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入春第一场雨总是让人清爽不已。淅淅沥沥的雨丝滋润着大地，冲刷去勤劳的人们对今年收成的忧虑，也冲刷去刚刚结束的那场大战的血腥。
而此次，炎帝战败，妖族归隐，归墟的金殿静静等候千年风霜雨雪的摧残。
精卫知道后只是不语，就算她对这个结果心有不甘，但定约的是炎帝，毁约的也是炎帝，她实在不知道，妖族还能以何种面目自处——好像之前她所坚持的一切，都是这场争权夺利的闹剧之后的哗众取宠。
沙雁当然知道精卫的心思，所以一路尽量挑荒无人烟的小路行走，尽量不让精卫遇到一路都在对黄帝歌功颂德的人族。
可是，还是有避不开的。就像命中注定般，躲也躲不过。
此时二人正在岐山山腰。岐山很静，两人除了偶尔能听见山雀的鸣叫，就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既然来到千年之前，又刚好是界柱将损的时候，他们焉能不去看看莫名消失在历史里的岐山界柱？何况沙雁总觉得，后土把他们扔到千年之前的用意，不是只让他们知道合约真相那么简单。
没想到，荒凉的岐山山道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简陋的茶棚，那不剩几根茅草的屋顶让精卫好生担心，别说是挡风遮雨了，就怕这一场春雨就能将着茶棚彻底摧毁。茶棚里只剩半边的竹伞下蜷缩在一起的是干瘦的老婆婆和她的小孙儿。
浑浊的老眼见到沙雁跟精卫似乎亮了些生命之光，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走过来，不顾雨水打在她花白干枯的头发上：“两位啊，需要用点茶吗……”
沙雁跟精卫本想说不用，但是看着老婆婆干瘦的身子，浑浊的老眼，半湿的身子，实在不忍心拒绝，反正刚刚他们在山下听说黄帝还在凌阳，估计没这么快赶过来。
精卫立即将自己的伞挡在老婆婆的头上，对着沙雁使了个眼色。
沙雁会意，一只手背在身后悄悄化出一道土灵，茶棚旁混着湿土的茅草纷纷飞到茶棚的屋顶上，几根结实的木桩也飞来，撑住了顿时重了不少的屋顶。
反正这是万年之前，人族虽然灵力不强，但是却不像万年后对灵异之事避而不及的那种状态。
可是，老婆婆提着水壶的手陡然一松，精卫一个箭步过去接住才没烫到那黏着自己奶奶的小孙儿，可是老婆婆此时的脸色蜡黄，好似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似的。
沙雁跟精卫正不知所措，老婆婆忽然拉着小孙儿跪下：“饶命啊饶命啊，钱都在这里，您都拿去吧，请绕过我和我的孙子吧！”一边从内袋里掏出一捧极其零碎的刀币，一边拉着她的小孙儿狠命地叩头。
“老婆婆，你这是干什么啊！”沙雁跟精卫连忙把老人家搀扶起来，精卫从怀里掏出汗巾帮老婆婆擦拭着她额头上的血迹。
小孙儿拉着沙雁的裤腿，大大的单纯的眼睛里又是害怕又是困惑：“不要打奶奶……”
沙雁连忙低头哄他：“哥哥不会伤害你奶奶的，别害怕。”忽然想起之前在家时因为凝竹听家里的丫鬟说山下百年老店张记的酥糖好吃，不停地吵着闹着硬要他下山去买，此时应该在——
沙雁一摸后腰，果然，一包酥糖躺在那里，沙雁连忙打开纸包，挑出在又摔又压之后好不容易还算完整的几颗塞到小家伙手心：“别怕，哥哥请你吃糖。”
小孙子还是很害怕，但是小孩子很少有能抵御糖果香甜的诱惑，大大的眼珠盯了沙雁半晌，才偷偷地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好甜！
就在沙雁以为小家伙会把糖一口吞掉的时候，小孙子忽然拉着老婆婆，硬要她弯下身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糖递到了老婆婆嘴边。
老婆婆却也是舔了一下，然后慈爱地笑着：“乖，婆婆牙不好，不能吃甜的，你吃吧……”
沙雁跟精卫看着这一幕，鼻子都有些酸涩。
最后，小孙子把那一点点酥糖藏到了灶台后，准备以后慢慢吃。
老婆婆似乎也相信了他们不是坏人，尴尬地道了歉，给两人重新去煮茶水。
精卫忍不住问道：“婆婆，您究竟为什么要带着孙子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啊？”
老婆婆提着茶水的手一顿，浑浊的老眼边溢出了泪水。
精卫正踟蹰着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孙子忽然喊起来了：“因为坏坏的妖怪来我们村子，用好亮好亮的东西杀了好多的人，奶奶带我逃出来的……”
闻言，精卫愣住了，沙雁连忙把人带进怀里，果然，那小小的身子在不断地颤抖。
