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程在即，吴飞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他感到紧张与兴奋，当然还有恐惧。他告诉方教授将选择立即启动的模式，否则倒计时过长，担心自己会改变主意。他试着深呼吸，仍感到心跳在不断加速，甚至声音也开始颤抖。舱门还没有关闭，方志明扛着摄像机一直对着吴飞进行特写。方教授站在他旁边，始终面带笑容注视着吴飞，但从他握着图纸不断抖动的手上，吴飞看出了他的紧张。“还有问题吗？”方教授最后一次问吴飞。
“有！”吴飞大声回答。
“什么？”方教授皱起眉头，赶紧追问。
“呕吐袋在哪儿？”见方教授表情一愣，吴飞又说，“其实我想问，这机器有安全气囊吗？”
“当然……”方教授笑了笑，“没有。”
吴飞又拍拍座椅，问方教授：“弹射座椅？”
这次方教授点点头：“零高度弹射。”
吴飞深吸了口气，大声说：“我没问题了，都离远点儿，我要走了！”接着他按动了开关，舱门缓缓关闭。方教授和方志明向后退去。吴飞轻咬嘴唇，选择了立即启动。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吴飞感觉机体发出的轻微抖动逐渐增大，掩盖了他身体的颤抖。他拉了拉安全带，确认绑得很紧。已经开始出现电机旋转的尖锐噪音，几秒钟后，又被类似空调压缩机的低沉声音覆盖。弧形屏幕上显示着被白色线条勾勒出的立体空间图，左下角附有坐标。硕大的半透明数字标示着倒计时时间，覆盖在立体图上方，向着终点“零”步步逼近，每次数字的更替都震颤着他的神经。更多不同频率的声音投入进来，屏幕右下方出现了穿梭机的三维旋转图像。一阵短促的震动过后，机体的抖动明显减轻，吴飞看到三维图像显示两个支架向内收进了机体。屏幕上的信息眼花缭乱，他在立体空间图左侧认出了标示温度、湿度和气压的单位。
噪音逐渐增大，吴飞感觉头开始涨痛。随着疼痛的加深，他的意识处于一种朦胧状态，恍惚间仿佛坠入了梦境，依稀看到一个陌生的轮廓在向他招手，那是一个女人，但更像一个天使，不，那应该是晓雨。他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想起了方志明，想起早上吃的煎饼。头越来越痛，他意识到他可能会死去。
方教授与方志明目瞪口呆地看着穿梭机悬浮在平台上方，机体发出耀眼的光芒。摄像机一直对着穿梭机，他们却不得不用手罩住眼睛。两个人再次向后退去，逐渐远离轰鸣声愈来愈大的穿梭机。时间还剩十秒，立体空间图正中出现一个黑色斑点，迅速扩充为一条弯曲的立体隧道，仿佛将空间从中撕裂；时间还剩七秒，彩色的细小粒子流射进隧道入口，进一步将开口撑大；时间还剩五秒，隧道开始旋转，将入口对准屏幕正中；时间还剩三秒，吴飞的头即将爆裂，高速粒子将隧道入口染成金色；时间还剩一秒，吴飞握紧拳头，《自新大陆》的旋律在他耳畔响起。
一道强光爆发，瞬间填满了每个角落，试验大厅似乎即将融化。方志明和方教授闭上了眼睛。剧烈的加速度将吴飞死死地压向座椅，他的视线逐渐变黑，胃里翻江倒海，心脏似乎就要冲出身体。但他还有意识，知道自己还活着，他在飞行，冲向另一个世界。他想尖叫，却无力发出声音。耳边《自新大陆》的旋律像被放大了，随着心脏的跳动跌宕起伏，他知道那是幻觉，但却是他此刻的支柱。
不知过了多久，行驶渐渐平稳，吴飞的眼前又恢复了光亮。他大口喘着气，感到筋疲力尽。头疼减轻了很多，他试着转动僵硬的脖子，苍白的脸上又有了血色。
穿梭机内部显得比出发前更明亮了一些。他环顾四周，没有窗户，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繁星满天，还是漆黑一片。他看见屏幕上的立体隧道在缓慢旋转，其中一个红色光点正沿着隧道向前移动，他猜测这应该代表穿梭机的行程。
随着头痛的缓解，他的思维渐渐活跃，恐惧感已全然消失，兴奋心情占据了主导。他开始想象那个高度发达的世界，想象空中飞行的汽车，满街行走的机器人，还有直冲云霄的摩天大楼。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间产生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穿梭机运行的平稳程度出乎意料，而更加出乎意料的是，他仍像身处地球表面，没有体验到失重的感觉。
红色光点继续前移，隧道尽头有了变化，一个狭小扁平的物体出现在立体空间图中，进而逐渐增大，仿佛一片大陆板块向着吴飞飘来。吴飞发现屏幕左侧温度等信息下方又多了一组数据，与上方的信息一一对应，他猜测着，这或许代表另一个世界的环境信息。他盯着第二组数据看了一会儿，意识到与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远，更加接近宇宙的彼岸。
