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晚一生中不会多有。
尽管是一样的灯火，一样的江流，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游船，但从岸上看去，这些事物是难以聚合的风景，也毫无新奇独特之处，因此我没有真正向往过一次夜间的旅行。
夏夜里，我也曾站在桥栏边，瞩望远方，一些浪漫的想法刚要抬头，就被现实的疑虑一一击退，但仍觉所执著的憧憬尤为可贵。一个人就算不能乘桴入海，浪迹天涯，若留有一份存念，就说明他心中还活生生地保住了一个卑微却不肯轻贱的自我。
朋友们有过夜游的经历，都说那种美妙的感觉不可言传。这样的话听多了，我也有一刻心动，但总是将信将疑。夏夜里，为避蚊蚋和燠闷，我常常苦无去处，试作水上的旅行，至少可得一宵清爽吧。
半轮明月是今夜最忠实的导航者，它引得一船的人翘首仰望。这是少有的光耀，在满江灿燃的灯火之上，皎皎清辉，映得江山如画。静谧的夜中，这月光便是唯一可以意会的语言了，犹如蒙蒙雾气，四处弥漫。逸兴遄飞，不知其由来和抵止。这何尝是岸上所见到的那冷冷清清的偏月呢？它是如此清灵隽秀，仿佛不停地在空中曼舞，足尖就轻盈地着落在我心头。先前，我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爱那绝美的辞采，却不曾领会得他对人生的嗟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也是我们不能自解的缘由吧？面对不老的明月，我们必然要感慨蜉蝣一夕的人生，如何短暂，如何稍纵即逝。今夜的明月是教我们及时行乐，还是自伤自悼呢？江流之上，也正是逝川之上，我们渺如沧海之一粟，不自轻自贱者几人？不自怨自艾者几人？不自暴自弃者几人？生活的重轭使我们如牛作喘，循环之路看不到尽头。对着这高悬在穹顶的明月，正如对着一面镜子，我们该当反省。
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旅行，我们并不急于奔赴目的地。我们倚在舷边，悠闲地啜着饮料和啤酒，指点两岸的景物，随意说笑。岸边，一对对情侣在夜幕中时隐时现，享受着爱情的玉液琼浆。白天，人们多半躲在面具下面走生活的过场，无须动用库存的感情，正如见到阳光就敛起的花苞，借着密密匝匝的夜色的掩护才又一一开放。我究竟应该羡慕他们，还是应该可怜他们？玩一种模拟的游戏，认定这就是蚀骨铭心的爱情，一旦美梦醒却，就像罗网中的鸟儿一样急于逃开。无边的月色里，这游戏紧锣密鼓，已演到高潮时刻。
此时，船舱里起了喧哗，那些猜拳斗酒的汉子激战正酣，引得众人侧目。他们不去酒巴中取乐，却要来这游船上占据一席之地，旁若无人地呼喝，搅扰大家的清兴不禁使人生出厌恶感，如避蟑螂。世间原是如此，一些人恣意地糟践自己的生活，这本与他人不相干，也没有谁想去过问，但他们的破坏力太强，波及面往往很宽。“惹不起，躲得起”，这六个字是人们自我保全的通用心法。
船到郊外，一片阴云俘获了月儿，岸上黑黢黢的，树木和房屋皆失其所在，就是眼前的流水，也如浓墨一般，缺乏流动的感觉。除了船舱，就只有船尾亮着一豆灯火，昏黄如鬼眼，我们仿佛上了贼船，四处隐伏着危险，别指望有人来搭救。恰在这时，不知谁大叫一声：“有人落水了！”人群顿时起了骚动，很快，大家就清楚了这是一个恶作剧。我们仰望穹庐，心中都怀着焦灼的意愿，但那苒弱的月儿就像掉入蛛网的蛾子，虽竭力挣扎，却无济于事。船在暗中行走，不知是谁想出一个即兴的节目，将空空的酒瓶和汽水瓶掷入江中，发出嗵嗵的水响，这掷手榴弹的游热闹了一阵，很快就兴尽无味了，船上的气氛仍复沉闷。
