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易萌萌随意地在街上走着,就像患上绝症的人,这世界正逐渐地跟她没关系了。然而她只想呆在人多的地方,但是人们安全无恙的活动又让她感到更孤独、更悲伤。
忽然看到前方有大片的人聚集,好像出了什么事,但她已经失去好奇之心了,慢慢地走过去。其实是众多妇女和老奶奶准备在广场上跳舞。有的人浓妆艳抹,盛装而来,大有参加国家大剧院演出的派势。正值青春期的易萌萌却对这些老人很羡慕,个中滋味难以忍受。看着她们踩着音乐的节拍,不苟言笑,整齐划一,把舞蹈跳得庄严肃穆有一种仪式感。
易萌萌的心像铅块一样往下坠,流着泪默默地离开。
她已经转过几条街,手机一直在响,而她还以为是她的耳鸣。电话是程航打来的,问她在什么地方?吃过没有?他们约好在小肥羊火锅城见面。
易萌萌等程航来,他们在火锅城拥挤的大厅里找到座位坐下。易萌萌借由顾客的喧闹声冲淡心中的恐惧。即使如此,易萌萌的耳畔还总响起程小欣愤怒的咒语,眼前浮现出那个如蛆一般蠕动的死亡日期。
“不用证实了,”易萌萌低着头说,“我们都会死……”
“他们是怎么回事?”
“司机和保镖上个月十三号出车祸死了。所有事故的日期都在视频里出现,这不是巧合,程小欣真的变成厉鬼来报复我们了。”
“总有办法摆脱吧……”
“怎么摆脱?是我们害死了她,罪有应得!”
“她唯独让你意识到她的存在,又明确告诉你有几天的死亡期限,一定是希望你能在规定时间内为她做点什么来将功赎罪。”
“为她能做什么?她为什么不明确地告诉我呢?”
“也许她生前有个不能释怀的心愿,或者她的死还有其他的隐情,不然究竟是什么让她死后还不安宁呢?”
易萌萌面前的火锅底料已经烧开了,但她的双手放在桌下无动于衷,程航起身为她烫了些羊肉和蔬菜。
易萌萌看着他说:“你真这么以为……”
“应该是这样吧。这个寻找、破译、帮她完成心愿的过程就是对你的惩罚——其实最狠的惩罚是心理煎熬——不过,她对你有所垂青,只要你完成任务应该可以幸免一死。”
“对我有所垂青?”
“当然。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别只顾着数时间坐以待毙,任何时候都要敢于抗争。来,快吃,快吃!”
易萌萌看着面前的程航,他的长头发拢起来扎在脑后,但前额仍垂下一大缕头发遮住伤疤的脸,同时他也在这发丝的帘幕后低头吃着羊肉。
他的帮助与鼓励不禁让易萌萌一阵感动,在他的感染下她也动筷子吃起来。
“接下来怎么办?”她说。
“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分头行动,你去程小欣的家乡走访调查,我去墓地思亲园看她的骨灰——你们学校交的寄存费?嗯,然后去一趟司机和保镖的出事地点看看有什么发现。”
“程航,我真是——”
突然响起的琴声让易萌萌全身一抖。大厅中央有个圆形的小舞台,铺着红色的天鹅绒。这时有个干净整洁的乐师拿把大提琴坐上面演奏《天鹅》。易萌萌把脑袋别过去一直看着,似乎把吃饭的事给忘记了。程航是被她的专注带入了音乐的情境,所以不发一言。等易萌萌回过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你能陪我去看爸爸吗?”
