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萌萌跟程航告别后,走进学校的宿舍楼。老堂坐在小窗户里,把个小收音机贴在耳朵上,看着她走进来。二十二点十分五楼与四楼之间的铁栅门就会锁上。
“老堂,”她说,“楼上铁栅门锁了吗?”
“还没呢,”老堂欠起身,和善地摆着手说,“快上去吧。”
易萌萌听到吵闹声,刚走到503门口,就有牙刷、牙膏和口杯朝她飞来,她慌忙躲掉,宿舍里一伙人正斗得不可开交,艾格米跟严娇娇抓了头发扯住衣襟扭成一团,上官斯琴和王妮在一旁推推搡搡,辱骂声不绝于耳。只有陈珊坐在上铺吃蛋糕,袖手旁观。
“你们干什么!”易萌萌大喝一声。
她们惊诧了片刻,接着继续又吵又打。
“行了!”易萌萌窜到她们中间,将双方推开,“冷静点,怎么回事?”
“严娇娇把姜候的床单、被子都给扔了。”陈珊舔着手指平静地说。
易萌萌转身看严娇娇,想听她怎么说。
“滚回508去!”艾格米尖叫道。
“谁稀罕你们宿舍,”严娇娇回嘴说,“住503的不是死就是疯,这么不吉利,我们还不敢来呢!”
“说什么呢?”上官斯琴插进来说,“王采予是走读生不住校,你说不吉利就是‘六小天鹅’不吉利,那你们就别加入了!”
“是我叫她们搬来503的”易萌萌说,“也是王副的意思,希望大家能团结,相互学习——怎么变成这样?”
“你凭什么扔我们宿舍里的东西?”上官斯琴指着严娇娇说。
“姜候不回来了。她的被子多脏呀,我怀疑上面有病毒,让她得了脑膜炎才发疯的。”
“你的想象真有创意。”易萌萌讥讽地说。“姜候所有的东西我们会寄还给她,你有什么权利扔它们?”
“那我怎么办?”严娇娇反驳说,“你们宿舍只有一张空铺,给王妮;我只能睡姜候的床,又不让我动她的东西——这不欺负人吗?”
“你把她的东西收拾起来放一边,也别当垃圾扔呀。人走茶凉,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
“你们不怕有病毒吗?我看到资料上说——”
“好了,我们知道你爱干净。”易萌萌说,“你要不嫌弃,睡我的床铺,我挪到姜候这边来。”
“我才不要和你们住呢!”严娇娇说完扯着王妮往外走。
“站住!”艾格米拦住她们说:“不住可以,把姜候的东西拾回来,原样放好。”
“我去拾,我去拾,好吧?”王妮立刻打圆场。
“扔哪儿了?带我去。”易萌萌推着她们走出去。
她气得说不出话了。目前该怎样就怎样吧,不过,一定得找个合适时间让她们懂事。她从楼下大垃圾桶里把姜候的被子和床单给抱回来。老堂这时跟她上楼锁门,叹息着说:“好好的东西,扔了可惜,可惜呀……”
艾格米和上官斯琴开始还骂骂咧咧的,后来躺到床上生闷气。一时宿舍里没人说话,五分钟后,电灯也在安静中熄灭了。
易萌萌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毫无睡意——从那块砖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咒语又在耳畔回响,死去一年的程小欣通过这种古怪方式传达她的仇恨令她胆战心惊。刚才宿舍里的这场闹剧也让她心生不详——也许——真像严娇娇说的被子上有病毒,这个宿舍里都有病毒——她在被子里慢慢地蜷缩起来,好像许多冰凉的蜘蛛正从四面八方爬上她的床……
第二天考试结束后,许多同学收拾行李回家,学校门口有好多接孩子的车子。易萌萌穿过车阵没有看到骑摩托车的程航,给他打电话,才知道他昨晚又回实验室,并且一直呆到现在。
她立刻坐出租车去实验室,责怪他为什么为了她的事而放弃考试?程航说那些考题除了刁钻古怪之外毫无意义,不考也罢,比不上他做实验过不了关而去看书,由看书再回头做实验——这样循环学到更多更有用的知识。
他头发凌乱,双眼通红,通宵都在反复观看那个截获的视频——女更衣室内六个女孩整个更衣的过程。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可能因为疲倦而显得反应迟钝,眼睛一眨不眨。
