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
【一】
琪瑗，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一刻，满天星斗摆在我面前，触手可及。
更想不到的是，在满天星光里，你对我说——
这是给你的礼物，生日快乐。
【二】
小区泳池向来是男孩子们的活跃地。春天还没过去，已经有一帮男生下饺子似的跃入水中，嬉戏打闹声不绝于耳。午睡的大叔大妈对此颇为反感，个别暴躁的大妈趿着拖鞋光天化日下骂骂咧咧，一天到晚玩水玩水，迟早变成水鬼。暑气渐盛，泳池里的男生数量与日俱增，并且和三伏天的气温一样，持续高居不下。
偶有女生经过，泳池里的男生们起哄吹口哨打水花，极尽一切能事吸引异性的目光。白晃晃的天光下，追逐异性是夏日的永恒话题。至于采取何种方式追逐，因人而异。某日，林灏扬和某个路经此地的女生对上眼或者说一见倾心，一不做二不休当即从泳池里爬出来，浑身精湿地蹦跶到女生跟前搭讪。林灏扬是我们中间的行动派，凡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
大夏天的，但凡正常的女生，半路邂逅一个只穿条泳裤却对你眉飞色舞的异性，不论出于天性的羞涩还是伪装的矜持，势必要呼天抢地一番继而扮受惊状。林灏扬看上的显然是个正常的女生，在表现完必要的惊恐后，怒不可遏地留下一句“臭流氓”，扭头便走了。泳池上空冷不丁刮来一阵风，湿漉漉的林灏扬打了个寒战，一个猛子扎回水里。
较之林灏扬，琪瑗则稳重许多。处事不惊的冷静和运筹帷幄的智慧让琪瑗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中间的“老大”。从小到大的暑假，小区里的男生以琪瑗为首，拉帮结派东游西荡，日暮时分一帮人再浩浩荡荡地杀进小区冷饮店，买来汽水、冰砖、雪糕，凉意从舌尖遍及全身。夜幕降临，暑气开始消退，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整个暑假所剩无几，才发现暑假作业还没完成，换作林灏扬肯定得哭爹喊娘。暑假结束前的两天，琪瑗不知从哪儿弄来全套暑假作业，从娟秀的字迹判断应该是个女生。当然，埋头狂抄的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总之，有琪瑗在，再恐怖的燃眉之急也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摆平，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所在的小区原先都只是些散户。十几年前城市规划改革，伴随推土机起重机的轰鸣，低矮的平房被夷为平地，各家各户就近搬入了小区新寓所。后来全民动员植树搞绿化，才有了小区如今郁郁葱葱的绿化带。小区游泳池是三年前建造的，城市规划就像一位了得的魔法师，让整个小区短短十年间一变再变。类似这样的小区在城南屡见不鲜，中轴线布局，错落有致。
整个城南只有一所学校。
于是在学校里，总有一些小圈子彼此心照不宣地共存着，而划分圈子的依据即是你来自哪个小区。入校以来，我跟着琪瑗、林灏扬一同出入教室、食堂、体育馆，感受着圈子包围下共进退的团结安定。还记得刚升到初二，班里转来一名男生，住在学校寄宿生公寓。有天放学后，我意外撞见高年级的古杰一伙人把转校生围在男生厕所，“喂，小子，给点儿钱犒劳犒劳大伙儿吧，看你白白净净的，家里肯定不少钱吧？”
两周后传来转校生又转走的消息。来去匆匆，仓促得连他的姓名也没记下。这一切只因他是一名转校生，住在学校的寄宿生公寓，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
【三】
在我、琪瑗还有林灏扬三人中，琪瑗是那种酷酷的少年，黑手套白围巾，白衬衣或者黑风衣，清晰分明，从来没有诸如灰色这类过渡色或是像林灏扬常被琪瑗斥为“奇装异服”的花花绿绿大红大紫的装束。褐色短发、简洁利落，既是学校篮球队队员，又是美术老师的得意门生。单就这点曾经一度让我纳闷儿困惑，我始终无法将校篮球队那帮四肢壮硕的懵懂少年同画室里的写生少年联系到一块儿，不过让他们去画室充当人体模特倒是很合适，流畅的身体线条和大块肌肉，昭示青春的蓬勃和生命的强盛。
