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染黄了双子山上的植被,漫山遍野都是一片成熟的景象,长风送秋草的清晨,一辆豪华的马车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小心翼翼的前行着。
半山腰上一个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凌空乍现,目光盯紧了那辆马车……
九月初十是黄钰生父的忌日,这一天黄子敬派了家仆将她接回了府里。
早上吃过饭之后,在祠堂为父母双亲上香叩拜,上午又一个人为双亲念佛祈祷半日。
下午黄子敬将侄女喊进内堂,“叔父知道让你进宫着实委屈了你,你母亲当年与人指腹为婚的事我略有耳闻,时过境迁,姑苏城已经十余年没有回去过了,当年与你定亲的人家想来已经无法寻访了吧。今日忽然想起此事,心中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双亲。钰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叔父日后的前程可全靠你了……”
黄钰从来没有见叔父如此老泪纵横,心里百般滋味涌上,她连忙跪下来,“叔父不必如此说,当年若是没有叔父收养,钰儿怕早已不在人世,指腹为婚之事早已时过境迁,说不好对方人家已经娶了亲事。况且叔父与婶娘的养育之恩钰儿无以为报,他日进宫定当全心全意侍奉圣上。”
有泪水逐渐涌了上来,心中不知怎的忽然百感交集,黄钰连忙拭去腮边的泪水,低着头不再说话。
黄子敬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去看看你婶娘吧,连日来她十分想你。”
黄钰起身出门而去。
黄子敬见侄女离开了,于是支开身旁的下人,径自转身走到一扇书架前,伸手在书架边上摸索着找到了一个开关,轻轻转动一下,书架便闪到了一边,露出一个一人宽的门来,里面是一个幽深的密室。
黄子敬闪身进了密室,书架再次回归原位。密室内正对门雪白的墙壁上正中间的部位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夜明珠淡蓝色的光照的整个密室亮堂堂的。
一面带有壁橱石壁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神情淡然的女子,女子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与黄钰有几分相似,但她的神情多了一份淡然与平静,是二八年纪里不该有的坦然以及目空一切的悠远。
黄子敬注视着画中的女子幽幽叹了口气:“若兰……”眼前闪现出了十余年前的时光——
“若兰,这个送给你。”年轻的男子将手上一卷画卷塞到了一个少女手上,面颊上带着羞涩。
少女笑了笑推辞道:“若兰谢过大哥的好意,今日若兰想把咱们三人之间的事说清楚。”少女将那幅画塞回给男子,“其实一直以来若兰喜欢的都是二哥,上个月二哥已经派人去我家提亲了,婆婆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下个月我就和二哥成亲了,大哥还是收回你的心意吧!若兰一直都将您当做亲哥哥。”说完提起裙摆跑走了。
男子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早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情愫,却还是不死心,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何杜若兰会选择弟弟,其实相貌学识他与他明明是一样的呀!只不过二弟一直比他聪明,比他会说。
难道就是因为二弟的能说会道她才芳心暗许?他极不甘心地攥紧了双拳: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东西抢回来!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就算是抢回了一切,也不复当初了。
……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很想你,看着钰儿和你越长越像,我这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当年你虽然拒绝了我,可是我却一直都是爱你的,你为何当时那么傻?我们兄弟两个是双生,旁人都分不清,却唯独你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
“因为你和你弟弟从来都不一样!他善良热情,你内向阴郁心理扭曲,你以为你现在就活成了他吗?永远都不可能!”一个怨毒的声音突兀的闪回在耳边,当年那个愤怒的女子似乎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黄子敬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自腮边滑落下来,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年的灾祸,那是一场他亲自制作的灾祸——