易萌萌的脸忽然又红了,目光躲闪。她不知道该死的秘密针孔摄像头安装在哪里?是否摄下她****的镜头?如果那天穿的是有色内衣也是要换掉的,怕透。是否她在更衣过程中有不雅行为?这些没有比面前的这个男生一清二楚了,这令她害羞、窘迫、无地自容。可是,这是她允许的,愿意的。真是怪事。
“有……有什么发现?”她看着别处说。
“有!”他急切而欣慰地说,不这样仿佛有愧于她似的。“当然有。”
程航把帆布椅子让给她坐,自己则坐在一个木箱上,为她打开导入电脑的视频——六个小女孩进入更衣室后各自找地方放下提包或纸袋,接着就草率而无畏地除衣服——易萌萌一直盯着自己,幸好她坐在椅子上,但是突起的曲线还是一目了然——她们有正面也有背部的,都是纯洁、美好、青春的女体——程小欣为避开大家反而正对着摄像头——她们都从提包或纸袋里拿出演出服穿上。
——然后是简单的化妆,互相给对方打眼影,涂口红。程小欣独自一人坐在镜子前盘头发。完事后,她们闲散地做些后下腰、压腿和蹲的准备工作。艾格米提议,她们五个(除程小欣)还交叉拉手跳了一遍出场动作——这时,有人敲门。她们聚拢到门边,开门后陆续都出去了——空了的更衣室静静的,能看到陈珊遗留在化妆桌上的棒棒糖,红得十分显眼……
易萌萌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半小时后她们还会回到更衣室,她不知道异常情况会何时出现。但是程航把视频点击成暂停。
易萌萌迅速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没看出问题吗?”他说。
“有吗?”
“你再看看。”程航把视频退回到她们换衣服的那段。
易萌萌难为情地盯着画面中的自己,然后目光移到程小欣身上,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但她始终在摇头。程航把视频再倒回,时间缩得更短。
“画面抖动了几下……”易萌萌喃喃地说。
“对了。”程航说,“这时还有白色的划痕闪现,不足一秒的时间,所以很容易忽略过去。”
“是摄像质量的原因?”
“开始我也这么认为。从昨晚回来我就一遍遍地看到现在,终于发现一点规律。”
“什么规律?”
“白色划痕分别闪现了六次,这跟你们人数相等;出现的地方正好在你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在脖子的这个部位,由于跟肤色相近而不明显。”
“这是为什么呢?”
“这些白色划痕呈短短弧形,会让你联想到什么?”
“嗯……”易萌萌想了一下说,“就像用毛笔蘸着牛奶在灼热的铁板上划一下,迅速蒸发消失。”
“我想到的是,网络游戏中角色拼杀时兵器产生的弧光,它代表着攻击。”
易萌萌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真的?”
“而在脖子上这么横着一划,本来就暗指死亡。”
易萌萌的心都灰了,猛吞一口口水。
“她通过砖头发声诅咒我们死,又在这个盗摄的视频里留下死亡暗示……难道……就是让我们确信自己必死无疑吗?”
“不是。这次她进一步传达了新信息。”
“是什么?”
“她给你们每个人定下了死亡时间。”
“在哪里?”
“你看,我用这个软件把画面放大十倍,速度放慢三十二倍,会出现什么?”
程航打开已经制作好的慢速视频效果,播放给易萌萌看。
“白色划痕是一串数字!”易萌萌惊叫道。
“是日期和时间。”程航补充说。“王采予死亡日期是?”
“五月二十七。星期四。”
程航调出王采予的慢速视频——她是侧身而立,白色划痕在肩头稍上一点——开始好比一抹白漆,然后分裂成无数细线,像显微镜下蠕动的小虫子,迅速组合成一串数字,接着分散、变淡、消失。
“2010。05。27-21:42。”易萌萌小声追着读完,吃惊地对程航说,“她的死亡时间是21点42分?”
程航点点头,调出姜候的慢速视频。姜候是正面裸体,六个人中她发育得最为丰满,所以略胖。因为下颌有阴影的反衬,所以看得更清楚,显出的数字是:2010。05。24。
“她在王采予死时前三天疯掉的?”易萌萌掩住嘴说。接着又有疑问,“怎么只有日期而没有时间?”
“我想她只受到比死亡轻一些的惩罚,所以有惩罚的日期而不用注明死亡的时间。”
“那……剩下的人呢?”
