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之死
站在“水电站”上游堵水坝旁的河坡上,看着几个大男人水猫似地钻来钻去,白莲就已经是昏天黑地了……
看着大军的尸体,白莲一头扑上去,紧紧地抱着,呜咽着,呼唤着……朱家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朱家河边的空气凝固了,只有这凄惨的呼唤,只有这悲沉的呜咽在扩散在渗透一乌云低垂,草木肃立,在场的人们,有的紧紧地闭着眼,有的张着大嘴仰望着昏黑的天空,有的垂着头沉重的泪珠砸在地上啪啪作向……
白莲昏死过去了!
白莲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看看四周一看到了大队的赤脚医生,看到了小翠禾口她妈,还看到了白泽菊……
白莲无力回答她们的问询,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躺在上面的床席,她似乎感受到了大军的体温,嗅到了大军的汗气。
她闭着眼静了大约两分钟的时间,然后吃力地坐了起来,然后紧咬着嘴唇站了起来!
此后的几天里,白莲不吃不喝不坐不睡,咬着牙做着自己必须做的事一向派出所的民警反映情况谈自己的猜想,通知亲朋办理丧事……
她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苍老憔悴这些与白莲没有缘分的字眼,一下子就成了她亲密无间的伙伴。
出殡这天,白莲拖着长长的孝帕站在墓地上,看着才打出的井,看着柏木棺材,她一下子跪下了一她长跪着,没有号啕,没有撕心裂肺的哭诉一她的喉嗓已经哭哑了;她长跪着,没有眼泪,没有情感外露一她的血泪已经流干了她长跪着,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挣断生命的丝线,让自己的魂儿伴着大军飘荡在虚无缥渺的幽灵世界……
白莲一次次往井中扑,一次次被人们抓主,最后,好几个妇女强拖硬拽才将她从墓地弄回去……
这是秋后的一个早晨,依旧不凉爽,“秋老虎”在发威。
农人们急于尝新,挑着打下的第一挑谷子,从四面八方早早地来到水电站一一人和挑子越聚越多,就是不见大军出场,有人去敲门,以为大军还没有起床,谁知手一落在双合门上,门就开了,人不在屋头……
离堵水坝将近半里的山坡上有几户人家,人们便来到坝旁的路段喊,以为大军到院子里去了。没喊到人,回头见河坡上堆着一堆衣11,近水的一块石头上放着一双塑料凉鞋,旁边放着一个香皂盒子……
事发后,朱福派人到乡里向派出所16了案,民警察看了现场,作了一些调査,排除了他杀的可旨性,作出了到河边洗澡,不慎掉入深水而亡的结论,鉴于倩倩年幼,建议村上按工伤事故处理。
村上的反应是积极的,处理也是及时优厚的一丧葬费用实报实销,另外一次性给白莲抚恤金5000元,对倩倩,每月村上补助生活费20元,直至倩倩年满18岁,如果倩倩18岁后还在读书,就到读书毕业为止。
应该说派出所的结论是正确的一朱大军憨厚老实从未得罪过人,不会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再就是朱大军是一个旱鸭子,出事的地点又是一个锅底底。由于这些条件的存在,人们不能不作出这样的推断,即:朱大军打完米吃了晚饭,觉得很热,便去洗澡……
白莲并不认同,她认为朱大军知道自己不会水,也知道那地方很深,洗澡,他肯定是坐在那石头上把身上抹一抹,绝不会下去,更不会往深处走!肯定是他抹澡时,有人趁他不注意,从背后向前一推……
这推的他是谁呢?
