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去匆匆,羽衣霓裳舞娉婷,绮罗筵,笙歌断,醉梦醒(原指国破)”,为何就连红尘也只剩下了一个“伤”字?
白色的羽衣仍在风中舞动,袅娜娉婷的身姿犹在眼前,只不过凋谢的花瓣撒满了宫苑,凌乱如落雪。纸醉金迷的宫廷喜筵恍如昨日,吹断水云的笙箫丝竹回响耳边,只不过醉了多年的一场春梦醒了,朱颜尽褪去。未央的寒夜静谧无人,甚至连断断续续的寒砧都能声声入梦,而人却不寐。
春花秋月还似往昔,玉树瑶草丽不改,为什么却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什么望穿了远山间烟水薄雾,却望不见伊人何在?
玉润珠融来去匆匆,带走的是韶华,留下的是无限的怅惘……
夏末的阳光格外明朗,照耀着大地上的一切新气象。
金殿里,桌案上放着一盘棋子,白的耀眼,黑的晶莹。李煜和娥皇二人,正专心致志地坐在桌边对弈。几缕阳光随着和畅的风飘进金殿,透过清茶的悠悠白烟,将桌上的棋子照得发亮。
李煜正下得兴起时,曾留在金陵辅佐他监国的吏部侍郎陈乔走进殿来。陈乔跪拜行礼,说道:“微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李煜并未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说道:“陈大人不必多礼。陈大人前来,不知有何要事?”陈乔站起身来,说道:“韩大人和微臣等人,已经大致商定好推行铁钱的政策,想请皇上定夺。”但李煜刚才正想一步棋想得入神,竟然并未认真听陈乔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陈乔初时还并未注意到李煜听得心不在焉,但没说得两句,却发现李煜的目光一直未离开棋盘心下已有几分不悦,便试探性地问道:“皇上,您觉得臣等的建议如何?”而依李煜的心性,这一步棋没有想清,如何能轻易放弃?李煜脑中仍是不自觉地想着那步棋,娥皇见状,轻轻唤了一声“重光”,李煜也只是微微点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陈乔心下已然确定李煜刚才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他素来为人耿直,认为李煜这般态度对待自己是李煜的过错。再加上,陈乔见李煜这时仍然全神贯注的下棋,心下更觉恼怒,有心想叫李煜回过神来。当下,陈乔竟上前两步,将棋盘掀翻在地。
李煜本来专心盯着棋盘,忽然听到“哗啦”一声响,眼前的棋局已散成一片混乱的黑白颜色,一些棋子又跳动着掉到了地上,还发出几声零碎的响动。李煜大惊,忙站起身来,退开了两步,他万没想到陈乔会有此举动,愣在了当地。娥皇见此情景,也是大惊,起身退开,但她害怕李煜会动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乔却若无其事地站在当地,似是在等待着李煜作何答复。
过了半晌,李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当下,李煜又走到案前坐下,神色间已含薄怒,沉声问道:“你想做唐朝的魏征么?”陈乔毫无惧意地反驳道:“微臣不敢自比魏征,但皇上您也做不来唐太宗转世啊!”陈乔的话已明显有责备李煜的意味。娥皇听了,都不由为陈乔感到担心,略有不安地看着李煜。
哪知李煜低头沉吟半晌,竟站起身来,向陈乔微微躬身施礼,说道:“朕刚才想棋想得入神,并非有意怠慢。陈大人说得有理,确是朕做得不对。”陈乔本以为李煜就算不惩戒自己,也定是要发怒训斥的,他哪里想得到李煜竟会向自己施礼认错。陈乔心下暗叹:六皇子纵使当了皇帝,也不改当年的性情啊!
