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哥们相处，最应记住这两句话：今非昔比和不可同日而语，否则便是愚钝而不识时务。做了皇帝的朱元璋，与早前布衣时落草为寇的朱重八已形同两人，不管是气派、神情、言语以及看待人或事物的眼光角度，都有了天壤之别。其实早在朱元璋自封为吴王时，就曾婉转地向身边的各位旁敲侧击地暗示过这一点。那年正月初一即吴王位，初三朱元璋便召集大家来训话：诸位既然拥戴我做了吴王，当前首先考虑的是什么呢？是严肃纲纪。元朝败亡之根本原因就是主昏臣专，法度不严。现在你们辅佐我，咱们就应当汲取元亡的教训，严格奉行君臣之道，上下分明，各司其职，不论亲疏，明确赏罚。朱元璋的这一席话，稍稍用心的人都听得出其用意：从此之后，咱们大家都按君臣的规矩相处办事，早早忘掉过去一块儿玩尿泥的时光，别还像从前一样没大没小、不知上下尊卑界限，政事上该严肃的就得严肃，该敬畏的别再开玩笑，一起上山放牛、下河狗刨那都成了历史，现在这里是正经八本君臣议事的大堂！
机警多谋的李善长似乎被成功一时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留心琢磨朱元璋的这一番旁敲侧击。进入了大明洪武年间，他却仍是一副与山大王并驾齐驱的架势，表现出利益共享的天真劲。当然，有时候并非当局者的执迷不悟，也有可能是个性与修养所决定的。李善长在打理事务、留守后方、保障军需供给上，确实很像高祖刘邦时的萧何，但其修养、气度乃至对世事的洞察力，是远远不及萧相国的，即使是在江山未定之前，人家萧何逢事便给汉王请示汇报，何况朱元璋今日已丑小鸭变白天鹅，若是萧何，早就夹紧自己的尾巴，但知恭敬从命了。
李善长欠缺的正是这个地方。李善长很有自己的个性，而这个个性在封建王朝的君臣关系里，是致命的，俗话说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李善长固执地认为，江山是共同心血的结晶，虽有君臣之别，凭着自己的智商，对付不管是山大王还是大明天子，都绰绰有余，应付一介武夫的朱元璋，稍用心思即可摆平一切。他没有预料到的是，他的这点小聪明不要说朱元璋，连身边的大小官僚们都早识破了。大家给他的结论是：“善长外宽和，内多忮刻。”表面上总装出一副宽厚和蔼的样子，其实内心促狭、刻薄而且善妒。众人私下对他的看法未必不是皇帝的看法，江山初创，碍于各方面的因素，彼此不说破罢了。
记得林语堂先生讲过这样的话：“每一个革命在未得势之前，能表现出最大的力量与团结；但在既已得势、即已清除反对力量之后，则开始由内部的纷争而分裂，终至崩溃。在力图推翻别人时，人性中的精华发挥作用；在企图控制别人时，则人性中之糟粕发挥作用。” 随着大明政权的逐步稳固，情况和人的心理相应发生变化，李善长却自以为是一如既往，那就难免要触礁了。不仅如此，他还多少想再变本加厉，在笑盈盈的面孔背后，李善长暗中在扩大自己的政治地盘、壮大自己的实力，进而开始排斥异己的力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巩固得来不易的高官厚禄。
要消除威胁自己荣华显贵的隐患，目标当然首选朝中能与己竞争的对手。朱元璋身边有个宠臣叫杨宪，巧舌如簧，又写得一手好文章，且处事干练，深受太祖皇帝赏识。这在李善长看来，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每见着杨宪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杨宪有个弟弟叫杨希圣，跟一位熊姓人家订了亲，姑娘天生丽质，煞是惹人怜。偏巧被太祖皇帝给看上了，也想接近宫来供自己享用。书生气十足的员外郎张来硕听说了此事，不知轻重地上前劝谏皇帝：陛下，这事不妥呀，熊姑娘已经许配给杨希圣了，夺人之美……。张来硕的话音未落，朱元璋早已恼羞成怒，当即命武士棍棒伺候，活活把多嘴多舌的张来硕打死。这事本来很难怪罪于杨希圣，狡黠的李善长却猜到了，皇帝的气恼很大程度上是针对杨希圣的，于是借机在太祖面前煽风点火，大讲杨氏的过错。朱元璋正在气头上，一经李善长点拨，果然立即让人割了杨希圣的鼻子，——叫你还有脸娶美人！兄弟如手足，收拾了杨希圣，杨宪一定心怀不满了，李善长顺着自己臆想的这个思路，不久又在皇帝那儿反映杨宪的种种不法行为。大约抱得美人归的太祖皇帝也想图个彻底清净，下令将右丞相杨宪处死。