他奋力地扯下她身上唯一一点能够遮羞的布条,将多年来的怨气一股脑的发泄在她身上,任凭她无助的捶打,任凭她屈辱的落泪,他完全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
“就算二哥死了,我也不会改嫁于你!我宁可去阴司陪着他,也绝不和你这畜生生活……”
事毕,杜若兰围着被子躲在角落里怨毒地看着他,目光里是刻骨铭心的恨意。那股恨意的寒冷让他胆战心惊,每每想起都觉得遍体生寒。
她果然说到做到,那天清晨,她碰壁而亡。大量的鲜血从她撞破的头颅冒了出来,那是一场惨烈的凋零。凋零了她所有的恨意与遗憾。同时也凋零了他心底所有的热情。
临死前她的双目依旧愤怒地大睁着——看不到他的毁灭,她死不瞑目。
他将他们所住的木屋周围洒满了松油:没有了她,这片房屋也该彻底消失了!他浑浑噩噩地擦然了火石扔在木屋上。
一瞬间大火熊熊而起,转瞬开始肆意地吞噬着木屋内的一切,他木然地站在屋外看着这个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被大火毁灭,内心没有任何悲喜。
一阵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天际,他醍醐灌顶般瞬间清醒过来,于是一个箭步冲进木屋内,顺着声音将孩子抱了出来。就在他奔出木屋的一瞬间,整座木屋在火海中轰然倒塌了。
火星四射,火苗乱窜。浓烟四起,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走水了!走水了!”一阵嘈杂的呼喊声从记忆深处一直响到现实,吵醒了他的思绪,打断了他的悲伤。
“失火了吗?”黄子敬慌忙从密室里奔了出去。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一股浓烟伴随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从后院冒出来,在无风的夜里直冲天际。
院里家奴们手忙脚乱的提水奔去后院。
黄子敬拉住一个家仆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可有抓住纵火之人?”
家奴慌里慌张道:“刚刚徐妈去给大小姐送饭看见火光从大小姐房里冒出来,已经有一刻钟了。没有人看到是什么人纵火……”
“大小姐呢?”黄子敬急忙问道。
“大小姐不在房内,或许在大夫人那里。”
黄子敬松了一口气,急匆匆赶去南院大夫人处。但见黄钰正和大夫人二夫人一起品茶聊天,似乎对后院起火的事情并不知晓。
众人看见他进来纷纷起身,大夫人关切地问:“天色已晚,老爷可有用过晚餐?”
“今日是兄长与嫂嫂的忌日,我自没心情吃什么,你们接着聊吧。”黄子敬没有将失火的事情说出来。毕竟这里距离后院有点远,任何嘈杂声也听不到。
黄府后院的火扑了下来,但是黄钰和黄河的房间被烧毁了。难免要多出一些银子修善了。
那晚的失火事件让黄子敬深感不安,派人连夜将黄钰送回了雪月庵。
黄河自从与关沐荀相见之后,两人仿佛是认识多年的朋友般相谈甚欢,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于是每一天她随着庵堂的师父们用过早饭之后便带些干粮下山与少年约会,日子过得倒也滋润自在。
关沐荀有了这么个忠实的听众每天夜里做梦都是开心的,他视她为知己,将自己所有心事都向她倾诉。
他们从最初的心跳,到彼此间的惺惺相惜几乎水到渠成。
这一天,秋高气爽,满山都是秀丽风景,黄河与关沐荀依旧在沉香河的草地上谈天说地。
黄河拿来一只竹笛让关沐荀教她吹奏,然而师父教了好半天这个平时伶俐的丫头却总也吹不成调。
关沐荀倒是格外有耐心,不骄不躁一遍遍的为她指导。看着她像个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他的心里像是春风拂过般分外舒坦。
“要像这样,你有点急躁了,其实笛子与埙相比反倒简单些,来要这样拿着。”关沐荀绕到黄河身后手把手教她指法,他的手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指尖,整个身子仿佛被雷电击了一般,猛然间战栗了一下,脸颊顿时觉得有些烧。然而那种感觉却又格外的诱惑人,让他情不自禁的松开抓住笛子的手,从身后抱住了小姑娘。
“阿荀哥哥……”小姑娘的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莲儿……莲儿……”少年喃喃道:“你长大了千万不要与他人成亲。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将来有一天我要靠自己的本事娶你过门,给你幸福。”
黄河反身抱住他,动情说道:“我会一直等你,我不会与其他人成亲。”
两人卿卿我我之际,一阵清晰的求救声从半山腰上传来,慌得两人急忙松开了对方,四下里看去。
“救命啊……救命啊……”
那声音像是一个男人的,其中带着一丝惊惧的颤抖。
关沐荀伸手握住黄河的小手,带着她朝着声音发来的方向寻去。
“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大白天求救呢?”小女孩有些不理解:大白天这山上一没怪兽,二没打家劫舍的强盗。到底是遇上了什么?