程航隔着桌子看着她,点点头。
吃完饭程航用摩托车载着易萌萌去中心医院。在大厅里和一群探望病人的亲属走进电梯,狭小空间里他们欢声笑语,震耳欲聋。程航和易萌萌被迫贴在拐角里,易萌萌低着头轻轻靠在程航的胳膊上,程航能看到她干净透明的耳轮,头发里散发出香味,套头衫的圆领有些大,露出凸起、纤细的锁骨,皮肤清柔而新鲜。
服务台里有两个护士,各忙各的但不妨碍她们对话,见到易萌萌都点头微笑,都认识她。这个时候走廊里比较安静,绿色地面泛着光,只在一条长椅上坐着个陪护阿姨。这种天气医院里不需要开冷气,但她穿得实在太多,捧着塑料饭盒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看起来更像是病人。易萌萌和程航经过她身边时都没引起她的注意——她正在大腿上寻找掉落的饭粒。
易萌萌在ICU病房外忽然站住了,程航也把头伸过去透过门上的玻璃向里观望——有个穿职业装的妇女正在帮易萌萌的爸爸擦洗身子。她应该是易萌萌的妈妈。床上的毯子全部揭开,她爸爸只穿着裤衩趴在床上,头被支起来侧向一边,免得床垫堵住不能呼吸。应该说易萌萌的爸爸长得很英俊,油光满面,嘴巴周围是一圈漆黑的胡渣,全身上下异常白皙,却没有一块压疮,说明易萌萌和妈妈对他照顾得特别好。
她妈妈挽起袖子,动作娴熟而程序化,每次把垂下的头发拨到耳后,但手上一用力头发又散落下来。她眼睛周围的皮肤已经松弛了,耳鬓也出现了白丝,但她依然化着淡妆,显得很神采。
这时,易萌萌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
“你来了……”她妈妈听到声音抬头看一眼说。
“这是我妈妈。”易萌萌对程航说。
“阿姨好。”
她妈妈正过身来,看到程航,立刻注意到他的长发和脸上的烫疤。
“他叫程航。”易萌萌介绍说。
“啊!你好……萌萌,让他坐。”
“我来吧。”易萌萌从她手里拿过毛巾。
她妈妈站到一旁,抹掉手上的水,手指碰到结婚戒指,轻轻地转动它。她对程航笑了一下,然后看着易萌萌的一举一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萌萌,你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放暑假也不回去吗?”
“学校有排演的课要上。”
“哦……可以回家住嘛,吃饭……”
“明天我回家吃饭。”易萌萌在脸盆里搓着毛巾说。
“哦?”她妈妈有点意外,但立刻高兴地说:“那我早点下班,给你做好吃的!”
易萌萌没回应。她妈妈搓搓手,蹲下来把导尿袋里的尿倒进尿壶里,起身拿出病房。程航盯着易萌萌的爸爸,他眼睛微闭,神情很像一个装睡的人在偷听别人说话。程航心里有股冲动想走过去把他叫醒,仿佛他能制造这个的奇迹。
她妈妈走进来把清空的尿壶放入床下,站起来又看着易萌萌的举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袖子。
“萌萌,妈妈还要回公司加班,你把爸爸擦完了也早点回学校,这里就留给护士照看吧。”
她冲程航抱歉地一笑,从椅子上拿起皮包。又等了一下,见易萌萌不吭声犹豫着走向门口。
“明天叫姚叔叔上我们家吃饭吧。”易萌萌扭头说一句。
她妈妈站门口一脸的惊愕,瞅着易萌萌的背影眼睛就湿了,半天没说话转身快步走开了。程航从后面看她抬起双手,可能掩住了嘴。
“姚叔叔是谁?”程航小心地问。
“他是我妈的上司,三年前妻子患癌症死了。他在追求我妈。”
“你妈……”
“我妈想跟他结婚。”易萌萌停下手里的动作说,“我本来反对,但忽然想开了……妈妈向姚叔叔提出一个要求——即使跟他结婚也不会丢下爸爸。姚叔叔是同意的。”
“哦……”程航十分感慨。
“爸爸,你听见了吗?”易萌萌俯身对她爸爸说,“妈妈要跟别人结婚了,你什么意见啊?同意吗……你不说话就表示默认了……”
易萌萌语带哽咽。程航吓一跳,因为他没意识到对话的当事人就在现场,可能他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办法表达。
擦完身子,程航帮她把病人翻身。她爸爸的皮肤非常柔软,软得像装了水的气球,程航生怕一用力就给抓漏了。他坐回椅子里,手上还有软绵绵的感觉。易萌萌一边给爸爸按摩手指一边跟他说话。又哭了一回。程航坐她身后一直沉默地看着这对父女。
程航把易萌萌送回学校。由于学生放假了,门口的保安也放松了警戒,另派一名年轻、憨厚的保安来值夜班。他眼大无神,说话慢腾腾的,肩膀有点驼,一刻不离地盯着手机,为一次次的游戏冲关所苦恼。易萌萌敲玻璃窗好几下他才听见,开了电动门放她进去。
宿舍楼没有学生的吵闹而显得静悄悄的,但奇怪的是五楼仍有很多窗户亮着灯。易萌萌走进大厅,从小窗户里看到老堂粗短、皴裂双手搁在桌上,大拇指偶尔痉挛一下。她微微低下头,看到老堂坐在椅子里打盹。
“老堂!”
