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随手翻开孝经，只见上写到：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我低声吟咏着，脑海中浮现了一幕幕难忘的景象。
第一章落榜生
1
海南岛西部龙湾的一个内海边上，有一个村庄叫龙门，我就在这里降生了。那时，人民公社正组织大队几个村庄集中人力筑坝拦海。母亲用绣着牡丹花的绒布背兜背着我，披星戴月参加劳动。到我会走路的时候，筑起了一条从北向南延伸、五公里长、十五米高的拦海大坝，被命名为龙湾大坝。
没有龙湾大坝之前，这片大海和土地是按照自然规律生生息息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靠天吃天、靠海吃海，自得其乐，几个村庄以盐为主，亦农亦渔。
传统的盐业生产方式很原始，但生产出来的产品，是像珍珠般的盐粒，晶莹剔透。这些东西在现如今绝迹的时候，人们明白那是已经可望不可即的原生态产品。当人们对碘盐的安全性提出质疑时，我自然而然想起这些海盐，那真是令人神往但已经绝迹的佐膳珍品。网络发达的时代，人们盲目迷信碘盐，攻击海盐为私盐，以海水污染为借口，企图消灭海盐在腌制品生产的合法地位。其实，试问，如果用碘盐来腌制酸菜榨菜之类，谁敢吃吗？你吃不吃，反正我是不会吃的。
原生态的海盐，来自原生态的生产工艺。据说，从秦朝开始，人们以海水晒盐了，到宋代晒盐工艺已经很成熟。宋元时期在此地设盐务所，使生产、流通纳入政府管理的范畴。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我用倒叙的方式说明：制盐的工序是在青石盐田里晒海卤水，海卤水来自一个圆形过滤窑；过滤的材料是黑泥沙和海水；黑泥沙是经过日晒的盐沙；窑里的沙过滤后可以铲出来再晒再用，来来去去不断。这里的泥滩是咸度很高的黑沙，经过几天日晒后，被送到盐窑中压实，作为过滤海水的盐矿原始材料。男人们负责填沙，女人们挑海水上窑。经过海沙过滤的海水，变成卤水，被挑道青石盐田暴晒几天，就能够结晶成盐了。从宋末元初开始，颍川堂的祖先就在这里设盐务所，整个大队盐十几个村落都是盐民村，这里的人民以盐为生，农业和手工业倒成了副业。
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经常跑来这片盐田地看父母劳动，玩耍。八九岁时还误入被涨潮淹没的海塘中，幸好被村里的大哥哥发现，及时救了出来。自己喝了许多海水，至今嘴里还留着咸味呢。
2
绵延到村庄的大坝，把宽阔的内海隔开成两边，往村庄望去，历史上的大片泥滩和盐田变成了内海；往外滩望去，是内海顺着海沟向外伸展的一望无际的大海。附近村庄的人们在农闲、盐闲时刻，都喜欢跑到这两片海中捕捞鱼虾，而且收获颇丰。这倒应了老百姓经常挂在嘴边、透露乐天知命思想的口头禅：天生天会养，只要人不懒。
围绕着大坝方圆十里，从北向南有七个村庄，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样镶嵌在美丽的北部湾边。从最北段算起，分别是龙社、龙美、龙门、龙泊、龙道、龙楼、龙盘。在北端大坝路口，是坐落着龙社、龙美两村的龙秀原，山坡植被茂盛，山水相依，景色与内海交相辉映。大片树林迎风招展，投射到内海中的倒影，像一幅水彩画，再加上夕阳余晖的映照，让这片海景披上浓重的红彩。天空中不时飞过雁阵，像流动的彩带，使海天浑然一体。夕阳下，天马行空的白云更让你流连忘返，油然而生对这里山山水水的热爱。
我慢慢悠悠地随着父母穿过这片林地，仿佛人走进了画中。此情此景，真是会意天然，心旷神怡，物我两忘。
走上了大坝，坝外靠出海口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映入我的眼帘。一眼望不到边的红树林，盘根错节，与黑泥浑然一体。绿丛中不时惊起海鸟，吸引着我的目光。