但陈乔也丝毫不认为自己的举动有过错,只是躬身还礼,说道:“微臣不敢接受皇上施礼,微臣只是希望皇上能认真听臣等议定的国策。”李煜坐回席中,说道:“既是朕的过错,施礼认错也是应当。”顿了一顿,继续道,“陈大人请讲,朕一定认真对待。”
陈乔道:“前日早朝之上,户部侍郎韩大人启奏说因为将江北大片土地割给北朝,我朝各方面资源都供应不足,尤其是铜材的不足,影响了铸币。”李煜听到这里,想起了当年是自己私自与周朝商定的此事,心下不由又有了几分自责和怅恨。陈乔知道李煜心思,他心下虽也万分憾恨,但也知依当时的形势,只得如此做。于是,陈乔说道:“当时也是无奈之举,皇上不必耿耿于怀,我们现下应该先解决币材的问题。”
李煜微微点了点头,说道:“陈大人说的是,不知几位大人对币材的问题有何建议?”陈乔继续道:“韩大人建议铸铁钱,他现在正在制作铁钱样本,请皇上过目。但是微臣却担心,铁的来源比铜广,这样做可能会加剧民间的私铸之风,造成物价不稳。”李煜点了点头,说道:“二位大人的看法都有道理。使用铁钱倒是给朝廷的财政减轻了不少负担,但是铁比铜贱,百姓心中未必能接受铁钱,这样政策推行起来怕是也有困难。”
陈乔道:“微臣虽然也有此顾虑,但铁钱的政策若是推行得得当,确实有利于我唐国的财政。”李煜点头道:“这件事朕会慎重考虑的,等韩大人制好铁钱样本,再做决定吧。”陈乔躬身道:“皇上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微臣告退。”李煜点头示意他退下,陈乔躬身一礼,退出殿去。
陈乔离开后,李煜坐在席中,低头沉思着推行铁钱的问题,忽然感到手中一凉,抬起头来,却见娥皇将一枚棋子放在了自己的手中。娥皇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棋子,一边笑道:“我们的皇上还是个有度量的仁君嘛!”李煜看着娥皇满含笑意的眼神,笑问:“那你想朕怎么做?”娥皇放下手中的棋子,正色道:“说实话,臣妾没有想到皇上会宽赦陈大人。陈大人的举动,以下犯上,于礼不合,臣妾以为即使是烈祖元宗在世,也未必能忍得。”
李煜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在称赞我了?”娥皇认真地点了点头。李煜也正色道:“其实朕也是以自己的本分待人,为人,本就应当宽厚,更何况为君?况且朕确有怠慢之处,也不该责怪陈大人。”娥皇点了点头,虽然她自从嫁给李煜,便从未见过李煜动怒,但她也没有想到,皇权的至高无上,竟也没能改了李煜的心性。
娥皇笑道:“名‘煜’,字‘重光’,这两个名字都是这么的光彩照人,想来叫这名字的人,也定是个仁爱宽厚、泽被万民、流芳千古的人了。”李煜笑道:“什么‘流芳千古’啊,朕只希望唐国百姓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便满足了。”李煜虽是这样说着,但想起了北朝的大宋政权,不由又是一声长叹。娥皇明白他的心思,默然无语。她知道李煜是一个仁德的人,纵使做不了明君,必也是个勤政爱民的仁君。可是命运却给他开这样的玩笑,不想为君,却无奈为之;擅为盛世之主,却偏逢割据乱世。娥皇这样想着,也不由轻叹摇头。
数日后,早朝之上,韩熙载起身上前启奏:“皇上,微臣已将铁钱样本制好,请皇上过目。”李煜示意站在身侧的裴厚德将钱币取来。李煜接过钱币,掂量半晌,说道:“这个钱币确是做得挺精致的,可是百姓能接受铁钱么?”韩熙载说道:“钱币不过是一种价值符号。只要朝廷认定它值钱,百姓自然也会接受。”李煜道:“话是这样说,可是百姓心中要是仍然认为铁比铜贱,这政策怕是不好推行。”
韩熙载说道:“凡事都有个开始,古时的富商铸币,刚开始时也未必被所有人接受,但是现在金、银、铜已然成为百姓公认的货币。铁钱的推行,纵使刚开始时遇到困难,只要朝廷坚持推行,百姓也必然能接受。况且货币本身其实只是商品交换中的一个尺度,如果一锭十两的银子磨损了,本身的质量已经小于十两,但仍然可以当做十两的银子使用,由此可见,货币的价值不在它本身,而在于它所代表的价值。既然是这样,那何止是铁,到了适当的时候,纸也能够成为合适的币材。”
