莫名其妙地扭过头来,手电筒照着她发亮的脸,头发在头上挽成髻。
“我看火灾时逃生——”
没等她说完,上官斯琴和易萌萌就已反应过来,立刻扯起床单迅速拧成绳。剩下的人也跟着动手,把六根绳子相连打结——长度还不够,又撕开一个被套接上。她们齐心合力,认真又专注,几乎兴奋得发狂。
绳子的一头牢牢地系在床架上,剩下的全部抛出窗外,弯腰用手电筒一照,虽然离地面还差一截,但足以让她们安全地逃生了。
做完这一切,她们站成一个圈,面面相觑。
“当然,”易萌萌打破沉默,“上官斯琴先走,我最后。”
“不,我最后。”严娇娇说,“我跟王妮不在死亡名单之内,而且这里我的力气最大。”
易萌萌点点头,一拍上官斯琴说,“时间不多了,快!”
她们四人把上官斯琴托上窗台,她两手牢牢地抓着绳子,紧闭双眼蹲在窗台上却十分犹豫——她恐高。
“别往下看!”易萌萌捧住她的脸吼道:“一个绳结一个绳结地往下滑,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松开双手,听到了吗?”
上官斯琴热泪盈眶地点头。
之后她们抓上官斯琴的手腕和肩膀终于让她把双腿放下去了,此时她完全像吊在丝线上一条垂死的鱼,浑身湿淋淋的,下面是黑暗的积水面,如果回到上面最后也要沦为刀俎。
陈珊负责照明,易萌萌打着手势鼓励上官斯琴。
“双腿夹紧了……手松一点,往下滑……没事,脚落到那个结上再休息……没事,松,松呀……”
上官斯琴抓着绳子,绳子就是她的命,缠在上面无法动弹。她的脸皱到一块,除了哽咽不敢做别的。易萌萌的嗓子都哑了,严娇娇和王妮也都抓狂。
“嘿!”陈珊突然示意大家注意上官斯琴。
光束照着那张脸已经变得异常狰狞,鼓突的双眼盯着她右边的方向,嗓子眼里像有一只小鸟在拍翅膀。因为重量她的脸夹在双臂间,仿佛是受到挤压而变形。
“别怕……”易萌萌只是习惯性地抚慰,但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
隐约传来“唰唰唰——唰唰唰——”的声音。她一点一点地将头探出去,循着上官斯琴的目光看向一旁——非常意外,505的窗外也挂着一个女孩,长头发白裙子,但面孔模糊。看得出她不上不下也如上官斯琴一样紧张。随即,女孩发出一串喋喋怪笑。易萌萌感到心像被人摘走一样剧痛,在退缩的瞬间,发现上官斯琴已经松开了一只手。
她连拉带拽,自己都差点栽下去,但上官斯琴潮湿的手还是从自己的指间滑走了,还有她绝望的眼神……楼下发出一声微乎其微的闷响。陈珊的光束追下去,在茫茫的水中,在无数的小水花里,上官斯琴的头发和衣服绞在身上,摊手摊脚,脸倔强地偏向一边,永远地不再看她们。血荡漾着散开。
易萌萌狂怒地斜睨着那个女孩,她又发出一串喋喋怪笑,轻而易举地跃上窗台,钻进505宿舍里了。她们很熟悉程小欣的这种笑,虽然她平时笑的极少,但笑一次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这回只有陈珊和王妮坐到床里小声饮涕,易萌萌和严娇娇相对冷静,她们把绳子扯上来,湿淋淋的像一堆大肠,然后关上窗户门,扣上。严娇娇把手表在灯光里晃一下,不动声色地说。
“23点44分。”
“它在505宿舍。”易萌萌咬牙切齿地说一句。
“我们当中,”陈珊哆哆嗦嗦地说,“最不怕鬼的是上官斯琴,到最后还是被鬼吓得摔死。”
“它在505宿舍。”易萌萌又重复一遍。
“你……”严娇娇仔细地看着她,“是什么意思?”
“与其等它来找我们,不如我们去找它。”
“我不敢。”陈珊说。
“那你在这儿呆着。”
“我也不敢。”
“我们必须整体行动。”严娇娇说,“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狗急跳墙是一种选择,鱼死网破也是一种选择。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这个时候应该丢掉恐惧与胆怯,勇于闯出一条活路。第一,铁栅门通不过;第二,陈珊不敢进505直面程小欣的鬼魂,那么只剩第三这个选择了。”
“什么选择?”
“还是利用绳子从窗口滑下去。”
“上官斯琴她——”
“我知道!我知道!”易萌萌烦躁地说,“她是在恐高的情况下突然受鬼魂的惊扰而失手坠落的。但是我们可以避免。”
“怎么避免?”