父亲下到坝内基底，临水撒网。母亲却下到坝外基，走进泥滩中的红树林。农闲期间，父母来这里捕捞鱼虾蟹，摘采红树林果实，已经形成了习惯。在我的印象里，困难时期粮食紧张，家里经常用红树林果实就着米煮熟充饥。红树林果的咸苦味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高考失利像一把利剑一样，深深刺痛了我，使我精神萎靡，信心尽失。我坐在坝基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看，但精神难以集中。父母护犊心切，担心我胡思乱想，因此让我一同到坝上来，名义上与他们一起劳动，实际上是让我不要离开他们的视野，到外面来散散心，以求去愁解闷。说真的，高考成绩就差几分上线的失败打击所带来的痛苦，谁能够体会到？我自知情绪失落令双亲无可奈何，他们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父亲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劳动能手。父亲年轻时个头高挑，身强力壮，喜爱学习劳动技能，打石片的绝活堪称一流。所以有一年曾经被抽到社建队去，远离家乡，为建机场打石铺路。在家里，参加生产队劳动之余，父亲利用中午时间到飞龙原打石块，几年下来自己盖起了三居室，还盖起了西厢平楼。撒网捕鱼也是父亲的拿手好戏，我们经常能够吃到鱼虾，都赖父亲农闲到内海捕捞的恩惠。
夕阳己躺在海平面上，平静的海面波光粼粼。
远远看见一片片归帆。从大坝向外望，出海口左右两岸已经停泊十几艘挂着各色彩旗渔船。
母亲在收拾着鱼虾，细心地放到竹筐里。母亲不时转脸向西望去。母亲冲着在内海里网鱼的父亲喊道：收网吧，晚了，孩子们等饭吃呢。
父亲仰着头望着母亲应道：就拉这几网，很快啦。今天早上下过雨，水混鱼多，很多冒公鱼都冒出来了。
父亲又望着我，大声喊道：老五，下来帮把手。
听到父亲叫唤，我连忙把书本塞进布袋里，兴冲冲地顺着石级往下走去。一步一步跨下去，三十多层阶要走上几分钟，才走到坝底。
父亲把渔网提起，网边的铅子发出清亮的声音。父亲张开网，一边搭在左膀，左手提着网，右手抓着网边铅子，看着海面上的鱼群，用力抛出去，只见网张得很开，四围很宽，在铅子的牵引下迅速沉入海面。
我按照父亲的指挥，和父亲分两个方向便往海里走。
父亲看到海水己没到我腰间，冲我喊道：老五就站在那里，定住网纲就行了。
我用力抓着网绳，脚板踩没入了泥里。父亲熟练地提着网顶大纲，慢慢地收网，许多鱼在网中左冲右突，激起了阵阵浪花。父亲吃力地把网拖到坝子边上。父亲对我道：老五松手！我刚把网纲松开，只见父亲突然用力提网，一网鱼已经到了坝上。很多巴掌大的冒公鱼和长条的鲻鱼在网里左挣扎。这一网看来是最多的。父亲吃力地拾级而上，把猎物一气提到了坝基上。母亲马上过来摘鱼。一些鱼漏出网外，争扎着，我也及时抓住塞进了竹篓。
父亲说道：今天抓了十多斤，要天不晚，还可以到镇上卖几个钱。快开学了，正好让老五带去当伙食费。
一家人沐浴着夕阳，走上了回家的路。我们走下了大坝，顺着盐田的渡槽边往家里走。
母亲道：盐务所的老刘倒是经常买鱼，不如送过去，反正家里不能吃这么多的。
父亲道：算了，人家这会儿还等着买魚吃饭？
母亲道：这不换几个钱，真怪可惜的。老五开学了，去哪找钱。
父亲道：下半夜我再来网，明天一并上镇去卖吧。
母亲道：也好。
3
我们刚跨进院门，正在天井收拾锤子工具的哥哥，冲我道：万老师来找你。
我道：人呢？
哥哥道：刚才还站在枇杷树下呢。是不是去坝上寻你了？
我道：我出去看看吧。
这时园园的月亮己挂在天上。我借着月光走出村口，远远看见万老师正往坝上走。
我大声喊道：万老师！万老师！看着他停住脚步。
我因走的急，走到万老师跟前，己气喘嘘唏了。
万老师道：要上学了，我来看看你。
我道：又让老师操心了，没有考好，很对不起老师。
万老师道：没有什么。倒是老师我有一些内疚，不该执意要你报考大学。要报中专，也就上了。
我忙陪笑道：老师倒不必有这个念头。老师见多识广，这样主张是为我打算，还得罪了校长，应该是我内疚才对。虽然考不上，但就差一点点，说明老师看的很准。怪就怪我自己。
万老师也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反正你还小，可以继续补习。
万老师是我在镇中的数学老师，年轻时从广州下放到我们中学，在本地娶妻生子，如今已经三四十岁的人了。恢复高考后，万老师像换了个人似的，天天晚上来到课室巡教，有时看到同学提问数学问题，便放到黑板上讲解，让大家加深理解。那一年，我的数学进步神速，万老师看在眼里。在填报高考志愿时，他执意要我不要报考中专而报考大专，为此与当时的校长发生争吵。因为，校长认为我的成绩上中专应该有希望，上大专可能就悬一点。而万老师认为，我年纪还小，基础好，不上就继续补习，上中专倒是可惜了一个人才。果然老天虽善总不从人愿，我这次就差几分而名落孙山。所以万老师自己觉得内疚，见到我总是面有愧色。今天主动来到家里安慰我，让我十分感动。万老师和我边聊边走，一会就回到了村口。
