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洼在村尾与世隔绝的山谷里秘密开辟了一块土地。
这里三面环山荆棘丛生,唯一的出口通向李家村,可即便就是这唯一的出口荆棘也是生的里三层外三层。也正因如此村民几乎从来不会到山谷中去,那里几乎连根能烧的柴都没有。到处是不知名的杂种和灌木,山谷之中有块小小的平地,李洼一走进去顿时淹没在里面。两人花了十来天工夫才把这里整理成一块土地,最伤脑筋的并不是这些多年以来固守本土的顽固野生植物,最令两人难受的是如何在一进一出时避人耳目。两人基本上凌晨四点左右就要出发,带好一天的伙食和水,在村民都还没起来时穿过村子走到荆棘丛前,天亮以后如履薄冰般缓缓越过。出来时又赶在太阳下山之前穿过荆棘丛,然后找个隐蔽的地方等待日暮降临等村民几乎都进屋之后再偷偷摸摸地回到家中。情况虽然不容乐观,但两人居然也神奇的做到了掩人耳目。
李洼果然从收购商手里买到了罂粟种子。
种下罂粟之后,李洼在山谷中搭了个棚子,经常在这里过夜,红梅仍如间谍一般时时去给他送饭送水。在此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居然没有被发现,这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李洼和红梅也变得和野人相似,总是风尘仆仆疲劳至极的样子,身上的衣衫也是一天比一天烂。当村民察觉到这种变化之后,整个村子都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同情,既有人惋惜红梅,也有人叹息李洼。群众的善良总是无处不在,尤其看到一个原本比自己厉害的人落难之后。
罂粟开花之后红梅也经常在山谷里过夜了。两人的位置变换过来,李洼成了那个经常两头跑的人。偶尔两人也会同时留下来,夜幕降临之时,在夕阳晚照下,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总会坐在一起看着面前这片摇晃的花海,他们甚至还会拿着手电筒照亮那些绚丽的花朵,然后相视微笑默默无言。
红梅很喜欢罂粟花。李洼早在开花之前就提醒她罂粟花很漂亮,但李洼也只是道听途说,没真正见过,因此说出来也没什么感染力。红梅也没放在心上。当罂粟果真开花之后,不仅红梅,就连自以为早就知道的李洼都被震住了!那时还是李洼守在山谷之中,然而他却是在红梅的提醒之下才注意到花朵已然盛开!
那天李洼正呆在棚子里算账,他听到了红梅的叫声,然而红梅却一直没出现在他眼前。算完账李洼顺手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抓,在以前他都会抓到一个饭盒,而这次他却抓了个空。李洼抬头看看,这才发现原来红梅还没进来。李洼有些奇怪,在棚子里叫了一声,红梅应了,李洼还是没听到脚步声。
李洼拉开草门弯腰走了出来,他首先看到的是红梅惊讶而兴奋的脸庞。李洼歪着脑袋问:“你怎么了,看什么看了这么久?”
红梅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烁着五光十色。
李洼顺着红梅的目光转过了脑袋,从那一刻嘴巴就闭不上了,眼睛里同样闪烁着绚丽的色彩!
他们眼里倒映出来的,是一朵朵正在怒放的绚烂花朵!
原本长满杂种的荒野此刻开出了天地之间最为绚丽的颜色,一朵朵颜色各异的花朵编织着一幅梦幻般的场景,此刻这里成了一片花海,成了一个汇聚了人世间最美妙色彩的方块!在粉绿色的枝干上,红的、白的、紫色的花朵正对着天空徐徐展开,像是一个正跪在最纯净的地方向上天祷告的少女,纯洁而又不可方物!