板块逐步向红色光点靠近。吴飞听到了类似电流的刺刺声，图像似乎受到干扰闪动了两次，随即恢复了正常。隧道与板块渐渐连为一体，开始缓慢旋转，红色光点沿着隧道，即将移动到交界处。隧道逐渐变大，板块更加接近，屏幕视角穿越旋转的隧道壁，进入隧道内部。色彩斑斓的粒子构成光的洪流，风驰电掣般向后飞散。如果板块代表对方宇宙，吴飞知道他正在高速冲向另一颗蓝色星球。刺耳的噪音再次增大，随之而来的是急剧的减速。宽厚的安全带将吴飞束缚在座椅上，压迫得他呼吸困难。如果此刻安全带突然绷断，吴飞相信他会像炮弹一样穿过屏幕，冲破机舱，坠入茫茫的宇宙深处。
这次他没有失去视力，在剧烈的减速过程中，屏幕上出现一排排数值，随着减速幅度的削弱，他看清数值的后面都标示着“正常”。行驶又趋于平稳，像是低速巡航，没有任何颠簸，甚至感觉不到穿梭机的运动。一阵类似金属摩擦的聒噪声过后，机体左右晃动了几下，屏幕右下角再次出现穿梭机的三维图像，显示着两个支架伸出机体，缓缓放下。舱体内响起了“滴、滴”的提示音，弧形屏幕正中终于出现“着陆成功”的字样。机舱外的温度、湿度、氧含量等信息醒目地显示在屏幕中下方，并且旁边还有一排清晰的文字，提示已具备解除安全带、安全打开舱门的条件。吴飞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不知外面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世界？他解开安全带，取出行李，开启了舱门。
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吴飞钻出机舱，匆匆环视四周，顿时感到了失望。他怀疑在穿梭机里度过的四十多分钟，承受了几乎快要冲破生理极限的加速度，却根本没有抵达平行世界。一场都是恶作剧，从头到尾都是徒劳。
吴飞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跳下平台，站在试验大厅光洁的地面上，望着前方两个围着金属架的球形物体。方教授和方志明在哪儿？他向前走了几步，一些陌生的设备出现在他的视线内，他再次观察四周，隐约感觉到，也许他并没有徒劳。这时，电机转动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看到金属大门倏然滑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
方浩然手提黑色工具箱，站在原地凝望着吴飞，表情意外而震惊。紧接着，他快步走入大厅，来到吴飞面前，放下工具箱，上上下下打量起他来。
“方教授，我这是……”吴飞看着眼前的方教授，发现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我真不敢相信！”方浩然将手搭在吴飞肩膀上，声音里透着激动，“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欢迎你，吴飞，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我已经……”吴飞望了望周围，他还想再确认一下，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方教授，“这不是我原来的世界？”
“对你来说，这里是平行世界。”方教授的语气很诚恳，“你是我们世界的第一个客人。”
吴飞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他把一直提着的旅行包背到肩上，傻呵呵地笑了笑，说：“很荣幸。”
“一路上还算顺利吗？”方教授问道。
“开始很难受，眼前一片漆黑，后来就好多了。但是那个噪音真的难以忍受，震得头都快炸了。”
“那是血液涌向下肢造成的黑视现象，所以你会感到眼前变黑。”方教授露出歉疚的表情，说，“你的头疼与噪音无关，那是穿梭机对人体的副作用，抱歉我之前没告诉你。我们的技术还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副作用会让人在短期内剧烈头痛，头痛过后，大脑会处于兴奋状态，甚至会让人体验到一种短暂的，我们称之为忘乎所以的感觉。”
吴飞回忆着在穿梭机上体验到的飘飘然的感觉，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头部，仔细感觉了片刻，说：“现在头还有点儿疼，但是我感觉很清醒。”
“你的头疼会慢慢好转，副作用不会造成后遗症。”方教授看着吴飞问道，“那个方浩然和我一样吗？”
吴飞语气很肯定地说：“完全没有区别。其实我还没有……至少没彻底转过弯来，这已经不是我原来的世界了，因为这和我刚刚出发的试验大厅太像了。”
方教授笑了笑说：“好吧，我们出去走走，你可以把行李先放在这儿。”
