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方志明又接着说:“还有,我爸问你头疼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事不方便电话说,让你直接去单位找他。”
“帮我谢谢你爸,头疼好多了,要问的事儿也解决了,就不再麻烦他了。”
“好吧,记得去找大黑,自己多保重。”
方志明挂断了电话,吴飞却仍然握着话筒伫立在原地。待情绪稍加平静,他走向窗口拉开了窗帘。
那一瞬间,他看到秋日的早晨被完美地框了起来,如同背景深远的绘画悬挂在眼前。远处,一群鸽子越过楼群,划过蒙蒙亮的天空。“你是个相信奇迹的人吗?”他想起晓雨的问题。
我是,我一直都是相信奇迹的人。他在心里再次回答这个问题,但比上一次更加肯定。
两天后的周六,按照事先约定,吴飞一早接上晓雨,两人一同驱车前往怀柔。吴飞精神不错,虽然残片的鉴定结果还需等待,优盘之事也悬而未决,不过两天来,他没有再次遭遇匪夷所思的事情,生活似乎恢复了常态。
离开晓雨家没多久,他们便驶出四环,进入了高速公路。吴飞总感觉与晓雨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很想抓住这次机会更多地去了解她。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他已将晓雨当做了另一条线索,一个弄清自己遭遇的新突破口。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晓雨,思考着该从何处开始。晓雨却先开口了,她转过头,微笑着对吴飞说:“谢谢你今天帮我。”
“客气什么。其实我觉得我们之间,怎么说呢?你看,我知道你这么多情况,不该都是巧合吧?坦白说,我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是挺神奇的。”晓雨忽然睁大眼睛,“那我也坦白一次,那天我虽然说不认识你,可其实看你还是有些眼熟的,就像曾经在哪儿擦肩而过一样。”
“你想得起来在哪儿吗?”吴飞问。
“当然不记得了,也许在地铁里,也许在大街上吧。”晓雨说完顿了顿,又问道,“你相信有前世吗?”
“我不知道。”吴飞摇摇头,随后露出笑容,“不过我倒是想过,我是不是在梦里见过你?”
“那我呢?我看你也眼熟啊,”晓雨说,“除非咱俩的梦串到一块儿了。”
“就像电话串线,毫不相干的两个梦串到一起,我们打个照面儿又各自醒了。”吴飞补充道。
“所以我们彼此有了初步印象。”晓雨给出结论。
吴飞笑了笑,问道:“这个故事完整了吗?”
“嗯,经过我们共同努力,我想它完整了。”晓雨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说。
“好吧,我提出第一点疑问:是谁让我们的梦串线了呢?”
“这……”晓雨扬起脸,“一定是哪个粗心的接线员打了个哈欠。”
“回答正确。”吴飞瞟了眼晓雨,笑了笑,又说,“说点儿正经的吧。你这么年轻,怎么想到要去相亲呢?”
“相亲?我怎么相亲了?”晓雨感到莫名其妙。
“那天吃饭,你不是去相亲吗?”吴飞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文嘉就说一起吃个饭,开始都没告诉我有你。”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口大笑起来,“文嘉居然介绍咱俩相亲,难怪……难怪那天她那么怪异。”
晓雨的笑声让吴飞顿感尴尬,他意识到问错了问题,随着晓雨傻笑了几声。
前方的车渐渐多了,他们减速进入了收费站。吴飞接过收费员递来的计费卡片,不禁猜想:收费员在一个工作周期内要重复多少次相同的动作?进而,他想到自己曾经的工作:报价、谈判、下单、装船、发运……每一笔合同都重复着类似的过程,每天的工作也都大同小异。
他忽然感觉到,其实一切都在重复,一日三餐、生老病死、日月更替……既然如此,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否就源于一种重复,一种人生经历的重复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什么?他身处于一个永无休止的轮回之中,不断重复以往的经历,就连下一秒发生什么,也都精准无误地记录在案?
不,这不可能。时间在夜以继日地流逝,世界在飞速忙碌地发展,他不可能反复处于一个时间段内,没有任何载体能够容纳他。除非,关于过去的记忆全部是虚幻的,只是被人为地植入在他的脑海中,那么他就有可能在某个时间段内游离沉浮,循环往复地经历相同的事情。如果这样,命运就是被注定的。可倘若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注定,每个人的记忆都被灌输,那将会是怎样庞大的系统来支持命运和记忆的分配呢?