“嗯?”他像专注实验的科学家那样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谢天谢地,你没喝酒。”易萌萌双手合十,幸运地说,“不然,又叫不醒你了。”
“我喝了。”
“那怎么没醉?”
“小醉,呵呵。”老堂笑得满脸皱纹都绽开,“我给自己喝酒总结了一个规律:每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
易萌萌冲他会心一笑,竖起大拇指,然后说:“哎,楼上铁栅门锁了吗?”
“锁了。你等等,我拿钥匙。”
“放暑假了,就我们几个女生留校,男生都走光了,不用天天锁门吧。”
“那哪成!安全第一,就是楼上没人,我也得锁门,这是我的职责。”
“哟哟,好吧。你不嫌麻烦,给我开下门吧。”
“好好,走。”
她跟在老堂后面上楼。老堂扶着扶手,每上一步都很吃力,喉咙就像个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声。易萌萌想了想找个话题。
“老堂,你好像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学校里,就没有儿女来看你吗?”
老堂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哪有儿女呀?哎,没那福分!”
“怎么可能?”易萌萌不相信地说。
“怎么就不可能?”
他哗拉哗拉地摆弄铁栅门上的挂锁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等易萌萌跨过去,他又将铁栅门拉合。她回头看他低头锁上门默默地转身也就没道谢了,往上走。
女生宿舍有好几间房门都是开的,亮着灯。除‘六小天鹅’外,其他人都放假回家了,所有宿舍的门用的是挂锁,但早破坏得无法上锁了。在没人的情况下可以自由出入任何宿舍。
505宿舍传来说话声。
易萌萌走过去看到艾格米、上官斯琴和陈珊在里面翻箱倒柜。
“你们找什么?”
“大搜查!”艾格米说。
“搜查什么?”
“萌萌,”上官斯琴拿着一个红瓶子走过来说,“你看这个——”
“咦?这不是我丢的那瓶雅诗兰黛面膜晚霜吗?”
“是曾蔓偷你的,我们在她书柜里找到了。”
“怎么会……”易萌萌感到十分吃惊,“说不定是她自己买的呢?”
“还有呀,我的充电器竟然在510被人用来绑扫帚,谁这么陷害我?”
“会不会是你以前落在她们宿舍了?”
“不可能!你看着吧,我们一间间的搜查,还会有更多的发现。”
“就是!”陈珊插嘴说。她正用手指挑着别人的半瓶果酱吃。
“这个就算是我的我也不要了,放回去吧。”易萌萌把面膜晚霜还给上官斯琴,说,“你们搜查吧,我回503了。”
“你不要,也不能给她!”上官斯琴对她的背影说,“我们要充当战利品。”
易萌萌回到宿舍感到十分疲倦,她躺在床上盯着上铺背面的木纹。木纹曲线有的像山,有的像飞天,有的像人面——两个结疤就像黑洞洞的人眼,还有长发……它变成程小欣的脸,嘴角上扬,微笑……易萌萌全身僵硬,汗毛直竖,周围有阴冷的气息在游动。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她叫着跳起来——仔细听听,是走廊里的喧哗。
易萌萌走出去,看到她们仨站在508门口跟严娇娇和王妮争吵。
“吵什么?”她站在她们身后说。
“你们凭什么搜查我们房间?”王妮只穿着内衣站在上铺叫嚷。
“你们也太过分了!”易萌萌说她们三个。
“你瞧……”上官斯琴鄙夷地说,“萌萌,你叫大龙找弟兄欺负她——”
“你要死啊!”易萌萌劈脸就骂,接着用手捂上双眼,仿佛是要晕倒,然后拿开手,镇定而严肃地说,“你们——包括我,都要遭报应,要死了,你们就少惹些事吧,剩下一点时间好好忏悔吧……”
“你说什么呀?”艾格米不服气地说。
“她信基督教了。”陈珊嘻嘻的笑起来。
易萌萌无助地看着她们,欲言又止,推搡着她们说:“回去!回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