“视而不见。”
“这能行吗?”
“在我看来那些生前不能面对困难而选择轻生、因自己的懦弱致死的可怜虫,死后偏不安息,借助阴间的力量,变鬼变怪,重返阳间找所谓的‘仇人’进行报复,这本来就是可笑可鄙的行为,我又何必再乎她。就算害我死了,我变成鬼,她还是斗不过我!”
这番评论让她们三个颇为惊讶。孤注一掷的人恰恰是那些平常有主见、有魄力的人。
“就是程小欣的鬼魂再出现,”严娇娇用小拇指挠着弯弯的细眉说,“她飘来荡去也好,说话也好,怪笑也好,我们只管做我们的,只管逃路。”
“不错。”
“可……可是,”陈珊结巴着说,“她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怕……我……”
“你在哪儿能不怕?”易萌萌反问她,“都是个怕,也就无所谓怕。”
“也是。”王妮碰了一下陈珊说。
“我们把绳子丢出去。这次轮到你了。”易萌萌对陈珊说,“你可以把眼睛蒙上。”
“这样会好些。”王妮就手给她撕下一块布。
易萌萌和严娇娇对一下眼神,打开窗户,把那堆绳子又给丢了出去。她们有条不紊地做这些,目不斜视,旁若无人,根本不在乎出现什么。
此时她们的信心是互相给予的。
王妮把陈珊扶起来,接过手电筒,发现她的双腿在颤抖。
“你恐高吗?”
陈珊摇摇头。连剥两支口香糖放进嘴里,夸张地嚼起来。
“这叫眼不见为净。”王妮替她蒙住双眼说,“还怕吗?”
“我怕我一个人,下面有尸体!”
“那你下去先别摘掉眼布,”易萌萌说,“我随后就下来。”
她们三个帮陈珊爬上窗台,把绳子交到她手中,但陈珊慌忙中抓到她们一人的手。
“别都不说话呀!”她说。
“好好。别疑神疑鬼的。”易萌萌说,“我保持与你对话。现在,抓牢了……把脚放下去……没事,我们还抓着你呢……”
陈珊的身子已完全在窗台之下了,她们也已松手。目前尚无发生任何状况,尚无鬼魂干预破坏。易萌萌用手电筒照着她,这个蒙住眼睛的女孩正使出全副本领紧握绳索,任随自己一点一点地滑落。
灯光隐约照见一根发亮的银丝,突然一闪。
“不好!”易萌萌大叫一声。
话音刚落,陈珊凌空而起,有如武侠片中的轻功从她们面前直蹿上去,踢腾的双脚几乎打到她们。那双脚就停在她们面部的位置,也止在踢腾——陈珊被吊起来了。
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傻了。易萌萌扯了扯还系在床架上的绳子方才明白怎么回事,可惜的是那两只美丽的脚已经不动了。
“帮忙呀!”她抱住双脚大喊,同时伸头朝上看。陈珊也正垂头看她,下巴显得特别肥大,一双眼睛包括隆起的眼袋都布满红血丝;舌头把嚼过的口香糖抵出唇外,就快掉下来——严娇娇伸手托脚时——口香糖掉下来,落在易萌萌的胳膊上,冰凉、****、粘连,慢慢依恋不舍地滑落,跌入黑暗。易萌萌突然松手,盯着自己的胳膊,仿佛冻僵了一般。
“这样救不下来的!”王妮说。
“死了……”严娇娇由托脚变成摸脚,“在发凉……她死了。”
易萌萌突然砰砰地用头撞床架,严娇娇和王妮立刻制住她,王妮用手电筒照着她的脸,涕泗横流,额头一片紫红。
“都怪我!”她沉痛地说。
“她死于劫数。”严娇娇平静地说,“0点14分。”
易萌萌迅速瞥了她一眼,劈手夺掉王妮的手电筒就往门口走。
“你去哪儿?”
“去楼上603宿舍。”易萌萌说,“我不能让陈珊那么吊着。”
“那……”严娇娇看着王妮,“我们一起去。”
恐惧到极致不是崩溃就愤怒。易萌萌已无所顾忌,她只想着去603把陈珊的尸体解下来,所以她打开门径直奔往六楼,手电筒在她手里,严娇娇和王妮只能紧紧相随。易萌萌风风火火,可能踢到台阶上垃圾,所以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或者是浓厚的血腥气。
603的门是锁的。
走廊里一片狼藉,扔的枕头和被子在手电筒这样直射的光源下投出阴影,就像地狱里匍匐的小鬼。天花板上飘拂着蜘蛛网,尽是死蛾子、死苍蝇的残肢。易萌萌用手电筒四处寻找,照见地上有一根由床架上拆缷的铁棒,她拣来插进锁扣里一撬,门就开了——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窗户果然是开的,她直奔窗前,但奇怪的事发生了:陈珊不见了!