群臣听了韩熙载这番有理有据的论述,均暗暗点头。李煜也觉得韩熙载的话甚是有理,便道:“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就先照韩大人所说,暂时推行铁钱政策。”李煜刚一说完,徐铉便起身上前,说道:“臣以为要让百姓一下子接受铁钱,恐怕有些困难。不如每十个钱币,由四枚铜钱、六枚铁钱搭配使用,等新政推行一段时间后,慢慢将铜钱淘汰。”毕竟,徐铉处事比韩熙载保守谨慎,并不赞成如此改革。
韩熙载却道:“铁钱和铜钱之间存在差价,搭配使用,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徐铉说道:“如果百姓不能接受铜钱和铁钱间的差价,又如何能接受铁钱?”李煜本也没有韩熙载那般的魄力,他心中也一直担心百姓会不接受铁钱,现在徐铉提出的建议正合他意。于是,李煜说道:“就先按徐大人的方法实施吧。每十枚钱币,新六旧四,搭配使用。”韩熙载本也就料到李煜不易接受自己的想法,他虽不想如此,但也知定有不少朝臣像徐铉这般想,自己多说也是无益,也只得不再多言。
知制诰潘佑起身上前,说道:“铁的来源要比铜广泛,为了防止民间私铸铁钱,臣以为皇上还应严格执法,严惩私自铸币之人。”潘佑大概是对李煜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心知李煜为人过于仁爱,无论对谁都能法外施恩,因而担心会因执法不力而影响新政的推行。陈乔明白潘佑的用意,也起身上前说道:“潘大人说得有理,皇上确是不应没有原则的宽赦私铸之人。”
李煜听潘佑和陈乔如此不放心地叮嘱,就好像已经发生了类似的事一般,李煜心下不由觉得好笑,他与潘佑关系甚好,倒是敢与他说笑,于是,李煜微笑道:“潘卿这样说,好像朕已经纵容了旁人违反纲纪一般。”潘佑一怔,刚欲答话,李煜又正色道:“请陈大人、潘大人放心,朕一定严格依律推行新政。”
韩熙载、陈乔等四位大臣,一起躬身一礼退回榻席。李煜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铁钱政策就暂定由韩大人按此推行吧。退朝。”群臣跪拜,齐声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煜默然走下龙椅,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个江山,当真很难坐!
交泰元年秋,娥皇生下次子仲宣,取字瑞保,封为宣城郡公。
也不知道是为何,娥皇自从生了仲宣以后,便时常地感到身体不适。但娥皇认为是生育之后没有好好调理,也并未当回事,她怕李煜担心,所以没有惊动旁人。
到仲宣满月那天,李煜大摆宴席,宴请朝中大臣。宴会结束后,李煜送娥皇回瑶光殿的路上,遇到了正要出宫的耿先生。耿先生上前蹲身行礼,说道:“臣妇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李煜和娥皇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耿先生,都是一怔,李煜说道:“潘夫人不必多礼。”耿先生站直身子,微一犹豫,终还是一咬牙,说道:“皇后娘娘,臣妇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娥皇遇到耿先生时,便感觉她可能是特意在这里等自己的,便道:“潘夫人但说无妨。”耿先生应了一声,目光转向了娥皇身侧的李煜和流珠,流珠会意,说道:“奴婢告退。”说完退到了一旁。李煜自然也知耿先生亦想让自己离开,不由好奇心起,问道:“什么事,连朕也不让听么?”耿先生躬身道:“还请皇上恕罪。”李煜冲娥皇微微一笑,说道:“那朕到瑶光殿等你。”说完转身离去。
待李煜离开,耿先生问道:“娘娘这几日可是感觉身体不适?”娥皇不由一惊,心道:近来我确是常感身体不适,可是却从来没跟旁人说起过,潘夫人又是如何知道了?于是,娥皇道:“确是如此,夫人又是如何得知?”耿先生道:“娘娘难道忘了臣妇以前是做什么的了么?”娥皇道:“听重光说夫人以前是女冠。”耿先生点了点头,道:“不错,臣妇有一句话必须告诉娘娘,可是又怕说出不敬,还请娘娘恕罪。”
娥皇微笑道:“潘夫人多虑了。但说无妨。”耿先生说道:“臣妇曾出家修道,于鬼神之道略有所知。臣妇初见宣城郡公,便觉不祥,只怕郡公对皇上和娘娘均是不利。”娥皇听耿先生如此说自己的爱儿,心下不悦,不由眉头微蹙。耿先生知娥皇心思,又道:“臣妇一时说不出来原因,只是觉得娘娘身子不适,必与郡公有关。但愿臣妇所言有误,但臣妇仍要请求娘娘对郡公善养而勿恋。”说着,又跪倒在地,说道:“臣妇无状妄言,请娘娘治罪。”
