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这种矛盾心理持续了多久，也许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摆脱它。但我记得，转机出现在地牢。奇怪吧？我居然在阴森的地牢体验到了释然，那一刻，我迫切想要了解你，了解你的过去，你的生活。我突然觉得我是如此幸运，是天赐的恩惠才让你出现在我的世界，我为什么不去珍惜呢？
这样想来，我过去的行为又是多么幼稚可笑，在给自己背上包袱的同时也给你带来了不公，而卸下包袱只需要一个动作，就是剪断束缚的背带。你一定奇怪我用什么去剪断背带？我爱你，这就是答案。我相信全新的爱情是把锋利的剪刀，可以剪断纠缠不清的烦愁和羁绊。
此时此刻，我再次感到了轻松，不只因为卸下了包袱，还因为我终于明白，无论宇宙有多大，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没有谁是谁的延续，只有全新的开始；我终于明白，矛盾不一定要去解决，时间会将它冲淡，同样，时间也会孕育新的感情，新的希望。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草草结束这封信，出发的时刻就要到了。在写下它的过程中，我一直抑制着一股冲动。我很想吻你，亲口对你说，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包容与理解，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现在我就要去吻你了，在我放下笔之前，让我再次为我们祈祷，祈祷我们平安回来！小雪
P.S.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别总是那么忧郁。没人能说清到底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十分钟，也许整整一个世纪。直到有人捡起飘落到地上软塌塌的打印纸，吴飞的身体仍在颤抖。
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她一直相信，相信我会回来。
浓雾早已遮蔽眼前，朦胧之中，他又看到了火光和碎片，石块与尘埃；看到无尽的黑暗慢慢褪去，殷红的山谷渐渐变绿；看到思垦艾岚澄净的天空下，她的笑容悄然绽放……
不知何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吴飞控制住自己，抹了把眼泪，扭过头一看，竟然是方志明！
方志明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到墓碑前，拧开一个小玻璃瓶的瓶盖，将里面白色的花瓣撒到了碑座上。“这是思垦艾岚的白竹花。”他凝视着墓碑，“只献给最勇敢的人。”
两个人静静地站立着，盯着眼前细碎的花瓣。过了一会儿，吴飞打破了沉默：“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刚到。听晓雨说你在这儿。”
“方教授呢？”
“后续工作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回来的。听宋警官说你要回去？”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也该回去了。”
方志明呵出一口白汽，时值初春，天气依然寒冷。“走走吧。”他拍了拍吴飞肩膀。
两个人踏着甬道，行走在松柏之间。方志明告诉吴飞，直到基地瓦解后，他才知道有两个吴飞，而他所熟识的吴飞的确被害了。直接凶手并不是海俊，其实是个十岁男孩，一个被CTS灌输了信仰，对伊伦唯命是从的男孩。吴飞恍然大悟。他回想起在展览馆时即视感中出现的男孩形象。虽然他很难将那个瘦弱的孩子与凶犯联系起来，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忽略了一个细节：他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男孩，而是他胸口的彩色标志，那个少女和鹰的标志。方志明又告诉他，男孩用毒液浸泡过的刀片，划过了被害人的手背。伊伦处心积虑，选择孩子作为凶手，一是可以测试CTS的实际效果；二是容易得手而不被察觉。在密集的人群里，孩子的穿行更游刃有余，他们矮小的身材也更适合攻击成人的手背。
“我看见了那个孩子。”吴飞稍加犹豫，向方志明解释了自己继承的记忆，进而盯着他说，“我还看到了你，当时你也在人群里。”
“所以你在网络上告诉我，你在展览馆见到了我？”吴飞点点头。
“当时还真让你唬住了。特别是又通过视频看到了你。我怕暴露身份赶紧下了线。”
“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确在展览馆，那个男孩完成了一件本应由我完成的任务。”方志明的表情渐渐严肃，“最初伊伦让我去完成谋杀，但我找借口推脱掉了。伊伦就安排了另一个人，而且放出口风，第二次行动要在展览馆进行。其实这时他已经在怀疑我的身份。因为不知道伊伦安排的杀手是谁，我从另一个你进入展览馆后就一直跟着他，留意向他靠近的可疑人物，打算找机会阻止谋杀。”他叹了口气，“但我忽略了那个孩子，没想到选定的杀手是个小孩儿。直到他倒在地上，我才注意到那个孩子，不过已经太晚了。”