红梅提着饭篮子一动不动,眼睛没有瞬间移开过。
李洼就这么弯着腰像只虾米一样盯着眼前不可言状的美丽,仿佛要天长地久的站下去。
直到竖在门边的锄头倒在了地上,才将李洼惊醒。李洼突然听到声响,身不由己回过头,结果撞在了茅草搭的棚子上。李洼惊叫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还站在门框之中,尴尬地笑笑退了进去。
而红梅则是被李洼的惊叫惊醒的。清醒过来的她觉得手有些发麻,低头一看才记起手上还提着饭菜。她也自嘲似的笑了笑,快速闪进了茅棚。
红梅冲进来就对这李洼喊:“开花啦开花啦!”
李洼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嗯,我记得书上说花落了就要结果子了!我去翻翻书,你先坐坐!”
红梅高涨的热情顿时浇灭了,她撇撇嘴说:“你先吃饭啊!”
李洼已经拿起一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书,心不在焉地说:“你放桌子上,我等一下再吃。”
红梅放下篮子,努努嘴走了出去。一到外面那个犹如彩虹般的世界,她的热情又被点燃了。这回她不止于欣赏,她走到了花丛旁边,不断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一朵朵花,仿佛在触摸彩虹!
这一天红梅一直蹲在外面与这些美妙的生命窃窃私语。当橘黄色的夕阳撒在花朵身上时,红梅再一次被震撼了!世间最美妙的色彩组合而成的光怪陆离冲击着她的心灵让她永世难以忘怀!
李洼一直在草棚里看着书,从震撼当中抽身离去的他在第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他迅速回到现实之中,那些美丽的花朵不是他最终的目的,他甚至希望早一点看到花朵凋零,他强烈期盼的并非花朵,而是潜藏于花朵之下的充满诱惑与罪恶的果实!当然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罪过,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原谅自己,事实上谁又不是这样?
看到红梅的痴迷李洼不禁有些感伤,他知道花期很快就会过去。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红梅和他的期待并不一样,他期待的是一个完美的结果,而红梅原本没有期待,现在她期待的是每一刻美好的过程。李洼知道红梅种罂粟的提议完全是为了他,从一开始她的期待就是李洼,而谁都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之中红梅也能收获属于自己的快乐,也只有李洼知道,这个过程将十分短暂。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红梅多看看这些美丽的花朵,只有这样,李洼才能稍微弥补一些内心的歉疚。
红梅经常留在山谷之中,在日月轮回之中与花朵相伴。李洼怕她害怕,常常会留下来陪她。花前月下的两个人心思各不一样,但这已经无关紧要。
花期很快过去。出乎李洼预料的是,红梅并没有他想的那般伤感。相反伤感的是他自己。这么多年来李洼从未见过红梅有过这般无忧无虑的高兴,或许这些昙花一现的花朵将她内心一直隐藏的某种情结带了出来。李洼甚至有些惭愧,他无法令红梅敞开心扉毫无顾忌的露出笑容,而那些象征着红梅内心情结的花朵也注定只能盛开一次!
花朵开始凋零时红梅的确有过短暂的失态,她冲到李洼面前焦急地说:“花开始掉了,不会又出什么问题了吧?”
李洼先捋顺了她有些散乱地头发,然后才说:“没出什么问题,是这样的,花只会开这么一阵子!”