白莲有怀疑对象,又苦于没有证据,她没有也不旨向民警讲……
当然,白莲有时希望这只是自己的一种猜视,而不是现实,她也不希望自己所怀疑的那个人有这样坏这样艮毒一这样,也许会减轻自己的心理重压,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成了害死朱大军的间接凶手。
但是,当白莲的一双痛不欲生的眼睛偷偷地去审视那个忙碌的人时,难免不目光相遇,这样的时候,却一次又一次地证实着白莲的推视0。
每每这样的时候,白莲就想以毒攻毒,趁他不备之时,背后给他一刀一可那样,大家肯定要把自己当成疯子,法律也不会宽恕。
白莲不是铁不是钢,是,也难以承受住这天崩地裂的打击。
她倒下了,病倒饿倒怄倒闷倒累倒伤倒兼而有之,她倒在送朱大军上山后的第二天中午,她倒在与朱大军共同营造的精致的巢里。
她昏迷了一个下午加一个夏夜,第二天早晨9点多钟才艰难地睁开眼。
坐在床角,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昏昏欲睡的倩倩一下子来了精神,轻轻地挨着妈妈的脸,说妈妈,谢姨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守候在床前,还有小翠姐姐谢姨是大队(村)的女赤脚医生,她说:“你女儿真孝顺,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她一直坐在你身边不停地打扇,我拉她去睡都不肯。”
白莲深情地一个一个地打量着床前的人们,然而手微微地动着一大概是想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女儿吧,手没有伸出来,她又昏迷过去了……
下床后,白莲翻箱倒柜找出了大军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携倩倩乘车进县城请照相馆的摄影师翻拍放大,又定制了镜框。
现在,早晨一睁开眼,她就要与挂在壁上的大军唠叨一下夜里的睡眠睡眠中的梦晚上上床,也要把自己这一天来遇到的烦心的事喜人的事……地向大军倾诉,似乎大军能为她分忧能分享她的快乐。
一曰三餐,宛如大军生前一样,餐桌上,餐餐都是三双筷子三个饭碗。有时赶场买回刚上市的水果,总是先端到大军的遗像前请他尝新,买回一件新衣服新鞋子,总是要在大军的面前试穿,请他品评。
白莲把大军墓前的那块“方田”,从别的人家手中掉换来,关了水,预计明春整块田全部种藕,不仅仅是种藕的经济效益高,更重要的是她要借此向亡夫表达一种永恒的怀念。
家书
这是初冬的一个夜晚。
在豆点般大小的灯火陪伴下,白莲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架子,腿脚窝在被子里,手里拿着钢笔,面前摊着信笺纸。
明天是当场日子,她想给远在川东的年迈的父母写一封信,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将大军身亡的事告诉二老一在漫长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隧道里,送走了一束又一束的黑色的晚霞,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的黑色的旭日,其间,她曾多次提起笔来,但是难以……
现在,她依旧难以下笔,高原一般沉重的哀痛依旧压着她,芙蓉江一般的不尽的哀,思依旧在她胸中汹涌,秋雨一般绵绵不断的忧;思依旧缠绕着她。
现在,她时而侧耳聆听屋外淅沥的雨声,时而又凝视着墙上大军的面庞,时而又审视一下蜷缩在腿侧的倩倩的脸蛋一往往在这时,她不敢去看大军,觉得目光特尖利,就像匕首就像计剌一般尖利;往往在这时,她就会低下头垂下眼帘,小声地说道是的,大军,我欺骗了你,倩倩不是……”
外面像是刮起了风,有一股冰凉的空气从颈沿脊背蔓延开来,白莲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脱去身上的冬装一下子钻进被窝,同时又想到了必须做的应该做的事,她在信笺上僵硬地写着一爸爸、妈妈:
我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向您们叙说一件万分不幸的事情……我,我的丈夫,大军,他……
然后白莲手中的笔动不了了,比千斤还重,她根本无法移动一笔,触在信笺上,渗出一摊碧血,渗出一摊浓黑的哀思;白莲,定格成一尊汉白玉雕像,只有那双凤眼涌出的血泪,在往信笺上滴,在啪嗒作响……
寒风呼啸,彻骨的寒意向她袭来,白莲在脸上揩了一把,满脸悲泪纵横,笔又动起来了一她叙述了大军身亡的过程,叙述了自己的猜测,然后写道:
在极度悲痛时,我也曾想到撒手而去,但回头看着死死拉住我衣角哭得泪人儿似的倩倩,我的决心动摇了。
想到父亲在那艰难的生活环境中的种种表现,我鼓起了生存下去的勇气……
第二天,白莲在寄信时拿到了一封家信,看着封面上秀丽的蝇头小楷,就像看到了近十年没有相见的父亲一“爸爸!”白莲轻轻地叫着,久久地凝视着信封。
她没有在场上逗留,先前准备买的东西有的也没有买,揣着还没有拆开的信,匆匆地踏上归程。
“大军,家里来信了!”白莲打开大门径直来到卧室,对挂在壁上的大军说,“我来拆开念给你听。”
就跟大军生前一样,白莲坐在床沿上,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一为父心情甚为激动,何曾料到,在这垂垂老矣之年,尚能躬逢国盛家旺之春秋!幸哉!幸哉!!