娥皇本来确实生气,但转念又想:潘夫人没有必要冒险说这些于她自己毫无好处的话,潘大人与重光关系甚好,想来潘夫人的话也是善意提醒。于是,娥皇道:“潘夫人请起,只是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任传到谁的耳中都是不好的。”耿先生站起身来,说道:“臣妇明白。臣妇没有告诉皇上,也正是此意。臣妇只是想提醒娘娘,您也一定要注意身体,若是病情严重,便一定要传太医。臣妇也略通丹药之道,若是娘娘信得过臣妇,臣妇也可以开药帮娘娘调养身子。”娥皇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夫人关心,本宫会注意的。”
耿先生蹲身告退。娥皇愣在了当地,她觉得耿先生的话不像虚言,可是又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过了半晌,流珠走了过来,轻唤一声“娘娘”,娥皇这才回过神来,轻叹一口气,说道:“回瑶光殿吧。”
娥皇回到瑶光殿,李煜便上前,好奇地问道:“娥皇,潘夫人跟你说了什么?”娥皇微微摇了摇头,低头不语。李煜见娥皇神色凝重,知耿先生所说必是十分重要之事,便又问道:“娥皇,到底是什么事啊?”娥皇见李煜还要追问,心道:潘夫人所言她自己都不敢肯定,况且这件事又如此严重,焉能还未弄清楚就告诉重光呢?于是娥皇抬起头来,笑道:“哪里有什么事啊?不过是我们随便说了点女子的事罢了。”
李煜将信将疑,问道:“真的?”娥皇笑道:“当然是真的,臣妾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李煜仍是不信,但他又想:娥皇有自己的私事不想让我知道也是正常的,我又何必追问呢?于是,李煜笑着伸手在娥皇的鼻尖轻轻一点,笑道:“朕的娥皇,当然从来都没骗过朕了。”娥皇明知李煜不是相信,而是不愿再问,心下不由感到一阵欢喜和幸福,心道:莫说重光是个皇帝,便是一个寻常的丈夫,能做到如此,也是不易。我娥皇得夫如此,当真是三生有幸。
娥皇一边想着,一边甜甜而笑。过了半晌,娥皇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你把眼睛闭上,等我一会儿。”李煜不解,笑问:“你要做什么?”娥皇眨了眨眼,笑道:“现在我不说,到时候你便知道了。”李煜依言闭上了眼,娥皇低声对流珠吩咐了几句,流珠便应了一声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响起,少顷,耳边便响起了轻微而低沉的乐声,声音虽是较小,但却微妙婉转,甚为动听。
李煜细细聆听,正听得入神,忽然乐声陡绝,李煜刚要睁眼,便觉一双温软如玉的手轻轻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李煜一怔,便听娥皇笑问:“先别睁眼,猜猜看是什么乐器?”李煜笑道:“八成是你从那里弄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当乐器,这样细微轻婉的乐声,朕没有在别的地方听过。”娥皇笑道:“你再仔细想想啊!臣妾可以保证,你不仅听过,而且还弹过呢!”李煜一怔,笑道:“哦?是么?那一定是朕的技术比你好得多,弹出来的声音比你弹的好听。”
娥皇笑道:“看样子你是想不出来了。不过也不用这样子吹牛啊,要不你来试试,能弹成我这样,就已经不错了。”说完,将李煜扶到乐器边,手仍是蒙着李煜的眼睛。李煜伸手触到了乐器的弦,觉得异常的细软轻滑。李煜立时想起自己曾在钟山灵谷寺制作的筝琴。李煜笑着将娥皇的手拿开,说道:“原来是这个东西,朕早就快把它忘了。”
娥皇道:“你这没良心的,自己做的东西居然还能忘!不过以前忘了也就算了,从今而后,你可不许再忘记它!”李煜不解,奇道:“哦?这是为什么?”娥皇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在琴上做了一点改动。”李煜摇了摇头,娥皇抚着琴弦,轻声道:“我将自己的头发和你的头发缠在一起,做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