纵使百般不解，可是这两者还是硬生生地在我面前产生了交集，最终汇总到一个人身上——琪瑗。很多时候我坐在球场边的石凳上看他投一个华丽的三分球；隔一天又会在安静的画室里，当我翻看画册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到琪瑗已经在纸上勾勒好了一个石膏头像的脸部线条。
林灏扬除了是行动派，还是我们中的乐天派。很多时候，当我们仨面临某个突如其来的厄运，琪瑗会沉默不语地陷入深思，面部表情和三号教学楼前的罗丹沉思者雕塑如出一辙；我会忧心忡忡，整个人沉入优柔寡断的境地无可自拔，要把我们三个搁到杞人忧天的寓言里，被美好的陨星吓死或砸死的那个铁定是我。这个时候，林灏扬往往会表现出神经大条的优势，在我搞清楚状况前，一切僵局难题早已被他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
比如新学期开学第一天，由新班主任领进来的新同学，被我们一眼认出正是炎炎夏日，被林灏扬这个冒失鬼相中的女生。“大家好，我叫蓓葵，很高兴融入这个大集体，希望和在座的每一位都能成为知交。”接下来轮到新班主任致辞，“同学们，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我姓阎，不是严肃的严，是阎罗王的阎，大家都应该清楚毕业班意味着什么吧？希望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大家都能够只争朝夕，不要让你们的青春有任何遗憾……呃，这位蓓葵同学也是我的女儿，所以希望大家能够互帮互助和睦相处。”
林灏扬冲我使了个眼色，唉，我有预感，这对怪力乱神的母女铁定会把我们折腾垮掉的。
孰料，一语成谶。
放学后，班主任点名让林灏扬留下来。
我和琪瑗在林灏扬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出教室。
一、三、五是篮球训练时间，琪瑗照例脱得只剩一件白色球衣，像匹脱缰野马，在球场上横冲直撞活力四射。我照例从小卖部买好水，安安分分地待在石凳上，坐等琪瑗中场休息，接过水一饮而尽。
球场很空旷，暮色四合时分，往往会起很大的风。我一面掏出大部头的习题集遮挡风沙，一面看琪瑗他们面不改色地继续厮杀。记忆不知不觉被一阵风带回那个同样有风的下午。
那时刚搬进小区不久，夏天过后就要告别幼儿园，升入小学了。爸爸妈妈时不时从外面带回各色文具还有各类图书，提醒我，过了夏天我就是小大人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书架上摆有八个版本的《小王子》——都是爸爸妈妈出差到各地搜罗回来的。
我的爸妈在大学象牙塔里一见倾心。毕业后，同一专业的两人供职于同一家公司的同一部门。在我看来，两人要走到一块儿需要那么多的“同一”，简直不可思议。当然他们的出差在我看来更像是双宿双栖的“蜜月之行”。
七月接近尾声，台风警报通过电台、电视频频发布，爸爸妈妈服从公司安排，又得出趟远门。临走前，妈妈一再叮嘱我，大致就是他们不在的三天里，锁好房门啊别给陌生叔叔阿姨开门或者烧开水的时候切记小心这些。因为爸妈出差是家常便饭，我一个人在家更是家常便饭，于是早早练就了独立的生活习惯。
台风来了。最轻的灰尘最先被带到高空，不一会儿，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城市上空不时有白色塑料袋飞过，和在风中惊慌逃窜的白鸽混淆一块儿，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细小的沙石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叮叮当当，仔细听其实还蛮好听的。
叮叮当当——叮咚——叮叮当当——叮咚，当我意识到门铃作响的时候，台风也开始变本加厉地发起新一轮攻势，我瞥见窗外有个庞然大物飞驰而过。
眼睛对准猫眼。这是妈妈再三叮嘱的，有人按门铃先确定来人身份再开门。我瞪大双眼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跳下小凳，心想或许是听错了吧。