数月之内,家中堪勒石铭记之喜事幸事,真可谓接踵而至。
国庆之时,得尔弟家书一封,知其已入军校深造。尔等知否?
此其一,其二,苟延残喘之躯,一月之前,竟被委以县政协委员之重任。其三,么公在山城办厂之事宜已落实,眼下正处选址阶段。其四,村上领导班子换届,曾保保之长子已由群众推选为村主任。
“大军”你听到了吗?”读到这里”白莲起身上前,摸摸大军的脸庞”然后凝视着他那双熟悉的大眼睛低沉地说,“你要是还在,我们的家将是多幸福啊!”
白莲鼻子有些发酸,回身坐在床沿上咬着嘴唇静了很大一阵才继续向大军读信:
大军、莲儿,尔弟已系国家之人,当竭力报效国家!为父与尔母已是风烛残年,唯愿尔等回川定居,以享尔等端茶递水之孝!
听到父亲的召唤,白莲恨不能携着倩倩插翅飞回到那可爱又可憎的故乡一她不能丢下大军不管,不说陪伴他一辈子,至少也得为他守孝三年。同时,她坚信父母亲能理解旨支持。白莲郑重地把父亲的信折叠好装回信封,郑重地锁进了箱子锁进了心底。
“莲儿在家吗?”听到这声音,白莲迎出去,果然是白泽菊。
“莲儿呀,大军去了,说明他卩日寿短,你也不必那么死心眼一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十年,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白泽菊这样的话,近一段时间来,白莲已不是第一次听到,那些说媒的人几乎都是这样说一不错,白泽菊专程上门确实是为白莲说媒。
朱福深感形势一天紧一天,干部队伍“年轻化、知识化”早已不是口号,县上领导班子换了,区上的班子换了,乡上的班子也换了,先前的熟悉的领导,不是当了调研员,就是被打入了冷宫,眼看自己大势将去,但又不甘通过多方了解,对乡上新上任的党委书记万峰的情况有了详细的了解,朱福唯独对其已丧失配偶一点很动情,就像将要被洪峰吞没的人,突然发现近在跑尺的地方有一根稻草一样。
昨晚,他竭尽自己的所有的热情,紧紧地拥抱着白泽菊,就像新婚之夜一样。今晚,他的话似乎特别多,也特别甜。
从国家的大计方计,讲至1」眼前的形势从自己的一生讲到时下的处境;最后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这个人姑姑也许还不完全了解,本质上讲,我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大军生前我为他奉献得太少了,现在他不在了,我一个女流之辈,也做不了其他的,我就为他守三年的节好了……”听了白泽菊的话,白莲回答说。
“莲儿,人可不能这样古板,特别是婚姻大事,很多时候是过了这座桥就没有那家店了。”白泽菊以长辈的口吻劝说道,“要不就先应承下来,三年后再嫁?”