红梅呆了一会儿,眼睛里的惊恐渐渐散去,然后平静地说:“哦,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李洼没有说话,眼神已经告诉红梅答案,他的眼里全是不忍。
红梅似乎看懂了,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李洼将草门拉开一条缝,看见红梅正蹲在一朵将落未落的白色鲜花面前,像在和它道别。李洼心有不忍,他知道红梅再也无法收获如此单纯的快乐。不论一个女人到了什么年纪,她们心底始终会保存一份犹如小女孩般的单纯,她们会因为一朵花而欣喜不已,也会因为一朵花而伤心欲绝。
红梅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多愁善感,仅仅一天之后,她就已经变成了之前的她。对此李洼惊叹不已,因为他甚至都还没能完全解脱出来。
红梅和以前一样,对这一片生机勃勃的罂粟视若无睹,她把心全都放在李洼身上。罂粟不需要她的关切,而李洼需要。这是她唯一的念想。就像李洼说的,他才是红梅的期盼。
此后红梅便很少在山谷里过夜,她又承担起后勤工作。李洼俨然是个技术人员,那些粉绿色的植物在他看来就是一片会摇摆的钱,他的工作就是照顾好它们。相安无事过了一年多,眼见罂粟一天天成熟,李洼心里所获得的单纯的快乐也越来越多。等到果实成熟那天,他或许就能体会到红梅看到花时的狂喜,然后深深陷入这种情绪之中。这是他的认为。
而事实是他错了。到果实成熟那几天李洼突然兴奋不起来了,就连之前积攒在心中的喜悦也在霎时间无影无踪。他心里充斥的是无尽的彷徨与焦虑。他必须要想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把这一片成果运出去,并且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买家早已联系好,现在他们面临的挑战就是如何在村尾通向家的这一段路上避开所有人。这让李洼伤透了脑筋。
最终李洼还是想到了,他们先把罂粟果实摘下来,然后一筐筐运到荆棘丛外,荆棘丛距离村尾还有一段距离,这里向来也是人迹罕至。李洼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瓦窑。他决定先将罂粟果实藏在瓦窑里,然后趁天黑往家里背。
两人摘果实就花了一天时间,往瓦窑里背又花了一天时间。两天下来红梅还好,李洼却是筋骨欲裂腰酸背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呼天喊地。不得已只好将计划推迟了一天一夜。
那天红梅独自在瓦窑里守着,到了半夜李洼才鬼鬼祟祟地闪进去。
李洼一进去看见昏昏欲睡的红梅笑着说:“你这样子还真像是王宝钏啊,这可委屈里在这寒窑守了这么久!”
红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么说还不是想说你自己是薛平贵,你也不照照镜子!”
李洼敛了笑容,严肃地说:“我回去就照!咱们先走吧,我来的时候看了,村里人都睡了!”
红梅也收起了笑容。李洼挑着担子红梅背着背篓,两人神神秘秘一路蹑手蹑脚地将果子背到家里。这一晚两人从半夜忙到凌晨四点多才告一段落,这下连红梅也支持不住了,在将最后一背背到家后,红梅两脚一软马上倒在了床上。刚刚休息了一天的李洼更是苦不堪言,伤势卷土重来并且更为嚣张。红梅倒下去就睡着了,李洼却是哼哼唧唧了一天一夜。
之后收购商自己开了辆车过来,将所有果实一车拖走了。还是那个收购甘草的人。收购商如风似影,一来一回之间根本没给村民留下一点儿时间。随后村里不可避免又滋生了一些言论,大家纷纷猜测李洼到底卖了什么东西。
每回有人询问一家人都说卖了些谷子,但这个结论明显不足以服众。幸亏村民想象力有限,久而久之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回收购商给了一个让人满意的价格,这些果实不仅帮助李洼赚回了种甘草的损失,还给家里带来了一笔不小的收入。李洼经常边数钱边感叹这个世界的美好,有几回他都从睡梦之中笑醒了过来。红梅也很开心,她的开心并非来自于压在床头的那一叠钱,而是来自李洼。她现在只希望李洼能拿着这笔钱老老实实的做些事,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了。红梅很有成就感,是她把李洼从幻想中拉了出来,也是她改变了游手好闲不切实际的李洼。
再度咸鱼翻身的李洼倒有些茫然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干嘛。每次红梅问他时他总是答不上来,问的紧了只好推说还在想。李洼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他的一腔心思还在罂粟上!这点毋须言明红梅也看得出来,因此红梅几乎每天都会问问他,表面是关心他实际上是在督促他。李洼只想再种一回罂粟,其他的现在都已入不了他的法眼。不过他知道这个计划的第一道阻力就是红梅,他也知道攻破这道阻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洼曾在闲聊之际假装开玩笑地说:“咱们再种一回罂粟吧,再种一回,以后再也不种了!”
红梅断然拒绝毫无回旋余地。
李洼诱惑着说:“你也可以再看看罂粟花啊,你不是很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