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根站在门前垫脚石上,负着手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站在天坪中的李家人纷纷扰扰,一片喧闹声中处处透露不解与惊奇。与众不同的是李成,他站在人群之中沉默,眼睛一直看着李长根,似乎在解读他的表情。人群的喧嚣很快汇集成一个问题:在此之前还有谁知道那是李洼的坟?大家安静下来,一起疑惑的看着李长根。
李长根并未受影响,依旧看着别处,眉头深锁。一个年轻人碰了碰李成,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李长缓缓点头,走上前咳嗽几声,不象是清嗓子,更象是在掩饰什么。李成代表大家提问:“五叔,有件事大伙儿想问问你,以前除了你,还有谁知道那坟里埋的是李洼?”
李长根动也没动,甚至眼睛都没眨,答道:“李洼父母是知道的,村里就只有我知道!”
李成边思索边说:“李洼父母早就搬走了,这些年也没回来祭拜过,就是说只有五叔才知道那里埋着李洼……”
李长根怒不可遏,转过头指着李成的鼻子骂道:“李成你这么说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挖了李洼的坟?”
李成吓了一跳,摆手摇头地说:“不是不是,五叔别误会,我就是说说!”
李长根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看他。李成摆脱李长根眼神,松了口气不断擦着额头的汗。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一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一个个站得如同树桩,像极了电影里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李长根虽然看着别处,但却能真切感受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在很多场合,目光是最伤人的武器。李长根渐渐觉得浑身不自在,似乎越来越重,他自己的眼神也不再坚定,眨眼的频率无意中高了许多。李长根站在自家门前,感觉却像站在洪水之中,水波一阵一阵的冲击着他的身体。
李长根不自在,下面的人也是疑虑万千,一时间双方都出于尴尬处境,不知如何化解。
李长根站了许久,突然一声长叹,哽咽着说:“我李长根活了一把年纪,生平从来没对不起任何人,自认为为人处事也还算耿直,想不到今天被老李家质疑,我今天在这里赌咒,要是我挖了李洼的坟,我全家不得好死全遭天打雷劈!”说完他浑身发抖,面目狰狞,眼睛瞪得跟牛眼睛一样,下巴不停抖动,愤怒已极!
下面的人一下子慌了神,李成众望所归,上前劝说:“五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五叔为人正直,这大家都是知道的,怎么会去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况且坟是李洼的,李洼生前和五叔最为要好,就算五叔财迷心窍,也不至于去挖他的坟啊!我们都没那个意思,大伙儿就是好奇,忍不住多问了两句,五叔,您可千万别动气!”
李成一番好意,五叔听在耳里却加倍不受用,脸色铁青,怒气更盛。李成也意识到话说的有些不妥,嘴动了动又不知如何辩解,灰溜溜的回到人群之间。
人群中有人说:“既然是李洼的坟,那谁都有可能挖,咱们以前只查老张家人,恐怕挖坟就是咱们老李家自己人!”
大家都默不作声,用这种方式赞成了刚才的声音。
李长根眼含热泪,痛心疾首地说:“唉,你们说的是,现在时代变了,世道变了,为了钱连祖宗也不要了,老李家人世世代代清清白白,虽然出过一些不肖子孙,但并不影响老李家的声名。到了我们这一辈,时代变了,人的思想也变了,我李长根老古董一个,自认不配担任族长,不能维护老李家名声,死了也没脸面见祖宗!挖李洼坟的人如果真是老李家的人,就自己站出来!敢作敢当,才是老李家的人,什么事都好商量,只要他自己站出来,我李长根就佩服他是个汉子!”说到后面语气越发豪迈,更加咄咄逼人,李长根又变成了五叔。
人群鸦雀无声,生怕一点儿声响会把自己与这桩伤天害理的祸事联系起来,呼吸声都不由自主的压低了许多。李长根站在高处虎视眈眈,眼神有规律的搜索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站在下面的人被他一看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干过亏心事,于是一脸正气的抬起头。
李成转过身子对着群众说:“要是真是老李家的人干的,就站出来,自家人的事用自家人的方法办,咱们和和气气的商议个对策,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想办法补救就是了,咱们都是一个老祖宗发的根,说到底是一家人,一家人的事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人群动都不敢动一下,看看李长根看看李成,又相互看看。