不会的,这决不可能!吴飞始终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允许这几天的遭遇把他变成宿命论者。突然,他感到一阵头痛,左侧的脖颈仿佛被一根铁丝向上拉扯,疼痛就像一只无形的巴掌,将他从臆想世界打回到了现实中。
他用力捏了捏后脖颈,听见晓雨在问:“你怎么了?”吴飞这才发现已经驶离收费站很远了,但这段路程怎么开过来的,他却没有一点儿印象。
“你在想什么?”晓雨又问,“跟你说话都不理我。”
“是吗?”吴飞问,“你说什么了?”
“我说今天是你帮我,所以路费和汽油费得由我来出。”晓雨边说边将钱递给吴飞。
“不行。”吴飞断然拒绝道,“第一,帮你是我自愿的;第二,如果你出钱就变成了你雇佣我,性质变了,绝对不行。”
晓雨看着一脸执著的吴飞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收起笑容,对吴飞说:“别再心不在焉了,开车走神很危险。”
吴飞答应着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很清楚开车时心不在焉的危险性,他的父母就是这样被夺去了生命。那时,吴飞刚从大学踏入社会。看到吴飞已经工作,父母终于得以闲暇去享受生活。那年秋天他父亲租了辆越野车,与母亲开始了云南自驾之旅。去的时候一帆风顺,然而在回北京的路上不幸驶入了塌方路段。剧烈的翻滚当场夺去母亲的生命,父亲在重症监护室一直撑到吴飞赶到,但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父亲说开车时在思考,没注意到塌方路段的警示标志。之后,他的父亲便再也没有张开口,又过了几天,父亲的眼睛也永远闭上了。
沉重的打击令吴飞的世界黯然失色,他还来不及报答父母,便与他们阴阳相隔。在那一年,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死亡的存在,其实它就隐匿在我们身边,躲在仅仅一秒钟的意识偏差里。死亡的影子无处不在,它时而在液化气管道内涌动,时而在高压电缆中流淌,时而埋伏在铁轨间守株待兔,时而又站在剃须刀锋利的边缘,贪婪地盯着向它靠近的手腕。它填满了生活中每一道夹缝,外表平静,内心疯狂,一旦获得机会,便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向它靠近的生命体。
吴飞在悲恸欲绝中反复思考着死亡的存在和含义,行尸走肉般挨过两个月。有时他认为自己在经历一场噩梦,醒来后父母会依然健在,但是每次醒来,残酷的现实都像锐利的刀尖,深深刺痛着他。他不能承受家人已去的事实,却只能对着墓碑默默哀悼。他把一束束鲜花撕成花瓣,撒满在墓碑前。时值初冬,草木凋零,万物萧条,只有这些花瓣依然鲜活,点缀着苍白的大地。
不久,一阵冷风吹过,尘土飞扬,花瓣纷纷落地。吴飞从地上拾起一片片散落的花瓣,他知道这些湿润鲜艳的色彩,迟早会被风干褪去,融入泥土。他忽然想到曾读过的一段诗:
“无中不能生有,任何存在的东西也不会消灭。看起来万物是死了,但是实则犹生:正如一场春雨落地,霎时失去踪影;可是草木把它吸收,长成花叶果实——依然欣欣向荣。”
吴飞不再去捡那些花瓣,他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固执而坚定地认为,死亡并非结束,而是生命形态的转变。当春天再度来临,漫山遍野的绿树鲜花,即是生命的延续。他逐渐接受了父母的溘然长逝,努力去适应一个人生活。为尽快摆脱悲伤的阴影,他卖掉了曾与父母同住的老房子,贷款买下了现在的新居。未来的路要靠他自己去走,只有振作精神才能顺利迈出第一步。那年,吴飞22岁,完成了生命中第一次蜕变,懂得了真正意义的独立。
七年来,每当清明,他都会挎上背包,手捧鲜花来到公墓,擦去父母墓碑上的泥土,向他们讲述自己的工作与生活。时间一年年逝去,墓碑旁矮小的松柏已经枝叶繁茂,吴飞也即将进入而立之年,但他却仍然孑身一人。他时常会想,如果父母活着,也该催他谈婚论嫁了。他又何尝不渴望一个家庭,那样他的生活才算完整,可是缘分却迟迟不来。随着年龄增长,他开始有所保留地排斥“缘分”的说法,认为这是人们为寻求自我安慰而主观臆造出的一个词,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也就是说,爱情的发生是随机的,碰到谁就是谁了。
“晓雨,你相信缘分吗?”吴飞问道。
“当然了,我非常相信。”晓雨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转过头看着吴飞,“你呢?”
“我不太相信。”吴飞摇摇头回答。
“缘分只是个机会,需要你去争取才能得到。”晓雨的表情看起来像个哲学家,“如果你不去争的话,即使属于你的缘分,估计也会被别人抢跑。”
吴飞笑了笑,听见晓雨接着说:“缘分是机会,要去创造,若只被动地等着,是没有缘分会凭空掉下来的。”
“听你这意思……”吴飞双眼紧盯前方路面,皱了皱眉说,“旁敲侧击,说我被动?”