吴飞把旅行包放到靠墙的位置，跟着方教授走出试验大厅，穿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蓝色走廊，经过玻璃门，沿着挂满画像的走廊向楼外走去。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画像，发现了一两幅陌生的面孔，除此之外，没有察觉到其他不同。
“我原以为会有很大差别。”吴飞边走边说，“另一个您告诉我，这里的科技远远领先于我们。”
“不要那样想，你会失望的。”方教授摇摇手指，这是两个方浩然共有的习惯动作，“这儿没有满天飞的汽车，没有超现实主义的建筑，那都是电影童话。我们只在某些领域比你们出色，还有很多地方不如你们。比如你们的面包就更好吃。”方教授神秘地笑笑，“另一个你带回了几个面包，味道真不错！”
吴飞回忆起卖报女孩的话，她说看见他买完报纸，又去了对面的面包房。他在心里笑了笑，说：“可惜这次我没带些过来。”
“下次吧。”方教授加快了速度。两个人很快走出了大楼，吴飞却突然停下来。他站在楼门口，凝望着外面的世界。他记得早上出门时天空很晴朗，现在依然是一碧如洗，就像两个世界在共享同一片蓝天，而前方两棵树之间低空飞行的喜鹊，也仿佛来自他的世界。他注意到身旁的垃圾桶，想起早晨和志明站在这里哆哆嗦嗦地吃煎饼，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事情，他可能真会掀开盖子看看里面有没有早上扔掉的油纸袋。
这时，一辆警车在台阶下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名警察。他大步走到吴飞面前，惊讶地望着他，目光仿佛冻结在吴飞的脸上。
“简直就像双胞胎！”警察扭过头，感慨地对方教授说。
“双胞胎会有差异，他们根本没区别。”方教授指着吴飞，仿佛在炫耀一件作品，“他们不但外表相同，DNA也完全一致。”
吴飞没有说话，他厌恶被当成一件展品公开议论，第一次感到和这个世界的距离，以及自己的特殊身份。他想岔开话题，于是仰起脸，斜视着警察说：“要给我补办签证吗？”
这个看似轻蔑的举动让方教授心头一震，他意识到两个吴飞惊人的相似，自己未经深思的行为触动了他的敏感体质，心理防卫的介入总是迅速转化为外在的抵触。
警察憨厚地笑笑：“你来得太快，我们还没有针对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入境制定法律，就先不办了。”
吴飞端详着眼前的警察，他看起来不到四十岁，虽然穿着威严的警服，那张脸仍显得过于秀气，而造成这种效果的唯一原因，就是他那张小巧的嘴。看着看着，吴飞忽然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但并不太确定。
“这是分局的宋警官，负责两天前的谋杀案。”方教授赶紧介绍道，然后又指着吴飞对警察说，“这……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宋警官向吴飞伸出手：“欢迎你，吴飞，我有点儿冒失，别介意。我们还要合作，希望你支持我们工作吧。”
吴飞与宋警官握了握手，说：“我会积极配合，这是为我自己报仇。”
宋警官笑了笑，随即收住笑容，转向方教授，一本正经地说：“已经确定了，死因的确是中毒，手上的细小伤口是死亡前几分钟造成的，剧毒通过伤口进入身体，致使心脏衰竭。不过这种毒我们没有记录，还需要一段时间确定来源。”
方教授表情严肃，扭头看看吴飞，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我本想问您些问题，我看就改明天吧。”宋警官接着说，“今天您陪陪吴飞，都休息休息。还有，这起谋杀案暂时不要向更多人透露，随着案情发展，我们会做进一步决定。”他又转向吴飞，“注意安全，方教授有我的电话，有情况及时通知我。明天上午九点我会再来，你和方教授在这里等我。好好休息吧。”说完他便转身走下楼梯。
“宋警官。”吴飞忽然叫住他，“您是不是有个同事叫刘二铁？”他想起几天前找大黑化验血迹的时候，曾经瞥见过这个警察，他应该是大黑的上司。
“刘二铁？”宋警官眉毛上翘，努力回想，接着说，“没这个人。”
难道大黑从事了不同的工作？还是平行世界根本就没有大黑这个人？
他还想再问什么，宋警官已经钻进了警车，随即加速驶离了他们。
宋警官一走，方教授转过头问吴飞想去什么地方，吴飞表示愿听方教授安排。
“那去展览馆吧，现在正在举办科技展。”方教授建议道。吴飞没有多问，便随方教授出了试验大院，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观察着他所熟悉的道路，但无论如何细心分辨，仍然无法找到眼前的世界有别于他的世界之处。
方教授不时与吴飞交谈几句，当他得知吴飞选择了国际贸易专业，说出了和另一个方教授类似的话：一个选择导致了不同的人生，贸易对于吴飞或许更安全。虽然吴飞并不这么认为，不过这次他没有反驳，仍然沉浸在寻找两个世界的不同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