吴飞望着方志明，稍加沉默，说：“我曾经怀疑过你。”方志明笑了笑，说没什么。
“原来伊伦早就发现了你的身份？”
“开始只是怀疑，通过展览馆发生的事，他肯定了猜测。其实我在跟踪另一个你的同时，海俊也在跟着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方志明说，“伊伦彻底调查了我的底细，他没有立即对我动手，也正是因为我的身份，他要用我来要挟我父亲。”
吴飞叹了口气。凌乱的思绪仿佛一块块散落的拼图，在脑海的一隅平地艰难地拼合，却总是在即将成型的瞬间被起伏的情绪所打乱。愤怒、惋惜、悲伤纠缠交融，汇成一股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伊伦虽然已经成为了过去，他却并没有感到轻松，想到那些被伊伦夺去的生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沉默了很久，他转头问方志明：“你为什么选择做警察？”
方志明脸上渐渐浮现起痛苦的表情：“为了赎罪。”
吴飞表情一怔。
“那天在网络上，你已经猜出了大概。”方志明深吸了口气，“你们的恶作剧，让我在漆黑的地下待了一天一夜，那块石板太厚太沉，我推不开。孤独、恐惧就像一张网，把我紧紧套在里面。我沿着管道爬，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只能回到石板底下，缩成一团坐着。我感觉就像坐在一口棺材里，我坐在里面诅咒，诅咒你和大黑死去，虽然我知道你只是个没主见的帮凶。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觉得那是耻辱，但是大黑却到处炫耀。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经过一条偏僻的胡同，看见大黑躺在那里挣扎，他的嗓子已经喊不出声音了。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无助地望着我。”方志明低下头，嘴唇颤抖，“我没有喊人，没有报警，我只感觉是上天的恩赐，我的诅咒应验了。再后来，大黑死了。”两个人停住脚步。方志明眼里的光泽渐渐暗淡，从他晃动的身体和松垮的肩膀上，吴飞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
“这以后，我和你的关系慢慢缓解。可是我经常会梦到两个画面，一个是石板闭合的瞬间，透过缝隙看到你和大黑的面孔，坦白说，你们的表情疯狂而且邪恶；另一个就是在胡同里，大黑躺在地上望着我时的那种无助和绝望。这两个场景总是在我梦里交错出现，我感到很痛苦，没办法摆脱它。我尝试让自己原谅你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做到了。但是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对大黑的死视而不见。我觉得我就是凶手，我本性恶毒，这种感觉一直折磨着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我的罪恶感，直到后来我遇到了文嘉。我把隐藏多年的秘密告诉了她，那一刻我感觉很轻松。我记得那天，我又一次从梦里惊醒。她望着我说，恶人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只有善良的人才会有负罪感。她还说，如果我实在忘不掉那些过错，就干脆做些事，把罪恶赎回来。”
“所以你选择了做警察？”吴飞问道。
方志明点点头：“我认为，我职业的本质不是抓人而是救人，拯救无辜的受害者，还有那些没有彻底丧尽天良的嫌犯。”
吴飞拍了拍他，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在我们世界，你是心理医生。”
“哦？”方志明翻然醒悟，“我刚才把你当成他了。”
“没什么。”吴飞摆摆手，进而问，“文嘉还在德国吗？”
方志明没有回答，他抬起手看看表说：“我们走吧，她在等我。”试验大院里不时有工作人员走动。吴飞戴上口罩和墨镜走进院内。试验楼前有很多警察，还有身着灰色制服、正将一个个金属箱子抬进楼里的工作人员。吴飞忽然发现了宋警官，便大步走了过去。
“来找方教授？”宋警官手持步话机，用天线指了指吴飞，“怎么这身打扮？”
吴飞尴尬地笑了笑，他摘掉墨镜指着眼前的金属箱子问：“这些是什么？”
“都是基地里的设备。”宋警官带着吴飞向试验楼走去，“我们与思垦艾岚政府协商，把一些东西运了回来，有些是我们的，有些是伊伦盗取我们技术制造的。”
宋警官将吴飞带到试验大厅门外，指着敞开的大门说：“方教授就在里面，他的助手知道你的身份，可以摘掉口罩了。你进去吧，我还有事。”
吴飞走进大厅，一眼看到穿梭机附近多了个硕大的球体，通体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方教授和两名助手正在球体旁边，指挥工作人员摆放箱子。看见了吴飞，他们一起迎过来，两名助手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打量着他，而他们的面孔也让吴飞感觉十分熟悉。
