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桃花开了。
后宫寝殿里,刚刚被立为皇后的谌女说:“皇上,今年的桃花开得不错,我看灾荒之年总算是过去了。”
王莽看了看皇后,没说话,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不就是些闹事的刁民吗?”皇后安慰王莽说,“你不是已经派人去了吗,王邑的百万之师,去山东,赤眉和青牍怎么会是对手?”
王莽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看来,这并非他最大的担忧。
“皇上!有急奏!”门外的太监大喊,“派去南阳的严尤、陈茂在淯阳打了败仗,绿林军推选了一个叫刘,刘玄的人当皇帝,一连攻克了昆阳、定陵和郾,郾,郾县,还包,包,包围了宛城!”
王莽一个激灵,从御床坐起,推开慌忙准备上前服侍的宫女:“去,去,我自个会穿裤子。”
匆匆上朝的王莽召集众臣:“赶紧,把派去山东的王邑召回,让他和大司空王寻一起,去南阳剿灭乱党刘縯……不,是那个刘玄!灭了他们!”
南阳宛城城外,起义军的营帐中,刘縯心事重重。
狐朋甲走到帐内,一只手捂着脑袋,鲜血从他手指缝里往下流。
狐朋甲虽然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军官,但他最初就在刘縯家里混,又跟着刘縯一起起义,对待他和狗友乙,刘縯从来都是宾朋一样相待。
“你怎么了?”刘縯问。
“让城墙上的士兵给砸的,攻不上去。”
“咔啦”一声,刘縯从自己的战袍上撕扯下一条布,“来,我给你缠。”
“老大,这宛城咱还是别打了,狗友乙在三哥那边的部队里,一个胜仗连着一个胜仗,咱这都围了几个月了,也攻不下,咋玩啊?”
刘縯微笑着说:“你知道宛城是谁在守吗?”
“不就是那个叫岑彭的,咱们打棘阳,他跑了,后来跟着甄阜、梁丘赐在小长安打咱们,咱们跑了,再后来,咱们把甄阜、梁丘赐给灭了,他又跑了,跑到这里来。”狐朋甲哭丧着脸说,“本来我们都管他叫‘岑跑跑’,谁知道这次,不跑了!”
宛城城内,有着“岑跑跑”之称的岑彭和甄阜的助手严说商量守城方案。
岑彭在上一次和刘縯的交手中身受重伤,能够活着跑回宛城实属不幸中的万幸。那一战点燃了岑彭内心的火焰,让他下定决心,死守宛城,不成功,则成仁。
“宛城的粮食吃光了。”严说对岑彭说道。
“哦。”岑彭轻轻应了一声,他也有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身上的伤还没完全恢复,一阵阵发晕。
士兵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马肉,放在岑彭面前。
岑彭看了一眼马肉,又看了一眼严说。
“这是你的战马,上次受伤回来,没喂好,刚刚死了。”严说沉重地说。
“这是棘阳的马。”岑彭说,“跟着我一起跑到宛城来的。”
“我知道,我们不该杀它……实在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严说解释道。
岑彭摇了摇头:“把马肉分给士兵吃,骨头煮成汤,分给大家喝,给我盛碗汤就可以,马骨头煮成的汤,大补。”
“岑将军——”严说还想说话,被岑彭制止了,岑彭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用沙哑的声音说,“刚刚传来一个好消息,皇上的大军要来救我们了!”
