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世和木森带着收集到的关于永恒身世之谜的所有材料回到了北方之城。这不算是无功而返,但事实和之前所预想的情况还是有所出入,而且出入很大。无论是一世还是木森都不曾想到,车祸后永恒的遭遇似乎比那场车祸本身更为不幸。那场车祸夺去了他至亲之人的生命,夭折了他原本幸福美满的人生,在他命运之路的开端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苦海之深渊。但这一切和悲剧发生后他所处的境况相比反而显得更为容易接受。天灾人祸是概率事件,被认为是自然之力的偶然发作。但是,被土生土长之地的同胞们所厌弃就另当别论了。在所有的进步和启蒙教育中,教育家、思想家都大声的宣扬:人与人之间应当友爱互助。但几个世纪以来,这种口号就像夏季傍晚的一阵微风一样,轻轻拂面后,人们期待的那种持续性的凉爽便杳无音信了。所以,我们不禁要问,友爱在哪里?互助在哪里?为什么我们经常看到的是落井下石,而不是雪中送炭?试问,永恒的遭遇难道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
好比死亡对人们的威胁一样,人们不是害怕真正的死亡,而是对死亡的那种恐惧心理。厄运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怕厄运的骤然降临,而是害怕厄运发生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心理上的创伤和情感上的冲击。厄运固然可怕,但当他发生后,它就成为一个既定事实,一个血淋淋的伤口,疼痛过后人的身体会变得麻木不仁。但有血有肉的人最终会在某一刻从麻木中清醒过来,然后求生的欲望和意志力会使一切开始慢慢的复原,伤口会结疤,但是毕竟不再疼痛。然而,如果心理上和情感上再接连不断的受到重创而不是善解人意的宽慰之情,那么,一切就步入了昏天暗地之境,一个人会被打入绝望的深渊,不自暴自弃,也会自生自灭。无疑,车祸后的永恒正是在这种境况下努力的残喘着单薄的生命。
这是人类之爱所犯的最不可饶恕的罪孽。
如果说死是生命的权利,那么,对于父母的不幸早亡是否意味着永恒应该学会接受这种生的对立面,即死亡的形式。他的确接受了,但死亡那么可怕,他不可能清醒而坦然的接受,他甚至于做不到麻木不仁。于是,他选择忘记。失忆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死亡。这是一种未完成的死亡,是死亡的一部分,也是死亡这部寓意剧的序曲。人活在这个世上,快乐也罢,痛苦也罢,都要有一个限度,只有在这个限度内本性脆弱的人才能接受和适应,一旦超出这个限度,一个人就会自行选择一种方式去削弱这股冲击力太强的感情,以此来保护柔弱、敏感的自己不受到伤害。这亦是生命的一种本能。而选择失忆便是永恒生命的一种本能,这是一种对痛苦的反抗和抵御行为。谁又能指责这种行为呢?一路为生命保驾护航的医学在生命自寻出路的抉择上也不得不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如果说失忆是永恒用来反抗命运的主动形式,那么流亡他乡也许就是他不得已的被动选择。无疑,灵魂一直在悄然的指引他前行,虽然有时灵魂也会迷路。一世突然明白了,也理解了,为什么永恒会毫不犹豫的跟着只有一面之缘的仲馗来到北方之城。故土对他而言没什么可留恋的,因为那片他深深依恋着的故土上的同胞们硬生生的抛弃了他。在那样一种迷信思想泛滥成灾的民俗氛围中,被厄运的阴霾笼罩的家也不能称其为家。这个苦命的少年,她情不自禁的为他留下了悲痛的眼泪。
从水乡之城回来后的第二天,在莱芒的协助下,一世在监狱里见到了仲馗。水乡一行的结果木森认为是差强人意的。于是,一世决定另辟蹊径,她想在仲馗这里为永恒寻找一线免于坐牢的希望。解铃还需系铃人,在这一事件中她认为也是成立的。这个在罪恶的深海里浮沉了一生的男人虽然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头发也被剃光了,身形枯瘦,面容憔悴,但神情却异常冷酷和镇静。让人见了不由的在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寒意,精神上产生了一种难以克制的畏惧感。在一个戒备森严的房间里,隔着一道铁栅栏,一世和仲馗面面相觑对坐着。这两个人从未正面接触过,甚至于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此时此刻,当他们的目光有必要相撞时,谁也不感觉到对方陌生,谁也不觉得这次相见是唐突的。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没有答案。但无论是一世,还是仲馗内心里却是有底的。这种心里有数来自于他们对同一个人的命运和感情所持的不同态度。
“我是为永恒的事来的。”一世开门见山的说。
“我知道。”仲馗回答。
一世用疑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但没有立刻说话。
似乎在回答一世的疑惑之情一样,仲馗接着说:“永恒一直心心念念的一个女人想必就是你。”
一世没有吱声。
“我知道你是来为他求情的,”仲馗又说,“不过,说什么也是白塔。个人有个人的命,他的命我救不了,也不想救,各随天意。”
“天意?”一世冷笑了一声,说,“天意让你费尽心机把他拐骗到这里?天意让你葬送了他年轻的前程?天意给了你这样的资格:全中国有十三亿人口,你却偏偏选中他,残害他?这是为什么?”一世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仲馗的那双灰暗、阴郁、沧桑却深藏着复杂感情的眼睛,“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也是为人父母者,你知不知道永恒在十三岁的时候由于一场车祸,父母双双身亡。他是个孤儿,无依无靠。”说到这里,一世清楚的看到仲馗皮包骨的脸颊轻微的抽搐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一世恍惚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因为,一眨眼,她又面对的是一张无动于衷、冷酷无情、布满皱纹的脸。犹豫的一瞬间,她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说下去,“而且那场车祸导致了他的记忆也丧失殆尽。他如此可怜,你却引诱他去贩毒。你的人性何在,你的良心何在?如今你已经是死路一条,在即将下地狱之前,你就不能为自己积点儿德,行点儿善,以免到了下面去承受永劫不复的炼狱之苦吗?”