“人呢?”严娇娇震惊地说。
易萌萌把身子往外再探一探,拿手电筒照射,吃力地说:“楼下,掉到楼下去了——在上官斯琴的旁边。”
严娇娇和王妮闻言也伏向窗台朝下看,跟上官斯琴不同,陈珊面部着地,背有些弓,更像耳贴地面倾听大地的回声。她脖子后面有一截银亮的钢索。易萌萌忽然直起身,将她们俩拨开,用灯光照着窗台,发现铝合金窗和水泥上都有一道刻痕。她又转身检查这个覆盖了尘埃的空房间。中间书桌上有很多凌乱的痕迹,清晰得就像刚刚还放过东西。
“陈珊是被某种机动吊索工具给吊死的。”易萌萌说,“但是工具被移走了。”
“你说的像是有人来过这里?”
“桌子边棱上的灰尘被擦掉了,难道鬼魂是实体吗?”
——她们同时想到足印。
但地上尽是她们自己的足印,要从中找出不同于她们的足印也不难,很快发现几个比较大、不同鞋底纹的足印。易萌萌还在床脚边拾起一颗黑色的玻璃弹珠,这些让她们十分迷惑也十分吃惊。
“会不会有个人……一个凶手?”
“宿舍门刚才是锁的。”
“或许他有钥匙呢?”
“不是程小欣的鬼魂,又是谁要杀我们呢?”
“别忘了我们亲眼见到程小欣鬼魂的。”
“到底哪一个是障眼法?”
“你的意思是?”
“是鬼魂借鉴了凶手?”易萌萌说,“还是凶手设计了鬼魂?”
“我们也应到505宿舍一探究竟。”严娇娇说,“最好对每个宿舍进行搜查。”
“除了我们,”王妮忧惧地说,“两个楼层里还藏着一个凶手那我们的处境更危险,因为人比鬼还可怕。”
“人也好,鬼也罢,”易萌萌说,“我感觉从王采予的死直到现在都是一整套诡计——连环死亡的诡计——对付诡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被算计到,不按常理出牌,扰乱或破坏诡计才是求生之道。通常情况下设计者首先会封锁我们逃生的出路,比如大门和窗口。设计者以为我们因极度害怕而无所作为,集中躲藏在某处坐以待毙。如果刚才我不是铤而走险跑到603来解陈珊的尸体,就不会发现这里的蛛丝马迹。所以像你说的,我们要到505去看,到所有宿舍里去看——看究竟还剩下什么鬼把戏?”
“现在就去!”
易萌萌把靠在门口的铁棒拿上。她们来到五楼。505宿舍正对楼梯口,门是虚掩的,易萌萌用铁棒轻轻顶开,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窗户门也是开的,有灰色倾斜的暴雨做为装饰。这个宿舍有股烟灰缸里倒了水后的味道。手电筒的光束照见地上有花花绿绿的纸屑、冥币、绢花——都是葬礼上的东西。她们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咦?”严娇娇在后面说,“这门上——”
易娇娇和王妮追着光圈看着室内奇景,一边听严娇娇说什么。但是后半句话显然噎着她,发出咕噜咕噜声。
“说什么?”易萌萌转身用手电筒照她,一幕可怕的景象让易萌萌和王妮险些晕厥。
——严娇娇激动地直视着她们,双手正从脖子上拿开,鲜血像泉水似的涌出来,衣服迅速染红,像翻泼了汤汁淋得满地都是。她滴滴嗒嗒的往前走,把两只发抖的红手掌伸向她们。而她们啜泣、摇头,无可奈何地避开。严娇娇伤感地扶住桌子,慢慢地坐到地上,像是累极了,然后又慢慢地躺倒,头一偏就不动了,裂开的脖子上又冒出一些紫色泡沫。
“娇娇!”王妮反应过来,扑上去摇她,“娇娇!娇娇……”
“怎么会这样?”易萌萌说,“她不在死亡名单中……这不对,这不对呀!”
“应该死的是你!”王妮吼道,“为什么是娇娇?为什么是娇娇……我也要死吗?我也要死……”
“什么怨念,什么咒语!只有人才不合规矩,不守承诺。没有程小欣的鬼魂,根本就没有!这里只有一个杀人凶手,专杀‘六小天鹅’的凶手!”
“我也会死……”王妮本来哭严娇娇,现在是哭自己。
“走呀!”易萌萌抱起王妮说,“门上没插销,这儿太危险,我们回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