“皇上的大军要来救我们了!”宛城的将士高喊着。
“皇上的大军要来救我们了!”宛城的将士吃着马肉,喝着马骨头汤高喊着。
此时,他们的斗志都像宛城的城墙一样坚不可摧。
“皇上的大军,在哪里?”严说问岑彭。
“在路上。”岑彭坚定地说。
王莽派出的大军有四十二万精兵,加上后勤、杂役,号称百万,由王邑和王寻统帅,以全国征集的精通兵法的六十三家数百人为将领,“选练武卫,招募猛士”,带着最锋利的武器和最充足的给养,浩荡的队伍“千里不绝”。
在这支队伍中,最可怕的,是一名叫巨无霸的垒尉,此人身“长一丈,大十围”,当然,汉人的计量标准和现在不同,文字记录也会有稍许夸张,不过,此人至少要比今天的姚明高,比奥尼尔还重。据《汉书》记载说,巨无霸“轺车不能载,三马不能胜,卧则枕鼓,以铁箸食”。
翻译过来就是:一般的车拉不动,三匹马的劲拽不过,睡觉要枕战鼓,吃饭要用铁筷子。
前两种能力特别让人佩服,后两个特点有可怀疑之处:
枕着战鼓没什么了不起的,此人本来就个高,枕高点正常,或许颈椎不好,枕鼓更舒服。
至于吃饭用铁筷子,要看此人籍贯,据记载巨无霸是东海蓬莱人,那里离韩国不远,韩国人现在吃饭也使。
当然,巨无霸最恐怖的地方并不是外形,而是实力。
他训练了一支超强的野兽军团。这支军团的主要成员不是一般的士兵,而是老虎、豹子、犀牛和大象。
别说和百万之师决战,仅仅和这支野兽军团面对面,也会令起义军不寒而栗。
公元23年五月,王邑和王寻的大军在颍川和严尤、陈茂部队会合。《后汉书》评价这支部队“自秦、汉出师之盛,未尝有也。”
如果不在中途拦住他们,起义军包围宛城而不下的主力部队,将会全军覆没。
能拦住他们一阵的地方,只有昆阳。
严峻的形势就像电影《集结号》号里团长给谷子地下达的命令:没有吹号,绝不能撤退。在下达命令之前,团长就决定牺牲谷子地带领的九连,以保全大局,只不过,他没有告诉谷子地,集结号永远都不可能吹响。
如果团长提前告诉谷子地真相,谷子地还会带着九连去阻击吗?
此时,在昆阳守城的刘秀就是知道真相的谷子地。
和刘秀在一起的不是九连,而主要是以王凤为首的,知道真相的绿林军。
“谁爱打谁打,我们得回家,家里妻儿老小,全靠我们活呢!”绿林军“皆惶怖,尤念妻孥,欲散归诸城”。
“不能散。”关键时候,刘秀站出来说话了。
“你说不能散,就不能散?”王凤耻笑刘秀,“你这么大能耐,不是刚刚被人打得狼狈逃窜?”
王凤挤对刘秀的这件事,并非凭空捏造。之前,刘秀带着一支部队去颍水边的阳关募兵,正好遭遇了王寻和王邑的这支大军的先锋部队,刘秀这边既没有作任何准备,又寡不敌众,结果大败而归,损失了数千兵力才回到昆阳,所以,在这个时候,他站出来说话,是缺乏说服力的。
即便这样,刘秀还是要坚持自己的主张:“各位,我们在昆阳有多少人?”
“不到一万人。”王凤说。
“有多少粮草?”刘秀又问。
“不多,马上就吃上顿,没下顿。”王凤说。
“好。”刘秀说,“我们就这么点人,就这么点粮草,敌人又那么强大,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齐心协力,守住昆阳,才有活着的希望。要是就这样散了伙,敌人就在眼前,就会像打兔子那样打我们,谁也跑不了。更何况,我们的主力部队还在攻打宛城,那边的条件非常艰苦,这时候也没法回头来救咱们,要是昆阳城破,敌人就可以夹击宛城的主力部队,一日之间,我们就会全军覆没。现在,我们不说荣辱与共,共抗大敌,反而要守妻子财物,这样用不了三天,你们的财物就会装入别人的口袋,你们的妻子就会成为被别人奸淫的对象!”
刘秀这么一说,绿林军的首领们火了:“你一个小小的偏将军,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你们这是临阵脱逃!”刘秀争辩。
“废话。”王凤冷笑着,“不临阵,谁脱逃?”
