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的人，到大队拿信来——鸭子嗓的结束语。
谁会给我写信？大水狐疑着向大队的方向驶去。
看了一眼信皮儿，大水的心忽悠一下子没了底儿。是她，是她写来的信。高丽丽一定听见了广播声，看来，瞒是瞒不住了。既然瞒不住，索性就不瞒了，反正自己什么都没做。瞒着，还不是怕高丽丽生气。
大水把信小心地捏回了家，然后当着高丽丽的面撕开了信封。
大水把几页信纸摊到高丽丽面前，他并没有看信的内容，仿佛他早就知道上边写了什么。
是一封情书，是女孩写给大水的。经过一系列含蓄的表达，诸如修补衣服袖子，诸如亲嘴的小瓷人……见大水一副依旧如往昔的样子，女孩下了狠心，决意舍弃含蓄，舍弃本质上的羞怯，对大水直言爱意。大水好像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一时陷在措手不及的慌张里。
这个大水，没有和女孩打一声招呼，没有对女孩的情感作一个交代，就在第二天不来上班了。大水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女孩，该如何处理女孩的情感。他怕伤了女孩，他更怕伤了高丽丽。太多的无所适从，他只好选择逃跑了。女孩既然放纵了自己的情感，再刹住就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她决定义无反顾了。一封情义绵长的信就寄了出来。
看完了信的高丽丽，问了大水一句话。她说：
假如我没听见广播，你还会给我看么？
生活中没有假如。
从此，女孩和大水彻底失去了联系。若干年后的一天早上，大水站在一家医院门口等候开往北京的车。彼时，大水的心情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愧疚。一半的激动是因为平平，一半的愧疚是因为高丽丽。大水上车上得就有点不专心，以至于差点和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撞在一起。抱孩子的女人刚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大概是孩子病了，脚步还没站稳就仓促地朝医院奔去。快要相撞的那一刻，他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他一眼。
她是那个女孩。尽管岁月把他心中的女孩变得面目全非了，他还是认出了她。女孩甚至连基本的整洁都谈不上，体态臃肿，衣服和头发都零乱着，暂时的焦虑遮掩不住麻木的底色。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他，擦肩而过，她没有回一下头。
坐在车上的大水在想一个问题，是岁月把她变得面目全非，还是他把她变得面目全非了呢？假如是后者，那么，他能原谅自己么？
)第八节 情感的幕布拉开之前
高丽丽曾经认真地思考过一个问题，和大水有关的几个女人，包括自己在内，哪一个更适合做大水的女人？
答案是大水的第一个情人（如果叫情人的话）。那个女孩，高丽丽发觉，自己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她以大水的匆匆逃离淡出了大水和高丽丽的生活。高丽丽认定女孩是一个用情很深很专的人，不轻易地投入，好容易投入了，伤了别人，更是伤了自己。女孩的情感是可尊重的，是质朴的，是坦诚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女孩爱大水爱得干干净净、纯纯粹粹。而后来的平平，再后来的Q，当然还有她高丽丽，谁都没有达到这个高度。
所以，高丽丽给予了女孩最诚挚的祝福，希望女孩不要拿着一段失败的情感去惩罚今后的人生。
大水用他无比的坦诚赢得了高丽丽的谅解。
事情至此，应该可以结束了，但是，高丽丽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一个让她无法宽恕自己的错误。
她去找了婆婆，故意让婆婆知道有人写信给大水。她天真地以为，婆婆一定会是愧疚的，对她高丽丽。她不希望婆婆介入进来，不希望婆婆训斥大水，只是想得到婆婆一个愧疚的眼神。她想看到，婆婆那样的人，愧疚起来是什么样子。