我对万老师说：到家里吃个饭吧。
万老师道：我己吃过饭了。哦，差点忘了，上县中报名通知书拿到了吗？
我道：拿了。
万老师道：听说拿教育局的通知书可以减一半学费。今年回去补习的镇中学生也不少。你这次考试只差几分就上，比他们要好多，你自己要有信心，要好好努力。在我们镇中的英语、历史、地理老师都调到了县中，这对你会更好。
正说话间，妹妹走过来道：五哥回家吃饭。
我对老师道：一起到家里吃个饭。平时不好意思请，今天父亲网了很多鱼，正好下酒。
万老师道：真不吃了。你赶紧回去吧，别让家人等了。
我只好与老师道别，与妹妹一同回家。一会，老师又追回来，叫住我，认真地说：差点忘了嘱咐你，学习除了勤奋，还要注意方法。
我看老师那么郑重其事，也就洗耳恭听了。
万老师又道：你注意语文要多在晨读中诵读，数学要多作题练习。
这些话，在镇中，万老师是经常讲的。因为感到累了一天，又饿又困，巴不得早点回家，对万老师旧话重提有些不耐烦，便小声回道：知道的。
万老师又道：你也别说知道，重要的是要身体力行。要记住，学习又眼到、手到、心到。方法对头，事半功倍，方法不对头，水从鸭背跑，白费功夫。
与老师分手，回到家里。母亲看着问到：你找老师呢？
我道：老师说一回话，自己走了。
父亲冲着我道：怎么不留老师来家吃饭？
我道：他吃过了。
母亲道：这孩子，老师到家里坐坐喝杯酒也可以啊。
父亲道：孩子嘴羞，请不出口。
我没好气道：老师本来就不是来吃饭的。
母亲道：这个孩子就是不懂事。从镇中来也有二里地了，吃过饭也消化了，人家是客气，多请一次准来。
我自己感觉很饿，看到饭菜，就想吃，也懒得与父母理论，便坐下，拿起筷子夹菜。
父亲道：老五先别吃，先拿几条送老师去。
我把菜塞进嘴吧，喃喃道：老师不要的。
母亲道：送就要的，难得踫上，别欠人家这么多人情。
我道：走远了，那里追得上？
父亲道：这孩子一坐下来屁股就钉桌了，还是拦天去吧。
哥哥二话没说，从母亲手中接过一串冒公鱼就往外走。我也不顾许多，端起饭继续吃起来。
突然一阵笑声从院外传来。我抬头一看，是六婆。六婆是我们村中东巷有名的大喇叭，因为她喜欢传话，揽事，什么婚丧嫁娶之类，她总是不请自到。所以大家给她一个绰号“大嘴婆”。大嘴婆对这个绰号也有几分得意，认为是村里人对她这种热心肠的人的褒奖。其实，在农村，绰号是一个中性词，没有贬低的意思。
大嘴婆直接走到厨房门口，对母亲道：好事来了。那天跟你说的媒，人家回话了。
母亲道：辛苦六婶了。不过老五要回学校补习，别人等不了吧。
大嘴婆道：我正要说这个呢。人家可是看人，愿意等呢。
母亲笑道：要过一年，孩子都多大了。耽误人家，人家还愿意？
大嘴婆道：这家人不错。父母也知道老五是个老实人，又喜欢读书，将来不会学坏，所以都认准了。
母亲道：那要问问老五的意思。有媳妇进门，我们做父母的自然高新。
大嘴婆道：老五看了会满意的。人家闺女，看上去就是一个很能够持家的女孩子。人又壮实，又机灵，又懂事，娶进门，是你们家的福气。
大嘴婆转脸冲我道：老五人就有福气，跟人家很般配。
我听了这么久，心中已经有些不乐，因为我还不至于这个时候托媒说亲。刚刚才跟万老师在一起聊补习的事，对高考充满了信心，怎么可能像大嘴婆说的那样，找一个人过日子？
父亲看我不应大嘴婆，怕得罪长辈，连忙对我道：老五，六婆跟你说话呢，也不应一声，只顾吃！
我对父亲道：她说什么话，我不爱听。你们也别理她。
大嘴婆听了，马上道：老五可是长本事了。我辛辛苦苦跑来跑去，就别你冷冷一句话打发啊？
父亲连忙对大嘴婆道：孩子不是这个意思。
大嘴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有说有笑了，神情马上变得荫翳一片。母亲走出厨房，赔礼道歉，拉着大嘴婆一起吃饭。大嘴婆脾气本来随和，也不是十分介意我的冲撞，对我道：老五你可以不领六奶奶这个情，但你明白是六奶奶为你好就行了。
哥哥正好回道院子，边走边笑着吹嘘自己的功绩：老师原本不收，但自己执意不让他空手走，所以就只好收了。
哥哥看到大嘴婆，连忙道：六婆好。
大嘴婆边走出院子边道：还是拦天懂事。
哥哥看着我道：哥哥也是万老师的学生，本来也比较熟，要不要都不好意思，但要了就好了。
我明白老师这样做，是不好拂了我们一家人面子，也算是一番好意。
母亲还在忙碌着，一家人总算闲下来吃饭了，但她总是最后才吃，然后收拾碗筷。
父亲喜欢喝本地酿的地瓜酒，他自酌自饮，劳累一天总算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