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和阚君、秦君同在中文系，都喜欢在纸上涂鸦，喜欢在夜间出游，因为趣味相投而成了贴心的朋友。阚君的眼睛不大好使，说到哪个女生漂亮，尽管他辞采飞扬，唾沫飞溅，绘神绘色，我们总是将信将疑。他得到不到应有的反响，就只好去寻找诗歌的岔子和麻烦，将精雕细琢的爱情诗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记本上，风雅事变成了纯粹的力气活，蛮辛苦的。他时常沉思默想，似入定的高僧，良久，才长长地叹一口气，好歹活了回来。他摇着头喃喃自语，“真即是幻，幻即是真”，弄得我们如堕五里云中，以为他是坐禅的老和尚。要说阚君是个呆子，大致是不差的，他写过许多爱情诗，却不肯去寻找女读者，只在宿舍里常发高论，全是唯灵主义的那一套，说，世上必有某个女子正等着某位男士的出现，只不过他和她暂时不得其缘相识。我们不理会这些，反而拿了他的姓来取笑，说他只有关起“门”来才“敢”胡思乱想，算不得一条好汉，他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是照例摇摇头，朦朦胧胧地瞪我们一眼，不置一辩。
秦君则内秀得很，胸中藏有丘壑，轻易是不肯示人的。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怀有兼济天下之志，奇怪的是，他不去修习经济、法律、政治，却偏偏学中文。我们常开玩笑说，文章穷而后工，乃古之定论。秦君是富贵相，不该从米箩跳到糠箩中来。秦君恂恂如古君子，抱贞守拙，与他做朋友，很舒服。
大三时，我们结伴去西山，不是红叶当令的季节，山下碧云寺还有不少游客，山上就人迹寥落了。天气阴沉沉的，确实不算一个出游的吉日。阚君在山脚下先就打了退堂鼓，他振振有词地说，登山最要足力，今日乏得很，不如改去卧佛寺吧。又大大地夸赞了一长期烟那尊卧佛和寺后漫山遍野的樱桃树，还抛出几个真假参半的掌故作为诱饵。我和秦君则执意要去爬鬼见愁，认为受一回累也不坏，平日坐拥书城，哪知世上还有一个高处可以极目，还有一座险峰可以摩云。我们不该为节省一点脚力而辜负一番心情。阚君被我们挟持着进了林子，那空山鸟语使诗人一下子就没了脾气。
要上鬼见愁，脚力和勇气缺一不可。我们容不得阚君迟疑畏缩，动摇军心，赶紧饮水为盟：凡举步不前或半途而辍者，为可耻孱头，吾辈公敌，天下共击之，共诛之。阚君吃了哑巴亏，除了猛翻白眼，冷哼一声，已无话可说。他这人最怕别人骂他懦夫和胆小鬼，我们捏中了他的痛处，他心里必然恨恨的，只是无由发作。
一座秃秃的石头山。你大可以在平地上藐视它的高度，一旦生出征服之心，就会吃尽苦头。先是秦君蹴伤了脚趾，痛得面无人色；尔后，阚君一个不小心，水壶骨碌碌地滚入山谷，我们唇焦口躁，却徒唤奈何。好在还有一些干粮可以疗饥，否则，真说不定要觍颜丧志，集体溃退了。
天上的乌云似乎比油墨还要浓稠，四野阴晦，鸟雀急急投林。这时，山下的气流和山上的气流相互鼓荡而成大风，直刮得黄尘蔽目，便觉单薄的衣衫抗不住山上的凉气。阚君仰颈长叹，我们清楚他的心思，也料想今次必成落汤鸡，但就是不肯附和他。此刻，三五成群的游人急忙下山，见我们背道而驰，真好兴致，颇有点疑惑不解。
秦君说，老天爷逼着这些游人把整座山腾空了给我们，这可是一份厚礼。古训“天若夺之，不可不予；天若赏之，不可不受”，夺之于人，又赏之于人，这正是老天爷的惯伎，谁不凛遵，必获其咎。我们可得老实点。
阚君听了这精彩的议论，愁情一扫而光，立刻拊掌而笑。我们尚有余勇可贾，脚下不期而然轻快了许多。管它风云变幻，管它前途凶险，我们一径迤逦而上。