程航面色凝重,犹豫好一会儿才说:“很不幸……”
易萌萌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就像半条生命已经被死亡吞没了。
程航把剩下的视频逐个打开,那些日期与时间也逐个显现,虽然稍纵即逝,但像钢印一般打在易萌萌的心上。
艾格米——2010。06。12-23:14。
上官斯琴——2010。06。12-23:44。
陈珊——2010。06。13-00:14。
易萌萌——2010。06。13-00:44。
她们的死亡几乎在同一天、同一个晚上降临,按照顺序每隔三十分钟就会死去一人。易萌萌掏出手机看时间是5:22下午,日期是6月8日,星期二——她们的生命只剩下五天时间……
手机屏幕似乎有层水气,比平常要脏,她擦来擦去就是擦不干净,最后变得歇斯底里了,动作像在打磨一件银器。
“易萌萌?”程航担心地看着她说。
她充耳不闻,只顾低头擦着手机。程航强行从她手里夺走手机,然后手搭着她的肩膀,把她揽进怀里。
她开始轻轻啜泣。
“我该怎么办?”
“不用害怕,有我呢。”
等易萌萌稍许平静之后,程航说:“程小欣生前跟你们谁最好?是姜候吗?”
“看不出来……”易萌萌竭力回忆着说,“她好像跟我的话还多点。”
“那姜候凭什么受的惩罚比你们要轻呢?你们都得死,而她只是疯掉?”
易萌萌在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回答不上来。
“所以光有王采予和姜候事件不足以证明视频里出现的日期、时间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一种巧合。我们要有更多的证据,以免步入误区。”
“还要怎么证明?”
程航扶她坐好,又从电脑里打开一个视频——正是他们昨晚在凯迪监控室先看的王副和三个男人在走廊里的视频。
“你怎么会有……”
“昨晚你回校之后,我想到我们刚才看视频太过草率了,为了保险我又返回去——胡康也不知把小张带到哪里去了——监控室里没人,我很轻松地拷贝一份带回来。”
“也有发现吗?”
“你看——”程航也把他们在走廊上的视频进行放大十倍、放慢三十二倍的处理,逐一放给易萌萌看。
王副——2010。06。13-01:14。
谭总——2010。05。18。
司机——2010。05。13-14:37。
保镖——2010。05。13-14:37。
“王副排在我后面呢——”易萌萌一面看一面机械地说,“谭总怎么了?听胡康说他生病了——难道跟姜候一样,也疯了——司机和保镖他们上个月……同一天同一个时间……他们死了吗?”
“他们三个人的惩罚比谁都早,我们应该证实一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程小欣的鬼魂原谅你们?但是她的惩罚还是有区别的,姜候,可能还有谭总,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让自己只受到轻的惩罚?这是个突破口,从现在开始抓紧时间积极寻找,或许能找到至少让你们避免死亡的机会。”
“可能吗?”易萌萌虚弱地说。
“难道你要放弃?”
“不。”她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气,说,“当然不!”
“我觉得……”程航试探地说,“这种事越多人参与进来越好,是不是应该报警?”
易萌萌抬头看着他,在他眼睛里,在他伤疤上搜寻,这两者都透出一种坚毅和顽强。她一字一顿地说:“不,有你的帮助就行了。”
程航很慢地点了点头。
“你说现在怎么办吧?”易萌萌扶着桌子站起来说。
“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找谭总,看他是什么情况?我去找姜候,看她是否有好转?有没有交谈的能力?”
易萌萌把姜候的地址给了程航。他们打开卷闸门,没料到外面已是一片阴霾的雾气,阴冷潮湿向他们袭来。
“天气又变了……”易萌萌沮丧地说。“骑车肯定很冷,把那件风衣穿上吧。”
她指着挂在衣架上的几件衣服,程航的表情却很奇怪,好像在问:“你确定吗?”但他什么也没说,走过去挑选一件橘色的大领风衣穿到身上,因为衣服又厚又硬,穿起来还挺费劲。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表情和动作变得很夸张,像动画片里的木偶人。嘴巴确实没动,但配合他的表情和动作发出一些声音,比如他扬起眉毛,一耸肩一摊手就发出“啊噢”;他在空中打个响指就发出“叮”;他往前迈两步就发出“叱——咚,叱——咚——”有如机器人一般。
虽然这样的表演现在不太合适,但还是令易萌萌忍俊不禁:“这是什么呀?”
“我制作的音效外衣。”程航说,“配合动作和表情能发出三十多种声音,可以当作卡通表演——至少孩子们喜欢。”
“我们穿这个骑车会不会吵死了?”
“别穿这个。”程航脱下风衣说,“我们可以把小丑服裹在身上。”
“你真是个怪人……”易萌萌自言自语地说。
程航当然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