失落
朱福的职务撤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这是一种人生轨道转向另一种人生轨道的必然,就像呼卩乎生风地在高速公路上跑着骤然间岔进了机耕道一样。
这也是朱福握权时的错觉使然,这种错觉就是他把人们对他手中权杖的感情视之为对自己的感情,书记是朱福,朱福是书记,二者合一。握权时,生活在一种自我感觉的虚空里权与人分离后,朱福便从虚空中回到了真实的……
仰慕书记的依旧在仰慕,却不再仰慕朱福;巴结书记的依旧在巴结,却不再巴结朱福顺从书记的依旧在顺从,却不再顺从朱福畏惧书记的依旧在畏惧,却不再畏惧朱福……
客观环境依旧,朱福个人不依旧,不依旧的朱福用“不依旧”的目光去看“依旧”的环境,形成了新的错觉,使得朱福立足在现实的土地上,心却匡在了自己制造的新的虚幻之中。从一种错觉到另一种错觉,从一种虚幻到另一种虚幻,构筑起了朱福错误的人生一一这种错误人生的开端就是他被任命为民兵连长的那天,这种错误人生的终端是他瞑目的那一刻。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巾人生跟吸毒者的人生没有什么两样……
置身在第二种错觉的迷雾中,朱福不可能真实地感知世界,他眼中的世界成了末日。太阳似乎变黑了,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月亮也在变,变得红扯扯的,像是天崩地裂般的大灾难之后留下的一团疤痕。马不知怎么搞的骑在了人的头上,牛不知得了那般法力竟在驾着人犁田。雄鹰与抱鸡母同窝,猫与老鼠嬉戏……
朱福失去了平衡,他破口大骂那些先前巴结他捧他而现在转向他的替代者的人,骂他们有奶就是娘,禽兽不如。他还猎犬注视猎物似地注视着“许大马棒”,寻觅着破绽,以求有朝一日将此人打翻在地从而东山再起。同时,他还得防贼似地防范着那些自己曾用手中的权杖敲打过或正常运作时无意间得罪的人的复仇……
“许大马棒”本名马全兴,身材魁梧,一般的中等身材与他站在一起,也不会高过他的眉。长脸,声音很洪亮一平日,与人摆谈,那高而尖的声音就会传得很远。他也算是一个文化人,读过高小,喜欢看小说,心里装着讲不完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年青人总喜欢围着他转,中年人也愿意听他摆龙门阵一这些故事大都来自《三国演义》、0西游记》、《说唐》等,但听的人大多不晓得,还以为出自他的胸间……
据说,马全兴高小毕业后是考上了初中的,因家境贫困便辍学了一当时,当时义兴小学的校长要他当朱家沟的村小代课教师,大队要他作小队会计,最后是大队赢了,公社书记偏向了大队。
白莲自投罗网似地嫁到朱家沟时,马兴全只是一个不算干部的干部一作业组长。年年季季,生产队的各项任务,马兴全的组总是完成得最早,他的一条宝贵经验就是责任落实到人,比如扯秧吧,其他组总是出工钟响下田收工钟响上岸,扯快扯慢扯多扯少谁也不过问,而他的组来到田边就定任务,每人扯100或者150个秧就收活路,没有完成的,就是收工钟敲了也收不成工。
白莲深感马兴全这种作法得人心适合年青人的口味,初来时,她就编在马兴全的组里,奉命监视。渐渐地,白莲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对马兴全还产生了些许敬佩之意。
马兴全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人,不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为此,付出了不少代价,即使碰得脸青鼻肿,仍不改初衷,依旧我行我素。
对朱福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儿时伙伴,是官是民,他都直呼其名。在朱福当了书记后,竟当着面说:“你当官也是人,我当社员也是人,要说不同吧,只是你手中多艮“讨饭棍”。
对马兴全这类“叫雀儿”,朱福的原则是尽量笼络,不管他当着自己说多难听的话,也不会破脸,顶多不开腔,一般情况下只是嘿嘿一笑了之,大有大人不小人过的意。
这是腊月中旬的一天,打了霜,太阳出来就化了,人们争相跑到室外晒太阳。
白莲家的青石板地坝,很干净,没有遮挡,坐了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些邻里们或摆龙门阵或做着手上的活计……
白莲也在晒太阳,坐在一根竹凳上,上穿一件银灰色的太空11,下穿一条黑色涤丝踩脚裤子,正在编织毛衣,大红色,已织了一半多,不时有姑娘家扯着翻来翻去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