阚君也不再说怪话了，反而成了最活跃的分子，一路嗄着嗓子唱歌，直唱得山鸣谷应，这真是他从未有过的开心。我们劝他省点力气，到了峰顶再去歌吹草木，响遏行云。
历尽千辛万苦，我们总算上了鬼见愁崖顶。冷汗浃背，双脚已绵如草杆，三人瘫坐在石头上，相视而笑。这时，阴云遮空，劲风走石，我们已全无怯意。冒着生病的危险，准备好好地领受一场山雨，这是我们经历中从来没有过的，将来也不知是否会有这样的心情和胆量。
闪电划亮天空，似出鞘的白刃，漫天飞舞。雷声隆隆，亦如征讨的战鼓。是谁列出黑压压的云阵，掩击这座孤峰？几棵孤伶伶的小树被风刮得就要断折了，却仍是一副抵死不屈的神色。长在西山的树，不能入红叶林，已是很可悲了，却又拗着性子托身在这鬼见愁崖顶，饱受刀尖刻划之痛和风霜鞭挞之苦，更是畸零之极，孤傲之极。
山雨欲来，我们先得寻一个地方暂避。有一页翘起的岩石，我们藏在下面，顿觉又温暖又安全，虽然逼仄，却觉比世间一切华宇还要好。
雨下得很大，织起密密的雨帘，将我们与世界隔离开来，因为风的使坏和岩罅漏水，我们身上已无一丝干纱。我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此刻大地陆沉，我们三人或许能够幸免于难。
阚君嘻嘻地笑道，像我们这样明知山有雨偏上鬼见愁的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不知这雨何时尽兴，我们总不至于要在鬼见愁过夜吧？
这个问题的确很严峻。我们面面相觑，颇有点懊悔当初的冒失。秦君较为坦然，安慰说吉人自有天相，何必忧生患死？
又过了半个小时，风力减弱了，雨点也渐渐稀落了，云阵荡开，如大队人马凯旋。终于，雾气悠悠散尽，天廓清朗。我们展臂伸腿，沿山路鱼贯而下，不再留恋沿途的风光，到了山脚，惊魂甫定，顿觉饥肠辘辘。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这样冒险的举动，虽有一次夜闯圆明园，听虫声唧唧，看月儿窈窕，据阚君说，他还听见了狐狸的悲鸣，全是诗意的成分。想来，我们的冒险精神并不强，偶尔一次，颇觉新鲜，从此收束了心性，即使仍有登高履远的冲动，也不会真去赴险。这正是走向成熟的“坏处”，我们变得愈益平庸了。
到了毕业前夕，阚君已小有诗名，原来在日记中躺着睡大觉的那些抒情诗都被他唤醒了，频频地去报纸副刊上抛头露面。真有傻女孩肯为一首破诗而给他写信，还极富暗示意味地附上玉照，阚君虽是个呆子，也清楚天赐良机，不可坐失，就爽快地录取她为妻子的人选。
秦君一直酝酿着去海边的某座城市，他的理论是：沿海城市发展快，不像内地那样沉闷，且儒家的精神一向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就近去“浮”，岂不是比大老远赶路去“浮”更方便吗？这当然只是开玩笑的。
临别之际，挥泪是不兴的，喝酒则可以壮行。文弱书生原本不胜酒力，三杯两盏下肚，脑子就浑沌了。阚君被分配到某个衙门很深的机关里，与他的夙愿——去文艺部门——大相径庭。他郁郁寡欢，只顾埋头喝白酒，很快就烂醉如泥。秦君平日是有法子调节气氛的，今日也愣怔无言，就要奔赴他向往的地方，却同样前途未卜。
阚君常有鸿雁往来，知他活得不是很潇洒，平日的工作固然是一支烟一杯茶一张报的枯躁乏味，阮囊也颇感羞涩。在此情形之下，诗中风月自然难以为继，记得他在信中引用了李白的诗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颇怀孤愤和失落感。
秦君消息不多，只他仍然奔走得很累。再累，他也不会歇下来的。但愿他的抱负不会落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