“不抛弃,不放弃。”刘秀作最后的努力。
“不抛弃金银,不放弃珠宝。”王凤说出了心里话。
后汉书记载“光武笑而起”,刘秀无奈地结束了对牛弹琴,大笑,离席而去。
在王凤的榜样带领下,起义军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紧急“复员”。
当然,也不是所有昆阳城内的绿林军将领都希望这样做,比如王常。
王常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刘秀说的是对的。
但是,他和刘秀一样孤独。
行李还没收拾完,一个恐怖的消息传到昆阳。
“不,不好了,大,大,大,大,大……”
“为什么干你们这行的,都会在关键时候结巴?”王凤看着报信的探子,奚落道。
“大军已经到达昆阳城城北,队伍至少有几百里长,旌旗猎猎,虎啸豹吼,只见队首,不见队尾!”探子不结巴了。
“跑,跑,跑,跑,跑不了了。”王凤手中刚刚系好的包袱一下子散掉,金银细软滚落一地。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偏将军刘秀那番话,或许真的有道理。
于是,他马上召集绿林军诸位将领开会,听刘秀发表高见。
从紧急“复员”,到紧急集合,刘秀从一根被嗤之以鼻的狗尾巴草,一下子变成这些人的救命稻草。
刘秀也没有摆架子,而是先和大家一起仔细分析了目前的局势,没人反对,也没人表示不耐烦,《后汉书》记载,“诸将忧迫,皆曰‘诺’”。
“诺,你说得对。” 诸将点头。
“诺,快说咋办吧?” 诸将急切地看着刘秀。
“咋办?”刘秀说,“只有一个办法。”
“诺,啥办法?” 诸将恨不能要给刘秀磕头。
“搬——救——兵。”
“救兵?救兵在哪里?”诸将充满疑惑。
诸将:救兵在哪里啊?救兵在哪里?
刘秀:救兵就在定陵和郾县里。
诸将:那里有多少啊?那里有多少?
刘秀:虽然不多但可以合力。
诸将:这里被包围啊?那里怎么去?
刘秀:等到晚上我带人冲出去。
诸将:这里怎么办啊?这里怎么办?
刘秀:这里必须坚持守下去。
尽管,刘秀这个办法很难实施,但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不过,也有将领对刘秀表示怀疑:“你不是找个借口,想带着人跑吧?把我们留下来喂老虎。”
“我会把兵力都留给你们。”刘秀微笑着说。
“那你带多少人去搬救兵?”
“十三个人。”刘秀的话温和而又坚定,“你们一定要在救兵到达之前,把昆阳城守住。”
“可不好守。”
“守不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王凤在绿林山当土匪的豪情上来了:“操!老子发誓要守住昆阳!谁敢和老子一起守?”
“我。”一直保持沉默的王常从诸将中走出,他拍了拍刘秀的肩膀,说,“兄弟,我从第一次见你大哥那天起,就认定你大哥是个人物,你是他弟弟,肯定也错不了。”
这时,王邑和王寻的大军正陆续抵达,昆阳已被先头部队团团围住,别说刘秀,就是一块云彩也很难从昆阳飘出来。
昆阳城内,起义军为偏将军刘秀、骠骑大将军宗佻、五威将军李轶等十三勇士送行。
在他们面前,摆着十三个喝酒的大碗。
“光复汉室的希望,就靠你们了!”王凤到这时候了,话说得相当深明大义,相当主旋律。
十三勇士共同举起酒碗,酒一饮而尽。
“我的马喂饱了吗?”刘秀擦了擦嘴角,“这是打仗抢来的马。”
“饱了!饱了!”王凤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今天喂的都是上好的饲料!”
十三匹马牵到了他们面前,上马前,刘秀趴在马耳朵边上小声说:“小长安那次,你跑得就挺快,这次,希望能更快。”
王常走了过来,摸了摸刘秀这匹马的鬃毛:“其实,我最佩服的,还是你大哥,你只有一点,比你大哥强,就是长得帅。”
“大哥也这样说过。”刘秀笑了。
“想你大哥了吗?”王常问。
“没有。”刘秀说,“这时候了,哪顾得想。”
“放心。”王常说,“你大哥肯定会打下宛城的,他说了,打下宛城,就给你娶媳妇。”
“这时候了,哪顾得娶媳妇。”刘秀心想,他没再多说话,踩着马镫,跳上马背。
“搬了救兵赶紧回来。”王常拍了拍刘秀的马屁股,“年龄不小了,也该娶媳妇了,打完这场仗,就赶紧把这事办了吧。”
刘秀等十三人,骑着十三匹马,提着十三杆长枪,挎着十三把短剑,消失在昆阳迷雾一样的夜色中。
《资治通鉴》记载,这时,昆阳城下已有十万新莽王朝的军队驻扎,刘秀这突然从城中杀出的十三个人,虽然让他们有点意外,有点措手不及,但本能采用的人海战术依然给刘秀他们制造了很大的麻烦,“秀等几不得出”。
不过,这十三位确实是起义军精英中的精英,都有长坂坡上赵子龙的能耐。
十三人联机作战,竟趁着新莽王朝军队的混乱,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十万人的包围。
世界上本来没有路,杀得人多了,就成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