好容易捱过了半个时辰，眼前乍地一亮，满船游客一齐抬头，异口同声地发出欢呼。我觉得它比那位逃脱了魔爪的牧羊姑娘更惹人怜爱，皎皎明月也恰是少女的体态，迈着凌波微步，婀娜多姿，周天的星子则如原野上的花朵，簇拥着她。
我们似乎忘却了原来的目标，而忽发奇想，以为这只船要驶向一个未知的地点，那里有一片林子，我们直奔着花果而去，却迷失在森林中，一辈子也走不出来，只得与猿猴为伍，围着篝火嗷嗷大叫；甚至不能像鲁滨逊那样燃起回归人世的愿望，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游船走的是一条刻板的航程，要去的那个地方我们也早已知晓，任何灵机一动的思想都不可能改变既定的航向。我们氯自己交给了这艘船，这艘船把自己交给了这条河道，这条河道又把自己交给了谁？是浩瀚的洞庭湖，还是远方的大海，或是永恒的时光？百年之后，人与船都不复存在，河流依旧，这样的航行或许也将一代一代地继续下去。为什么？因为人们梦想远方。这真是太简单了，简单的思想和简单的感情，由这艘船载着，溯流而上，顺流而下，年年岁岁，所变换的只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的悲欢苦乐则大同小异。
在这大好的夜色里，我不该耽溺于一番感慨之中，良宵一刻值千金，须得赶紧珍惜眼前的光景才对。
我们既不是士兵，也不是将军，这船更不是战舰，但我们竟感觉到初征的兴奋。旅行之始还不怎样明了，现在逼近目的地，便强烈起来。我们知道月亮岛史是荒僻的小洲，尽管它有一个逗人喜爱的名字。它得益于江水的长期浸润，岛上平展而开阔，若来赏月，寻一夜开心，此处倒也不赖，你若以为这里风光旖旎，景色如画，就大错特错了。快乐原是中途才有的感受，一旦抵达目的地，就要大打折扣了，先是想象的那份美好遭到粉碎，然后是实在的这番情景并不让人觉得怎样新奇。正如平日旅游，奔着一处名胜古迹而去，及至游览了，觉得也不过尔尔，如此三四，光致更要锐减。我们在船上赏月时，见它蹑步云间，见它悠游浪底，便觉得它是那样亲近，与我们紧密关联，未尝有须臾的疏离。到了岛上，月儿似乎一下子与我们生分了，过了中庭，直往西天滑落。夜半时分，岛上蛩声唧唧，萤光点点。亲朋月儿比一只鸟儿更为轻捷，它必将飞越青山翠谷，飞越大海长河，再次飞回我们的顶空，只是那时，我们在城市狭小的阳台上，仿佛与它隔世相逢，不复记取前缘，为一夕之悟而倍感欣幸。
生活对我喊了“稍息”的口令，我的精神有了暂时的自由，不再为衣食而虑，也不再为案牍劳形，月光是一剂良药，敷在我们疲瘁的心灵上，可得片刻的清爽。我一向太过于拘束自己，平居无事，也往往不能找到消闲的法子，这一回的水上旅行，算是对自己的惰性作了小小的反拨，便不觉二十里外那座燠热的城市中某间蒸笼样的斗室是我的小巢。绕岛而行，水风习习，缠绵不绝的凉意大为受用，比不得城里咝咝的热风，搅得人昏头昏脑，没有睡眠，没有梦境。实际上，有很多地方可去，或江边坐坐，或山中走走，皆是享受，但要穿越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一路上会遗失许多心情，我太容易受外物的影响了。
湘江夜泛，这是一次很好的经验，可以提供给未来的岁月，但求更贴近自然，将世路上的尘土在这里轻轻抖落，脱出生活的羁绊，得一刻宁谧和清爽。不说一个“累”字，因为俯仰于天地之间，有几回忘我，有几回开怀而笑，就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