李长根说道:“既然没人承认就都散了吧,如果怕丢脸不敢站出来,可以半夜来找我,我保证,老李家不会对他怎么样,李成说得对,一家人自然有一家人的办法。”
人群渐渐散了,路上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纷沓的脚步声杂乱无章,李长根看着大家的背影,内心被这脚步声搅得风生水起,脸上却仍然若无其事。李成最后一个离开,临走前他本想跟五叔说几句话,但李长根似乎洞悉了他的内心,挥挥手让他走,转身进屋了。李成看着五叔背影,也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走了。
李长根走进房间就没有出来,他在盘算老李家哪些人有可能挖李洼的坟。不盘算不知道,一盘算李长根有点儿不敢相信了,李长根列出了一长串名单,在他看来每个名字都有不同程度的嫌疑,这一结果让他信心丧失,他在心底隐隐觉得,老李家和老张家恐怕是一丘之貉!一直以来的优越感被他亲手写下的姓名击得支离破碎,李长根心里涌动着一股浩瀚的悲伤。
当天晚上便有人在通往李长根家的小路上埋伏,所有蹲在路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看谁会鬼鬼祟祟的去李长根家。换句话说大家都想知道是谁挖了李洼的坟。共同的目的下一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企图,这个企图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因为这样,当他们在埋伏的路上不期而遇时,每个人脸上以及言语之中的掩饰不免欲盖弥彰。当他们碰巧相遇之时,每个人都假装自然地打招呼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心里却在暗暗斥责对方,丝毫没想到自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李长根再次闭门不出,吃饭喝水都由家人送进房里,他在等一个人投案自首。李长根的固执再一次发挥了作用,他坚信只要那个人是老李家的,就一定会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叩响他家的大门!李长根下令将家中大门敞开,直到凌晨两点左右才能关闭,每到这个时候,村里人都能听见一声凛冽的关门声从木头缝里传出来,久而久之大家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盗墓者还是没有出现。李长根从早到晚坐在房间里,眼睛大部分时间都盯着自家大门,只要一有人出现立马眼睛放光,而这光每次都是一纵即逝。还是没人上门认罪,李长根失望之余心里也多了份喜悦,他固执的认为,只要没人上门认错,盗墓的就一定不是李家人。他无比乐观的相信李家人的诚实与自己在李家的威信。李长根幻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将他与盗墓者之间的对话都设计的清清楚楚,可惜他缜密的思维并没有派上用场,盗墓者迟迟不出现大大加深了事件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感对李长根而言是一个好兆头,他越来越有理由相信,盗墓者不是李家人!因此,有人感觉到,五叔家每晚凛冽的关门声中都带着一丝无法掩盖的喜悦。
一石激起千层浪,坟里埋的是李洼的消息同样在老张家引起轩然大波。这个消息一方面让老张家的人如同老李家一样相互提防相互猜测,另一方面也让他们乐不可支。因为大家都知道,既然埋的是李洼,那谁都有可能去挖坟!不过他们之所以乐不可支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嫌疑小了许多,他们是在等待着老李家出丑!试想一下,如果盗墓者真的是老李家的人,会是一个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啊!老李家出了此等败类,以后怎么还有脸在老张家面前指手划脚?张家人一边默默打探盗墓者,一边等着看李家出丑。
张李两家齐心协力打探盗墓者,在通往李长根家小路上埋伏的人渐渐增多,其中不乏张家人。
李长根在家中守株待兔,兔子还没等到,自己倒是快变成猪了。
村民陷入一场疯狂的追逐之中,人们相互看对方时眼睛都先入为主的蒙上了一层色彩,不论是谁,在这层色彩下都无所遁形。大家都怀着猜忌观察对方,不幸的是所有人都觉得对方有问题。村民一起卷入了这起谜案,村庄表面依旧平静,然而置身其中的人都多多少少体会到,这个地方正在悄悄发生一些改变,至于这变化是什么谁都说不出来,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两个曾经平静如水的村庄渐渐变得躁动不安,人心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些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变化,正是这变化悄然决定了村民的方向,村民正沿着这变化走进一场你追我逐尔虞我诈,慢慢释放自己潜藏心底的欲望。