风声呼呼响彻耳畔，天地间被蒙上一层厚重的灰暗。才坐定，又一阵门铃。没错，是门铃在响。愈接近门边，头皮越紧。放好小凳、站稳、看猫眼，还是没人啊？！我的妈呀，该不会撞鬼了吧？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开始连续急促地响起，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跟着越来越急促。
叮咚叮咚叮咚……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嗓“谁啊？”
“我是你邻居，楼上的。”稚嫩的童声。
我壮着胆子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年龄和我相仿，身高和我相仿的小男孩儿，镇定地站在门口。
“我住在你楼上，刚刚出门取牛奶的时候，风把门带上了，我妈妈就快下班回来了，我能先在你这儿待一会儿吗？”
原来如此，小不点儿大的个头，谅你也使不了坏。于是我把他放了进来，虽然原则上还是违背了妈妈的叮嘱。
“谢谢你，我叫琪瑗。”
“哦，我叫泽轩。”
两个屁大的孩子就此相识。
从此，每当爸妈出差，我到琪瑗家，或者琪瑗来我家，我们一块儿看猫和老鼠，期待有朝一日那只命运多舛的猫能够顺利捕到老鼠。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只猫和那只小老鼠依然活跃在荧屏上，乐此不疲地你追我逃，而我们不知不觉升到了毕业班，嚯，算起来认识都快七年了吧……
看着琪瑗大汗淋漓地从球场奔下来，身后的夕阳挣扎了几下终于沉到教学楼后面。记忆和当下一比照，顿生隔世之感。
“也不知道林灏扬怎么样了。”琪瑗一句话，让我的思绪转向生死未卜的林灏扬身上。
“不早了，去看看吧。”琪瑗接过我手里的水瓶，喝光剩下的水。
仰头的那一瞬，余晖温和的光掩去了琪瑗脸上的汗渍，赤色温润地覆盖其上。咕哝——喉结上下一动，水瓶便见底了。“好，咱们走吧。”
远远瞧见林灏扬晃荡着单肩包，照旧玩世不恭的嘴脸。
“怎么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没烧疼你吧？”我猛一拍林灏扬肩膀，书包从左肩滑落。
“嘿嘿……走，喝汽水去。”
我和琪瑗被春风满面的林灏扬甩在后头，面面相觑，春天早结束了吧？
【四】
蓓葵住在我们小区，换句话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极有可能被班主任发现并记录在案，再换句话说，按照不成文的圈子规则，蓓葵应该是我们圈子的一员。
蓓葵的加入，乐坏了林灏扬。这小子坐在学校小卖部的露天茶座上，跷着二郎腿抖动不停。“肖老师说了，让我担任体育委员，没想到吧？更没想到的是，你知道这是谁的提议吗？就是蓓葵！啊哈哈，我还一相情愿地以为那天得罪她了呢。谁知道居然以德报怨，太他妈感动了。”
瞧林灏扬眉飞色舞的美样儿，我和琪瑗一口汽水差点儿喷出来。
不过，小学三年级课本上有篇人尽皆知的寓言故事——《塞翁失马》。
第二天一早，下了楼梯只看见琪瑗一人。灏扬呢？我问道。
“嗨，那小子，学校新出台规定，体育委员每日早晨5点半到校进行点操监督。起早贪黑，够他受的了。”
听完琪瑗的话，我差点儿背过气去，福祸尚不知，看来人真的不能得意忘形的啊。
走在初冬清晨的街道，天色幽暗，路灯还没熄灭。橘黄的灯光给两个身影打上毛茸茸的观感。不知不觉从秋天越入了冬天，呵气成霜的季节。白茫茫的雾气中，依稀看到琪瑗冻得通红的鼻子。
记得三年级那年暑假，附近一帮男生兴师动众地在我们小区耀武扬威，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印满了挑衅的神色。年少无知加上血气方刚，两帮人不可避免地推搡扭打成一团。混战中，琪瑗的鼻子不幸负伤，鼻血当场飞溅。混乱中，我去帮扶琪瑗，背后也挨了一记重拳。年少时小打小闹性质的混战永远不可能有明确的胜负界定，两帮人均挂彩连连，一直打到精疲力竭日落西山，来犯者悻悻离去。