“你就要回去了，今天找你来，主要是让你掌握几个设置，一旦抵达你的世界，这些设置会让穿梭机再返回来。”方教授摘掉手套说，“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把东西运到了。”
“没关系，您先忙。我能帮您干点什么吗？”吴飞看到满屋子都是金属箱子。
方教授将最后一块零件插入球体内的凹槽，球体的光芒渐渐收缩，变成薄薄的光膜覆盖在表面，仿佛一层反射着光线的气体。“它几乎可以工作了。”他跨出球体，扭了扭僵硬的脖子，走到吴飞面前，“让你久等了，步入正题吧。”
吴飞随方教授走向穿梭机。他又好奇地瞥了眼身边的球体，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一堆空箱子问方教授：“这些零件不是都来自基地吗，为什么能装到这个上面？”
“它也来自基地。阿曼在一个隐藏很深的制造车间里发现了它，同时还发现了我们很多图纸数据的复制品，这个球体实际是台穿梭机，以我们的技术为核心制造的穿梭机。”
“穿梭机？”吴飞凝视着方教授，“我记得，穿梭机已经被我们世界的您和猎隼人破坏了。”
“被破坏的只是穿行天然虫洞的普通穿梭机。这个球体与我们的穿梭机相似，可以主动轰开虫洞，而且还融合了全息摄影技术。在此之前，我们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即使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伊伦如何弄到的图纸。坦白说，我曾经怀疑过你们世界的方浩然，但他已经去世了，任何怀疑都不再有意义。”
“我相信我们世界的您也不知道球体的存在。为什么要融合全息摄影技术？”
方教授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他思索了片刻，拉着吴飞来到球体一侧，“如果一个人待在里面，球体内部的全息摄像系统会将他的三维影像和声音都记录下来，再与渗透者技术结合，这些信息就会投影到另一个维度中去。我们不是一直不知道渗透者对伊伦的意义吗？这个球型穿梭机揭开了谜团。”
吴飞盯着球体内部复杂的结构，摇摇头说：“我还是不太清楚您想表达什么。”
“我们曾经认为，除了我们的四维时空，宇宙的其他维度都卷缩在非常小的尺度内。”方教授用手指圈起一个很小的孔洞，“半径只有10-33厘米，也就是普朗克尺度。但自从我们发现你们的那天起，我们不再这么认为。除了你们所在的世界，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更为广大的额外维，我们可以通过这个额外维旅行到我们的过去。”
“什么！？”吴飞震惊地说，“旅行到过去？通过时间机器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穿梭机就是时间机器。既然它可以轰开虫洞在平行世界之间穿行，理论上讲，它同样可以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穿梭。但由于某些复杂原因，实际上穿梭机只能旅行到过去，而无法去往未来。即使旅行到过去，它仍然只能停留在额外维，没办法真正进入到我们的过去。也就是说，你可以作为旁观者来观察我们的过去，但是没办法干涉它，也不能把你看到的任何信息带回来。”
吴飞试探性地问道：“如果借助全息投影和渗透者，我们就可以干涉到过去？”
方教授点头笑了笑：“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渗透者不能传递宏观信息，但可以将全息影像渗透到另一个维度，这样就可以让过去的人们看到来自未来的信息。”
“伊伦需要的就是这个吗？”
“对。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把内置他形象的CTS技术带回到过去并游说各国政府。以当时的技术水平，没人能看出他做的手脚，甚至没人能理解CTS技术，不过他们一定都惊叹于它的效果。等到CTS普及，到处都在为这个改变了教育方式的人大塑雕像的那天，伊伦就真的成为了世界主宰。”
听着方教授的描述，吴飞陷入了沉思。“我想试试。我可以挽回……”
“不，你不可以！”方教授打断他，“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理论上，没有人尝试过。”
“我不在乎冒险。”
“这不是冒险，这是自杀！”方教授的语气严厉。
“为什么，难道伊伦就不怕死吗？”
“你以为伊伦会亲自去吗？他会选择最忠诚的属下，或者等到基地中的某个孩子能够胜任游说任务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亲自充当小白鼠。可以这么说，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单程旅行，你会被囚禁在额外维里，直至穿梭机的能量耗尽，被强大的引力吞噬。”
两人陷入了沉默之中。吴飞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他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悲伤，用平缓而低沉的声音说：“如果我得知一种能够挽救生命的方法而不去尝试，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