一世万万没有想到,仲馗会在这时露出不动声色的笑容。
“这就是他的命。如果这不是命运的形式,我也不会遇到他,他也不会跟我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别跟我谈什么宿命论,我不信那些。”一世愤恨的说。但她心里想的却是:“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天意和宿命。多么的厚颜无耻。”
仲馗不屑的哼了一声。
“你不相信宿命论,但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相信有所谓的地狱?”仲馗问,“那只是胆小如鼠、愚昧无知的人们用来吓唬自己的妄语。谁真的去过地狱,地狱究竟是个什么所在?谁又真的到过天堂,天堂又是个什么样子?请你告诉我。一切都是胡猜乱想、混淆视听、胡编乱造。我告诉你,死亡就是永恒。停止呼吸既等同于打入地狱,也等同于步入天堂。所以死亡才是最真实的存在,死亡才是痛苦的终结,也是生命的美好解脱。而所谓的地狱和天堂只是人们因为害怕死亡而幻象出的梦幻之所,那是不复存在的。所以,不要在这里用这种质问的口气和教育式的腔调和我说话,不管论年龄还是论阅历你都不够资格,纯粹是白费唇舌。我承认是我害了他,但我绝不会出庭为他说一句好话。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他的命,如果这一次他被打垮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和我无关。”
一世目瞪口呆的看着仲馗。
“你怎么能够说出这种话?”她问。
“我为什么不能说这样的话?”仲馗反问,“我死到临头了,为什么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我父亲去世之前,因为付不起医药费,医生就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在我弟弟被疾病折磨的时候,也是因为没钱就医,乡里乡亲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如今,我只是把这些原话重复给你听,你就受不了啦。你认为当初我就能受得了?我实话告诉你,人活着,就要学会受得了。能承受得住一切,你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他人命运的掌控者。”
“你太可怕了!”一世浑身战栗,情不自禁的说。
“姑娘,不是我可怕,是这个社会可怕。”仲馗双颊颤抖,五官扭曲。但声音依旧冷静、低沉,“你如果柔弱,这个社会就会吃了你,你如果强大,世界就会对你俯首称臣。你认为你的善,你的正义能改变这个世界吗?别逗了,世界有世界的法则,社会有社会的规律。我贩毒,的确罪不可赦,但是我贩毒并没有强行要求人们去吸毒,去购买毒品。我贩毒这仅仅是我的生意,就像酿酒业一直在酿酒,不会考虑有人会因为酗酒而丧命一样;就像烟草业一直在制造香烟,不会考虑吸一手烟有害,吸二手烟也有害,同样会威胁人类健康,残害人类生命一样。社会就是个充满侵害行为的大市场,生活就是让你在这个市场里做出一种选择,既是主动选择,也是被动选择。你可以选择为善,但你依旧无法减少一种必然存在的侵害行为,你也可以选择为恶,但你依然不能增加一种客观发生的残害行为,存在于社会的侵害行为其程度自有它自身的供需关系和涤除方式以及净化渠道,人力不可为。你以为人是可以自主选择的吗?如果你真的这样想过,我不得不说,你太天真了。”
一世哑口无言。
“别以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不懂生活的哲学。相信我,愈是罪恶滔天的人,愈知道生活的本质,社会的法则,人性的阴暗面和世界的罪恶面;也别以为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作恶的。相信我,作恶的人,比自认为善良正直的人更知道什么叫善,什么叫爱,什么叫公平,什么叫正义。正因为是社会首先践踏了这些原始的美德,我们这些逐渐走上永劫不复的罪恶之路的罪人才会把这虚伪的一切踩在脚底下,不让别人去有机会蹂躏,而是自己真真切切的去蹂躏。我承认这是一种自我毁灭的过程,但每一步都充满了惊险刺激、淋漓尽致的报复的快感。事到如今,我绝不会为了我的罪恶之路找借口,但是我也决不会悔罪。”
一世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
“每个人的生活态度一方面来自自身上下求索的过程,一方面来自社会的绝对意志。社会的绝对意志就是要让人们行动起来,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理念去干成一件事,为推动社会的进步去创造价值和积累财富,不管这种前进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社会的永动机一直在工作,人就是这台永动机发条上的一粒粒尘埃,渺小的很,也无助的很,但却不能清静无为,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你如果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敢做,既害怕被别人伤害,又担心去伤害别人。那么你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我选择做事,至于伤害的倾向性,那不是我能决定和控制的。”仲馗突然提高嗓门说,“你可以选择一直清白的活着,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完善自己的行为,但我相信,如果社会不给你营造良好的修为环境,你绝对做不到。”
一世沉默不语,她浑身依旧颤栗不已,她竭力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迈开腿。
“实话告诉你,永恒的事已成定局,你再求门问路也是徒劳无益,”仲馗又在她背后用警示性的语气喊道。“对这件事我清楚得很,他是我手里的棋子,我不可能不知道他最终的结局。所有的指控都对他不利,但所有的指控都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在整个贩毒集团中他是最清白的,但也不足以逃脱惩罚。我虽然痛恨法律,但也深信法律自有它的公道所在。五年的有期徒刑,他是逃不掉的。”
一世既没有回头,也没再说一个字,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这个她决定用一生的时间遗忘的房间,但却终身都记忆犹新。无论是这个房间,还是房间里她与之见面的那个人,还是那个人所说的那一大通临死前的狂言,都像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一样,刻在了她人生的这本白皮书里。第二天,仲馗在监狱里咬舌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