琪瑗洁白的衬衣被鼻血洇红，林灏扬的胳膊被抓破了，我的背部隐隐作痛。单纯的童年，小区被我们视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领地，我们团结一心，用稚嫩的拳头、单薄的力气和坚忍的信念，一次次击退不知好歹的“侵犯者”……
“喂，懒虫们。”沉浸的思绪冷不防地中断。寻声一看，是蓓葵，“等你们好久了。”
“哇，女孩子起得这么早的，真不多见。”我搭讪道。
“走吧。”
琪瑗说完这句以后，三人之行便再无声息。琪瑗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主，我对于蓓葵深浅不知，不敢造次。何况，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她，跑到她妈妈那里参我一本，林灏扬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我不得不提高警惕。
路边早餐店开始透出模糊不清的黄光。
早读课，林灏扬一直在我背后喋喋不休牢骚满腹，活脱脱一个闪着幽蓝光泽的深闺怨妇。
“我和你说哟，你们得提防着她一点儿，这女生绝对是个狠角色。悔不当初引狼入室啊！！我现在开始担忧我们仨的小命了……”
我一边装得若无其事一边在心底暗暗叫嚣，当初乐得屁颠屁颠的不就是你么？
“不过话说回来嘛，蓓葵还是蛮可爱的。”
刚还在暗自得意的我，听到这儿，差点儿背过气去，我就知道丫死性不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呐，这句话真是林灏扬最精准的注脚。
林灏扬从小喜欢和各色女生搭讪。据说还在幼儿园，任何一个哇啦哇啦号啕大哭的小女孩，只消放在林灏扬跟前，转眼这小子就能让小女生们破涕为笑，这让幼儿园的老师和园长一度格外受挫和忧心。上了小学，班里一众班干部清一色的女生，林灏扬凭借超好的异性缘，从班长到生活委员那儿一路绿灯畅行，享受着额外福利和特殊照顾。譬如上学迟到、没上早操，班长总是格外开恩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譬如分发课间餐，林灏扬总能从生活委员那儿拿到个头最大的苹果或者奶糕，继而气定神闲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凶狠地咬去一大口。
到了初中，追求他的和他所追求的女生数不胜数，某个落日黄昏，琪瑗、林灏扬我们三个坐在体育馆前的大阶梯上，琪瑗不无担忧地说，“看见前面的足球场了吗？天涯何处无芳草这话不假，但是你犯不着天涯海角地去网罗所有芳草吧？何况参差不齐的，很大一部分是狗尾巴草……”
林灏扬依旧我行我素地发扬他的博爱精神，丝毫不理会琪瑗的苦口婆心和我的痛心疾首……
【五】
印象里，追求琪瑗的女生也很多，高矮胖瘦美丑各种型号都有，只是那些女孩子都如过眼云烟般从琪瑗身旁掠过，奇怪没有一个琪瑗看得上眼的。和琪瑗朝夕相处的朋友，只有我和林灏扬——两只性情迥异的雄性动物。有一回学完《论语》，林灏扬特臭屁地调侃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就是你们的师傅，跟我学着点儿。”
“你是哪门子的师傅啊？”我反唇相讥。这时候恰巧一个隔壁班女生从车棚里跑出来，忐忑不安地把一罐可乐递给林灏扬，随后娇羞地掩面逃走了。
“嘿嘿，这下明白了吧？”林灏扬得意扬扬。我和琪瑗不置可否地笑笑。
一切随着蓓葵的加入，起了变化。
我们不再是从前的“三人行”，每天傍晚，我们四个会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林灏扬在，我从不担心会冷场。
“嘿，学校边上那家炒面馆超赞，什么时候我们去吃吧。我这几天天天都在那儿吃，我爱死那家炒面馆了。对了，蓓葵，你在哪儿吃的午饭呢？”
“不远，就在炒面馆隔壁，我怎么每回中午过去都能看到炒面馆的师傅边擤鼻涕边和面的啊，被我撞见的这概率也忒高了点儿吧？”
我们看到林灏扬黯然神伤地垂下头，仿佛误吞了一只死耗子，有口难言。
这样一条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我们每天都能走得兴致盎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