正在做午饭的婆婆，精力集中在手里擀的面条上，说了一句叫高丽丽终生难忘的话：
我儿子错待你了么？
婆婆使用了质问的口气，质问的背后是轻蔑。一个看不住男人心的女人是无能的，是没有资格诉委屈的，是不值得同情的。
高丽丽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自取其辱，活该！
大水到县城一家新的服装厂上班后，高丽丽和小可搬到了母亲家里。没办法，高丽丽一个人带着小可，连饭都吃不上。叫小可哭一声，还不如在高丽丽的心上揪一把。有一次，趁着小可睡着了，高丽丽赶紧和面烙饼，刚把面和好，屋里咔嚓一声，小可哭出了干干脆脆的第一声。高丽丽嗖的一下子，两大步就蹦到了屋子里。盆里的面被手拖着走了一段儿，终因弹性达到了极限，不甘心地断了。在小可哭出第二声之前，高丽丽已经在她的身边了。见第一声的哭泣发挥了良好的作用，小可就没必要再耗费体力了。妈妈不在身边的委屈还是要表现一下的，于是，两只小嘴角往下撇，做足了一个委屈状。好了，好了，只这一个动作，高丽丽的眼里已经闪了泪花花儿。小可受委屈了，妈妈不吃饭了，看着小可噢。小可也是越来越依赖高丽丽，高丽丽守着就能睡。上个厕所的工夫，小可都能感觉得到，准醒，把脚步放得再轻也不行。
走吧，到姥姥家去吧。
咬了咬牙，倾尽家里的积蓄，高丽丽让大水买了一辆摩托车。新的单位还没有大水的宿舍，即便高丽丽和小可不在家，大水也要赶回来。你也住到小可姥姥家里吧，反正有车了。
大水并没有照高丽丽嘱咐的那样——每天晚上都去丈母娘家里，实在想大人孩子了，就跑一趟。毕竟，在丈母娘跟前是拘谨的。
在母亲家里，小可发挥了作用。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这笑容是来之不易的。高丽丽觉得，她和小可是来对了，家里僵硬的气氛被搅活了许多。不是？母亲对小可的温情注视，其实就是对她的温情注视。母亲对小可的疼爱，其实就是对她的疼爱。小可是小时候的她，母亲在通过小可来补偿对她这一阶段的疼爱。
小可把便便拉在母亲的手上、衣服上，母亲只哈哈地笑，下回拉姥姥的碗里啊！
母亲似乎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小可的身上，暂时忽略了有关妹妹的问题。
妹妹的手巧，小可脚上穿的软底鞋子都出自妹妹之手。夏天离得远远的，一件又一件的小兜肚就给小可准备好了。
小可是一家的中心，小可是一家焦点，小可是一家的快乐点。
母亲和妹妹谁也不愿意绕过小可，正面地接触对方，小可是她们的一个掩护体。
高丽丽想尽一下当姐姐的责任，更想和妹妹的关系近一些，背着母亲说几句姐妹之间的体己话。
——该搞对象了。
——早着呢。
——自个儿搞着呢，是吧？
——没有的事，你听谁胡咧咧！
结束了。高丽丽被妹妹撅了一下，骨骼里发出嘎巴嘎巴的断裂声。
过了一会儿，妹妹又硬邦邦地甩过来一句，我不会像你那样任人摆布的。
高丽丽惊得哑口无言。你有脾气么？即使有脾气也没处发，人家说错你了么？这场婚姻，高丽丽自己定位在逃离上，可它的本质上就是顺从，就是任人摆布，任了母亲的那只劳顿的手来摆布。
那好吧，等着看你的不任人摆布的幸福模样吧。我倒要看看它长得啥样子。有了这样一次比较深入的交谈，高丽丽不再自讨没趣。
隔三差五地，大水会开着摩托车加入进来。有大水加入的晚上，家里的和谐气氛比起白天来更加浓郁，散发着淡淡的雄性的味道。大水忍着仿佛饿了很久的思念，保持着矜持，先给母亲散一棵烟，然后抱过小可，一口一口地填满那只饿得瘪瘪的思念之囊。母亲在一旁掐着烟，一边吸，一边和大水说着小可这几天又新长了哪些本事。小可有点排斥大水的怀抱，她最近长了排斥和拒绝的本事。小身子朝着姥姥的方向转，姥姥被她转得眉开眼笑了。
精神上的饥渴暂时地缓解了。母亲充分理解年轻肌体的需求。借用母亲一句在街上说的话儿，谁家的烟囱不冒烟儿啊！
回家住两天吧，孩子的奶奶，太太，想了呢。母亲使用了委婉的方式。
母亲有一个规矩，大水虽是隔着三差着五地来打个闪儿，晚上睡觉时，却不是和高丽丽睡在一个屋里的。母亲把这个唯一的男性安排在了另外的屋子里。母亲的规矩，也是村里的规矩——女儿女婿在家里同房，是丈人家的忌讳。母亲严格地守着这个规矩，别人破了规格可以，她不能破了。能守住一样是一样吧。
所以，母亲说，过两天再来。
高丽丽还不能完全领悟母亲的意思，但还是听从了。不就是回趟家么？