“我就是这个意思。”晓雨说,“我觉得你嘛……不像是会主动追求什么的人,只喜欢待在自己的世界里等着别人来敲门。”
“你才认识我几天啊?”吴飞问道,即使他心里已经认同了晓雨对自己的评价。
“不需要很久。”晓雨说,“人的性格会写在脸上,哪怕只看一眼也能知道个大概,何况我已经认识你好几天了,对吧?”晓雨对吴飞轻轻一笑,又说,“这就叫直觉,女人通常要比男人灵敏。”
吴飞沉默不语,只转过头与晓雨对视了一眼,但突然,晓雨看到吴飞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就在晓雨一侧的车窗外,吴飞瞥见一辆黑色轿车,如同一道黑影,“嗖”的一声掠了过去。吴飞瞟了眼时速表,指针指向每小时120公里,凭经验,这辆黑色轿车的速度应该在每小时180公里左右,甚至更快。
看着那疾驰而去的轿车尾部,吴飞认出那是一辆黑色萨博。他刚想看得更仔细些,头疼却再次袭来,以至他的身体产生了瞬间的抽搐。紧接着,他的视线骤然扭曲,前方路面变得高低起伏,车辆忽远忽近、上下重叠。仿佛整个空间被一只巨手攥住,越握越紧,越挤越小,逐渐褶皱、变形、收缩,而他的车也正向一道即将消失的夹缝冲去。
但此刻吴飞并没有丧失意识。为防止后车追尾,他紧握方向尽量将车控制在两条晃动的白色虚线内。这时又一阵头痛传来,伴随着短暂的身体抽动,吴飞的眩晕感随即消失,高尔夫左右摇晃了几下,又稳稳地行驶在了车道之中。两次身体抽搐来去突然,间隔短暂,幸运的是旁边车道没有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重新控制住车辆后,吴飞才注意到晓雨正大声问他怎么了。他正要解释,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刚才的眩晕将一段记忆带给了他,又像是激活了他潜意识中沉睡的记忆。飞驰而过的黑色萨博如同火源,点燃了即视感的导火索,置吴飞身临其境,真切体验到了似曾相识。
虽然这次即视感发生在眩晕过后,滞后了几秒,但并没有停下来,纷至沓来的画面不断涌现在吴飞的脑海中。这些凌乱不堪、稀奇古怪的图像大致如下:风驰电掣的黑色萨博、喷有可乐广告的蓝色集装箱、满载学生的大客车、黄色保时捷跑车、高密度的刹车灯、纷纷下车观望的司机……
吴飞不知道人的思维有多快,这些图像闪过大脑却只是瞬间,而且还在继续。又一组图像闪出:旋转的警灯、断裂的护栏、侧翻的大客车、面目全非的保时捷、晓雨惊惧的眼神、孩子痛苦的表情,还有——碎片和鲜血……
吴飞突然想起看过一起连环车祸的报道,现在完整的记忆已经成型,那就是:黑色萨博避让前车撞向外侧护栏,瘫痪在应急车道。黄色保时捷为超越前方卡车突然并入应急车道,撞向黑色萨博引发连环车祸,满载学生秋游的大客车侧翻,造成多车损毁的恶性交通事故。而且事故发生时,吴飞距离现场仅几百米,如果速度再快一点儿,他很可能就会卷入车祸。但是,这是对过去的记忆,还是——对未来的预知?
为什么车祸前兆和现在的经历如此相像?
“为什么?”吴飞脱口而出,“我看到过,经历过!”
“你说什么?”晓雨惊疑地望着他。
“很快就会有场车祸发生。”吴飞的声音不再平静。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时,一辆蓝色集装箱卡车出现在他们的右前方,集装箱上喷涂有可乐广告。吴飞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意识到脑中浮现的一幕即将发生,手心冒出了冷汗。
“不管你信不信人的预知能力,我告诉你,前面就要发生车祸了。”
“你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晓雨的声音颤抖。
吴飞没有回答,降低车速并入了外侧车道。他不知道该不该立刻停车,以免真的卷入车祸,但又意识到满载学生的大客车并没有出现,或许这一切不会发生,只是自己又一次精神失常导致的错觉。
“没有装满学生的大客车,也没有保时捷?”吴飞的语气犹疑不定,“也许不会有车祸,又是我脑子的问题?”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很害怕。”晓雨盯着吴飞说,但她的视线却突然越过吴飞,惊恐地望向车窗外,“那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