关沐荀还未说话,忽听一阵熟悉的狼嚎传来,那个声音与刚刚的求救声似乎是一个方向,那狼嚎听起来像是黑衣人养的那只小狼的叫声!
“是伯伯的小狼在叫,莫非他遇到了小狼的攻击?”少年说着紧紧攥住身边的小姑娘的手朝那阵叫声跑去。
一刻钟之后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半山腰上,只见一头成年柴狗大小的狼半蹲在一棵树下,双目聚精会神地盯着树上的人,不时的发出一阵狼嚎。
“小狼!果然是你。不许吓唬人,快过来!”关沐荀朝着那头小狼喊道。
小狼听见熟悉的呼喊声回过头,但见是小主人撒了欢儿般朝少年跑来,身后那个“猎物”也就抛之脑后了。
关沐荀伸手在它头上摸了摸,“伯伯去了哪里?你怎么自己到处乱跑?”
小狼蹲在少年身边如同一只狗般十分温顺。这让身边的女孩分外惊讶。
“别怕,它是救我的那个伯伯养大的,你就当它是一条狗。摸一下。”少年拿着女孩的手在小狼身上摸了摸。
“太厉害了,竟然会这么温顺。”女孩毫不胆怯的在小狼身上抚摸着,仿佛在触摸自己的宠物。
“对了,那树上是什么人呀。”少年拉着女孩走到那竹粗壮的松树下。
老松树上一个青衫男子弓着腰紧紧地搂抱着一支粗壮的树枝,但见树下的狼走了这才惊慌失措的从树上爬下来。
“你没事吧?”少年问道。
那人身长五尺,面相虽不十分英俊却也和善,看上去文质彬彬衣着光鲜亮丽像是出身大户,他理了理衣衫朝面前的两人行了个大礼拱手道:“多谢二位出手相救!”
“公子客气了,那头狼是我朋友养的,我们不过碰巧救了你而已,公子不必挂怀。”
那人微微一笑,目光却始终盯着少年身边的女孩,“二位可是兄妹?”
女孩见他目光不怀好意,眉头一皱冷哼一声:“我们是不是兄妹与你何干!”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阿荀哥哥,咱们走吧。”
“小姑娘,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何必生气呢!”男子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露出一个笑,随后大声喊道:“我是从兖州远道而来的苏越,你要记住我,等你长大了我就会来汴梁城寻找你,娶你!”
他的声音随着呼啸而来的风飞了很远,很远……
秋天越来越深了,秋雨也越下越缠绵,每到下雨的日子,黄河就会坐在窗边发呆,想着那个吹埙的少年此刻在做些什么。
而黄钰则是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诗文里,放在了那些耐人寻味的经书里了,她总以为此生再也无缘再见那个名为杨恭淮的男子了。
她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代替妹妹参加殿选,将来的命运会不会不同?摇了摇头,散乱了心头的思绪。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飘落着,昏黄的天色辨不清时辰,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地。
“明朝可苦了扫地的师父。”黄钰望着窗外苦笑。
“小姐自从那日与二小姐秋游回来就很少笑了,可是有什么心事不成?”夏暖为黄钰递上一杯热茶,悄声问。
黄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目光依旧注视着窗外。
有姑子撑着伞出了院门,也有的撑了伞忙忙的从这边跑去那边,地上原本黄灿灿的落叶瞬间被踏进泥中不成样子,再也回不到最初了。就像她对那个人突如其来的心动而产生的思慕之情,她无法割舍,却再也不是当初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