有两个人在这场追逐中始终保持着冷静,他们就象是已经洞悉智者始终站在红尘高出冷眼旁观,面无表情的看着痴傻的世人相互追逐。这两个人一个是李长根,一个是李成。
但这两个人也有所不同,李长根冷眼看得是所有人,而李成旁观的,却只是李长根一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物降一物的经典理论被这两人演绎的恰到好处,而李成究竟能否降住李长根又要看他的造化与修为。这两个一直处于高处的人一直明争暗斗,因为有对手,谁都不觉得高深不胜寒。
李成之所以紧盯着李长根不放,是因为他坚信李长根和盗墓者之间必定脱不了干系!从李成知道坟里埋的是李洼之后,他就一直密切注视着李长根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只要盯住李长根就一定能知道盗墓者是谁。在此之前李成一直很尊重李长根,可李洼的介入使他的想法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长根的一举一动似乎也变得疑点重重。李成也陷入了“疑人偷斧”的困境,作为当局者,李成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他在暗中默默监视着李长根。
李长根闭门不出,李成也闭关修炼,两人不同之处在于,李成每晚都会到李长根家里走一走,陪李长根说说话,旁敲侧击窥探虚实。偶尔怕李长根生疑,就派自己老婆过去串门,试图从五嫂口中得到一些小道消息。一个多月下来,半点儿消息也没探出来,李成有些犯晕,弄不清到底是李长根严防死守还是盗墓者始终显山不露水。
这天李成从李长根家回来,心头疑虑重重,心情显现在脸上。李成吃完晚饭到李长根家坐了坐,李成有意将村民的变化村子的波动跟李长根说了说,李长根没有表态,只是不停地微微点着头,那神情完全是了若指掌胸有成竹。李长根的神态让李成一颗心生出了十七八个窍,暗自思索李长根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运筹帷幄之中掌控着所有事。李成越来越吃不准,李长根是不是早就开始防着他?从李长根家出来的李成,心一直悬而不下。
家人见李成那个样子,都不敢去招惹他,对他视而不见,免得遭无妄之灾。六岁的小孙子不懂这些顾虑,过来抱着李成的腿,嚷着着要爷爷抱。
李成看见小孙子心情好了不少,眉头也舒展开了,乐呵呵地将他抱到腿上,慈爱地问小孙子有没有听话,吃了多少饭。小孙子一一回答。一老一小相互撒娇。
和小孙子玩了一会儿李成又想到了李长根,无意间叹了口气。
小孙子认真地问:“爷爷,你叹什么气?”
李成温柔地说:“没什么,爷爷在想事情。”
小孙子骄傲地说:“我知道爷爷在想什么事情!”
“哦?”李成惊讶地说,“那你说说,爷爷在想什么?”
小孙子童言无忌:“爷爷是在想李洼爷爷的事!”
李成愤怒的对家人看了一眼,家里人都把头转向别处假装没听见,心里突突跳了几下,都怨自己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现在被口无遮拦的孩子泄漏了出去,只怕李成又要发脾气了!
所幸李成并没有大发雷霆,他的怒气在脸上一纵即逝,随即亲切地问孙子:“那你知道李洼爷爷是什么谁么?”
小孙子抬起头,仰着胖胖的小脸,一字一句说:“我知道,爸爸说他是李家最出名的人,是个很奇怪的人,爸爸还说他又命苦又命好。”
李成转头看了看,儿子早已走出了房间。
李成点点头,对孙子说:“爸爸说得对,爸爸说得对……”说完李成陷入了沉思。
小孙子坐在他腿上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他的衣服,不一会儿就忘了与爷爷地对话。
李成沉思一阵,又笑着问小孙子:“那你知道李洼爷爷的坟为什么会被人挖么?”
小孙子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隔了半晌才缓缓摇摇头。
李洼看着小孙子说:“那爷爷告诉你好不好?”
小孙子点点头。
李成还没开口,儿子就在外面叫了孙子的名字,手里举着一个东西说:“快出来,爸爸捉了只蜻蜓!”
蜻蜓的吸引力远远大过了即将从李成口中蹦出来的故事,小孙子挣扎着爬下李成膝盖,欢呼着撒开小腿跑向父亲。
李成恨恨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心中有愧,不敢与父亲对视,头往左一偏,视线也随之移开。
李成站起来走到门边,手放在身后看着正在玩耍的孙子,自言自语道:“因为一件镶有金丝的衣服,因为一件黄金缕啊!”
家人都怔怔的看着他,眼里全是惊奇。只有小孙子不为所动仍然捏着蜻蜓的翅膀,兴奋地呀呀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