实际上，根本就超不过去两天，高丽丽和小可便又回来了。一个短暂的团聚机会，大水是非常珍视的。亲完了孩子，亲媳妇。小可在姥姥家养成了一个坏毛病，一定要开着灯才能睡着。她不喜欢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洞洞。黑洞洞里，她抓不住高丽丽，抓不住姥姥，抓不住具体的事物。是可怕的。既然小可不喜欢，那就照着小可的喜欢来。灯，开着。母亲过度纵容了小可。
被昏黄的灯光浸润着，小可像个小睡美人。
小可会看见的。高丽丽说。
不会的。她才多大，懂啥呢。大水说。
那，你，快点儿。快点儿。高丽丽的注意力一直在小可的身上，她唯恐他们弄醒了她。
快点儿啊。高丽丽的催促不仅仅是为了小可。灯光让她难为情，让她有一种灵魂被扒光了的感觉。灯光下，无处躲藏。大水也不再是生活中的大水，他变成了另一个大水。
——快点儿啊。
大水的兴致倏然减去了一大半儿，干巴巴的，很机械。
小可五个月大时，已经掌握了很多本领——能自己翻身，不用借助外力能自己坐一会儿。最大的本事是能看电视了。不管之前有多闹，只要姥姥家的那台电视一打开，尽管是黑白两色的图像，也足够让小可安静下来了。一双小眼睛舍不得眨一下，死死地盯住屏幕上晃动的人影。屏幕上的人说话，她的小嘴儿也不闲着，说着地球上所有的语言之外的另一种语言。使小可进入绝对安静状态的是音乐，只要音乐响起，歌声响起，最引以为自豪的地球之外的语言也可以弃之。小腿儿颤着，小脑袋晃荡着，沉醉了又沉醉的模样。音乐止，歌声止，意犹未尽的小可亮开喉咙，啊——
小可的“啊——”竟成了她的招牌菜。母亲抱着小可出去，见了菊花老女人，小可，给大姥姥唱一个。小可便得意地敞开嗓子，给老女人啊一通。
听见大水的摩托一响，母亲就抱着小可站在门口迎着，小可，给爸爸唱一个。在几双期盼的目光中，小可拿出歌唱家的风度，啊——
高兴得大水忘了先给丈母娘散烟。
作为这个家庭快乐的唯一源泉，小可不负众望，随心所欲地制造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快乐小高潮。
生活中，并不全是小可，还有小可以外的东西。小可以外的东西，和小可比较起来，复杂得多。它们在生活中继续存在着，或者准备存在着。
首先，小可有生命以来的第一个麦秋来了。
割麦的季节对母亲而言，其意义是超过了割麦本身的。
这个割麦的季节，外地的麦工蝗虫般飞了过来，密密麻麻地落在每一块麦田里。母亲成了村里少数几个不雇佣麦工的人。高丽丽说，雇麦工吧，钱我花。
母亲勾着头磨镰刀，不是钱的事儿，庄稼人捞不着麦子割，还叫庄稼人？
要不，您看着小可，我和妹妹去割。
不用，谁都不用你们。
哧——哧——镰刀刃在磨刀石上行走着。
小可，给姥姥唱个歌听？高丽丽拿出小可这包快乐剂，想在有点闷的空气里调出一小片灿烂来。小可却困了，一个劲地往高丽丽的怀里扎，去寻高丽丽怀里的乳，让乳哄着她睡觉。
孩子困了，唱啥歌，哄着睡觉去吧。母亲的心思全在手里的镰上。
第二天，又是连鸡还睡着时，母亲掂了两把昨晚磨好的镰刀，一个人奔了麦田。
割累了，坐在麦个子上吸着一支“恒大”牌子的卷烟。母亲的烟吸得有些急，一口接着一口。是的，母亲是焦虑的。天色离着蒙蒙亮很近了、很近了。母亲内心的焦虑渐渐地浓稠，然后凝固了。烟头的红炭火烫了母亲的手，母亲的心打了一个颤儿，凝固的焦虑化成粉末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母亲反倒平静了。
平静了的母亲站起身子，借着第一缕亮光，将视线缓缓地朝着前方铺展过去。陡然，视线双双跌落进一片突兀出现的麦的空白里。
母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来刚才的焦虑是多余的。他又来帮她割麦了。
他知道她不会雇麦工的。有他在，她不会雇麦工。
给母亲割麦的他是母亲生活中一个继续的存在。每年成熟一次的麦是他们的约定。他，是村里哪一个具体的面容，甚至是不是村里的哪一个具体的面容，并不重要。
准备存在的，和大水有关。
而且，准备存在的，是大水抗拒不了的。所以，在朝着正在存在演变。
是进行时。
高丽丽知道时，已经是进行时了。幕布不知何时拉开了，舞台上，演员的表演正在尽兴中。演技很好，演员很投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