青田县刘基是朱元璋慕名召来的军师，在朝中，论能跟李善长争锋者非他莫属，李善长怎能容忍这个家伙与自己平起平坐。洪武元年五月，朱元璋到河南开封巡幸，命李善长和刘基二位留守南京。刘基任职御史中丞，专管督察纠案。恰巧中书省李彬贪赃的事这时暴露，这个李彬是李善长的亲信，他找到刘基来替部下说情，建议从轻发落。刘基却不给李善长这个面子，坚持依法严惩。两个人为此较上了劲，结下怨恨，李善长四处散布刘基不近人情。等到八月朱元璋返京，臣僚们纷纷上前说刘基的不是，李善长则直接禀报皇帝：陛下您一离京，刘基就充大辣子，飞扬跋扈独断专行。这下子朱元璋对刘基有了看法。刘基是明智之士，既然有小人进谗、天子不察，那咱就远离是非之地早早脱身，于是借故老妻病殁辞职返乡。
令李善长失望的是，挤走了一个竞争对手刘基，召来了好些个比刘基凶猛的恶人围攻。——这一斗争的本源，实际上是明朝开国之时即已埋下的，淮西集团与江南文人集团两大派系之争的隐患所致。几个江浙官员不断在太祖皇帝面前进言，称李善长根本就不具备宰相之才。朱元璋不是不想动李善长，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早就让朕不放心了，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借口。回乡三个月的刘基，不久又被太祖朱元璋给召回朝廷，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十月的一天，明太祖在便殿召见刘基，言语间流露出对李善长的不满，暗示有撤换的意图。没想到刘基这个人倒蛮正直，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劝说皇帝：李善长能力是有限，心胸不够宽阔，但目前宰相一职还是他最合适。朱元璋继续试探刘基：从人品上看，善长不如你，朕想让你取而代之。刘基闻听此言，慌忙跪地，道：陛下欲换大厦的梁柱，应当找大材才是，微臣这等小小的木条怎么能撑住大厦？如此一番交谈，朱元璋对刘基的人品深信不疑，相反更加疑忌李善长了。
李善长明显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弄巧反成拙，他处心积虑地打击排挤他人，力图守住自己的荣禄，不惜拉帮结派，结果反使刚刚坐定江山的朱元璋心生忌惮，必欲除之方能心安。
皇帝打算易相的风声在朝中已经刮得四处皆闻，李善长本人不可能置若罔闻。一直以来春风得意的他，这时候如霜打的茄子，郁闷之中，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失算在哪里，一直悉心揣摩、小心侍奉，怎么会见弃于这个表面看去并不神秘难测的天子呢？——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李善长对古今帝王脾性及其心理特征的认识是多么肤浅；对为臣为仆之技巧是多么生疏，仅此一点，怎能与圆通世故的萧何相比？更甚者，当他得知自己即将失宠遭冷落的消息时，连刘基那种急流勇退的气魄都没有，还在侥幸中心存幻想患得患失。
太祖皇帝见这位老臣自不知趣，只好借着讨论斋戒的事来婉转提示了，朱元璋说：“人之一心，极难检点，心为身之主，若一事不合理，则百事皆废，所以常自检点，凡事必求至当。今每遇斋戒，必思齐整之志，对越神明。”人要有自知之明，处事要适可而止，这就是皇帝话中的含义，可谓绵里藏针。朱元璋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再要装糊涂可就真叫给脸不要脸了。李善长失落得病倒了，自定远城起航，一路顺风位极人臣，正打算与大明天子继续扬帆远行，突然被折断了翅膀。
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正月初二，李善长抹下了大明宰相的桂冠。朱元璋的诏书颇值得玩味：“天下已定，有功尽封，大将收戈解甲于武备之库，息马家庭，从善乐游，功名两全，古何过哉！中书左丞相李善长，事朕十八年，寅至戌归，勤劳多矣，汉之萧、参无以尚也。其年既高，驰驱侍立，朕心不忍，业许致政。”李相劳苦功高，堪比汉之萧何、曹参，只是年事已高——李善长暗自嘀咕：臣才过知天命也！继续侍奉朕实在是于心不忍，还是退休好好修身养性、颐养天年吧。诏命同时赐给李善长田地一千五百亩、佃户一千五百家、仪仗户二十家、守坟户一百五十家，定居定远。
接过圣旨，直到启程回乡的路上，李善长才明白过来，一切无关乎自己的偏激狭隘与宽泛豁达，自滁州相见以来，命运就始终掌握在当年泥腿子闹革命的朱重八手里，今日之结局，盖源于大明帝国皇权的需要，一直以来糊里糊涂总想充当一个高明的弈者，却原来永远只是人家手中的一枚棋子。
如果李善长属于明智之士，从这一次的回家致仕醒悟过来，看破权力场的残酷性，不再为虚无的功名所累，荣归故里、安享清闲，其人生还是比较完满的，起码，将绝不至于遭受后来满门抄斩的杀身之祸。遗憾的是，功名利禄总在地狱的门口频频向他招手，古来巢由有几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