人族对黄帝驱逐妖族大多很高兴的，因为平民百姓大多喜欢勤劳耕作为生，并不依赖灵力，疏于修炼的结果当然是远远落后于妖族。而妖族信奉力量，就算是在炎黄二帝结盟之时，妖族仗着灵力欺侮人族的事情就接连发生。二帝交恶之后，妖族更是肆无忌惮，这个老奶奶和她的孙儿，只是受害者之一……
良久，精卫才颤抖着说道：“……您放心吧，妖怪们都被赶走了，没有人再会伤害你们了……”
“真的？”老婆婆眼前一亮，却见两个年轻人化作金光瞬间就消失了，只留了两个金锭子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精卫……”看着小公主又哭得梨花带雨，沙雁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没事……”精卫却很快擦干了眼泪，拉着沙雁就走，“我们上山，黄帝说不定已经到了。”
还好，黄帝祭灵祭命是瞒着人族的，所以岐山很空旷，很寂静，他们再没遇见其他人族。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沙雁和精卫来到岐山正中，也就是万年后姜子牙铸造封神台的地点，果然看到那玄袍男子背这双手，静静伫立在那里。风似乎也停止了，躲藏在结界中的两人只敢远远低观望，可是，即使是这样，那宛若天地一人的气势还是让两人震撼非常，仿佛那人的一仰一俯之间，天地便听命扭转了又一个浮沉。
精卫都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姬轩辕，比她父亲更像一个王者。
黄帝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他在等谁呢？
很快便有了答案——天上忽然落下一道七彩霞光，霞光中，一个灿烂若明星的女子款款走出，那精致的容貌更如月一模一样，但气质却比高雅出尘万分。
沙雁捂住精卫想要尖叫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那是女娲。”
沙雁呼出的气息吹起了精卫鬓角的垂发，让小公主的小脸又腾得一红，连忙不敢再动。
“轩辕，你找我来有何事？”高贵的女神开口，神音宛若天籁，却又深邃如佛偈。
黄帝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递给女娲。
女娲只瞥了一眼，冷静自持的妆容就染上了惊愕：“轩辕你——”
“灵力衰弱的人族无法以一纸合约制约妖族，还希望女神做个见证。”黄帝的笑容很淡。
女娲定定神，复杂地看着手中的羊皮卷：“你就不怕我……”
黄帝笑得云淡风轻：“所以，轩辕需要女神的一个誓言。”
女娲的瞳孔猛然缩紧，半晌才慢慢放松，缓缓将羊皮卷收起，盯着黄帝的双眼，起誓：“我女娲在此发誓，代人祖黄帝保管合约，若有二心，天地共诛！”
女娲的声音很大，使得沙雁和精卫都清楚地听到那带着颤抖为尾音。
“多谢，那这个，我也可以放心地给你了。”黄帝仍然很轻松，但只有他自己清楚，直到女娲立誓，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女娲接过黄帝手中的那样东西，沙雁离得远没看清，但是他怀中的紫金钵、玄冥冰、阴沉木和无尘一起动了起来，沙雁几乎是差点惊叫出声：“封神榜！”
五圣锻材相互感应，沙雁再怎么不敢相信，也得接受：黄帝手中的，正是五圣锻材所铸的神物，封神榜。
精卫不可思议地看看沙雁再看看那边的黄帝——封神榜怎么会是由黄帝交给女娲的？
女娲已经将封神榜收进了袖中，最后看了一眼黄帝，似乎有些复杂：“……我走了。”
黄帝笑着点点头，女娲化作七彩霞光飞走。
……结束了呢。黄帝望着这广袤的岐山，微笑着念起咒语：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之声，岐山上方密布的云雾仿佛被什么劈开了似的，空间的夹缝里，一道光线射出，沙雁跟精卫瞪大眼睛——那就是人界的界柱。
原来人界的界柱是被封在了岐山中的一个隐秘空间中，难怪这么多年没有人找到。界柱上清晰可见斑驳如龟壳的裂痕，果然，人界界柱将损。
黄帝轻轻撩起玄袍的下摆，对着界柱双膝跪地，虔诚地低头——界柱里抽出一段光绳，只是一瞬间，叱咤风云的轩辕黄帝就这般消融在光绳里，界柱的空间也缓缓合上。
还是那个云遮雾罩的岐山，鸟鸣溪跃，山中未开化的生灵当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不会过来给这位戎马半生的响当当的大人物送葬。
一代枭雄轩辕黄帝就这样如烟尘般地消失在历史里，沙雁忽然觉得，那金山银山堆成桥陵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