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嘲似地笑笑,笑声惊醒了一旁趴在我床边睡觉的父亲,见我睁眼,他赶紧抓着我的手说道:“五月,你没事吧?”
“没事。”我摇摇头,利落的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张罗后事。
父亲同我一样沉默,只是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担忧,每次欲言又止,我都装作很忙的样子从他的身边逃开。
根据家乡的习俗,是要搭灵棚守夜的,我不太懂,可是也不想坏了家乡的规矩。于是,清晨便收拾了东西往回赶,将母亲的遗体按照手续送回家乡,没想到竟然遇到问题。我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类似于某个官员样子的领导,他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我也依稀能看见他巨大的满是肥油的肚子。
“没有这项规定,你的家人只能在本市火化。”他冷冷的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有事儿吗?”他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看他手上的文件夹,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拜托您,我妈不能在这里火化,她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家里,都等着她回去。”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嘶哑的厉害,每说一个字,都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呼吸不顺,几乎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可是,我不能倒下,只能执拗的坚持着站在这里。
“不行,这是规定!”他瞪了我一眼,然后说:“赶紧走吧!”
我上前越过他的桌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几乎低吼着说道:“主任,我求你!我母亲临死前就这点愿望,她就想要回家,求你满足她最后一个愿望。”
他一把甩开我,嫌恶的等我一眼说道:“你求我有什么用,这是上面的规定。你若是再不走,我就叫保安送你出去。”
我倔强的站在原地用卑微的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心里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妈妈最后的一个愿望,我一定要实现。此时此刻,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点思想,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木偶。
可是最后,我还是被人拖了出去。
回到医院的病房,我感觉自己的双腿僵硬。似乎不是因为想站着而站立,而是,它们根本无法弯曲。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医院的院长找到了我,亲切的对我说医院可以派专车将我母亲的遗体送回家乡。
我无法形容当时我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只是激动无比的拉着老院长的手,一直不停的重复着“谢谢”这两个字。
临走之前,我还隐约听到护士找到我说,105病房的病人正在找我。我忙于母亲身后一系列复杂的手续,根本想不起来,那个105病房的病人究竟是谁,于是再没有理会,匆忙往家里赶去。
回到自己的小城市,我开始忙着各种事宜,无暇分身。除了麻木和累,我感觉不到其他的感觉。
母亲的朋友同事纷纷前来,他们站在照片前面哭的伤心欲绝,一位妈妈的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差点昏死过去,只有我,安静的跪在灵棚里面,挤不出一滴泪水。姨妈和姑姑们帮忙招呼客人,因为我是独生女,于是小舅舅代替了儿子的位置,披麻戴孝。一切就在一种有条不紊的麻木冰冷的气氛中缓缓前行。
而对于我来说,这一切似乎好像与我无关,因为,一切的一切在我昏倒的前一刻都已经静止了。我冷静的安排这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我的理智控制一个我,感情早已一片空白。
第三天出殡,我站在火葬场那宽广的广场上,四周一片灰白,蒙着一层浓浓的雾气,远处的山层层叠叠,像是被蒙上一层灰尘,阴冷潮湿。我独自一人退出那个死气沉沉的大厅,独自迎着冬天的寒风,站在广场上。
看见那火炉里冒出的浓浓黑烟,我突然感觉自己脑中的弦“啪”的一声,崩裂开来。泪水一滴滴的落下,滚落到地面,砸起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水花。
我蹲下身,抱着双腿,毫无征兆的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好像被撕裂的疼痛一样。我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自己的双腿,倦缩在一个角落,寻求那一点点的安全感,可是四周的一切都那么空旷……
虚无,虚无……
这一年的春节紧随而来,我和父亲安静的过了年,依旧包饺子,看春节联欢晚会。午夜时分,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五月,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生活下去。这是你妈妈的遗愿。知道吗?”
我郑重的点点头,看着父亲的面孔,总觉得他的灵魂已经随着母亲离去了。
过完年后,我回到学校,依旧我的生活。白天上课,晚上在四环外的一家蛋糕店做兼职。因为我刚入学,所以,好多设计方面的工作我都没办法做,没经验,人家不会用我。还好有个师兄,高中的时候在同一个画班学过画画,高我两届。偶尔会让我帮他打打下手,赚些外快。
日子过的很平淡,除了我的轻微失语症。
是的,那个短暂的昏迷之后,我便觉得自己的说话能力越来越低,不是不能说话,而是,总是想要说话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每每一想,就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看过几次医生,都说我的声带没问题,是心因性的,劝我去看心理医生。
可是母亲的一场病,消耗掉我们家的全部积蓄,我想了想觉定由着它去。反正,之前我也并不是善于交际的人。
我人生中,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是伴随着母亲的重病和死亡这样度过的。
一片灰暗。
二月底的一天,我从图书馆借了两本费里尼的传记,然后向寝室走去。寝室门口的阿姨看到我叫道:“503寝室的逢五月?”
我点点头。
“有个人找你。”
“谁?”我问。
“不清楚,一个男人,他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说有重要的事情,这会儿他去学校旁边的咖啡厅等你,你去那里找他吧。”
我有些疑惑的抱着书转身向那个咖啡厅走去。
在北京这座城市,除了师兄,我好像并不认识什么人。
站在那个名叫《半岛咖啡》的咖啡厅门口半晌,我望着大门发呆,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驻足了一会儿,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会有谁找我呢?这座城市一向与我没什么关联。我对那个陌生的男人没有一丝兴趣。
嘴角浮上一抹极淡的自嘲的笑意之后,我转身想要离开。
刚走了两步,就有一个低沉悦耳的男人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成熟,稳重,让人倍感安心,像是圆润温暖的玉。
“逢小姐。”
我回头,一个欣长的身影落入我的视线,男人有着一双好似能看穿人心的锐利眼睛,金色的眼眸散发着犀利的光芒,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高挺的鼻子下面有一张菲薄的唇,微微勾着,带着异域色彩的深邃轮廓,和一丝邪气的笑意。
妖惑众生。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穿着一件柔软厚实的黑色呢子短大衣,修长的腿,就站在咖啡厅的大门旁边,双手放在衣袋里面,灰色厚实的纯毛围巾将他裹得很严实。
“你……?”我有些费力的吐出一个字。
“先进来好吗?天气很冷。”他绅士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踌躇了一下子,再次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虽然我不认识名牌服装,可是他那一身价值不菲的衣着我还是一眼就能辨认的出来。
这样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与我有交集呢?
这一瞬间,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疑问。
他见我不动,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台阶下面,很自然的拉起我的手说道:“逢小姐,我们进去喝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再详细说明我的来历,好吗?放心,我绝不是人贩子。”
我感受到他指尖传递过来的温暖,下意识的想要挣脱。他感受到我细微的慌张,很自然的放了手,没有半点窘迫和慌张,站在我的左侧等待着我的动作。我感受到轻微的压力,来自于他,不是那种步步紧逼的强势,而是温和礼貌,却又毋庸置疑的状态。透过他漂亮锐利的双眼传递过来。
我知道,若是我一直不动,他一定会和我耗下去,显然,他比我更有耐心,更有掌控力。
我有一丝泄气,微微低了头,他看到我的样子,满意的微微点点头,率先向咖啡厅里走去。我跟着他,保持两步的距离。
进了门,他领着我到一处靠窗的座位,然后招来服务员:“给这位小姐一壶玫瑰花茶。”
“先生……”我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尽量思考一会儿,在脑中组织好语言,在说出来。
“姚远!”他自己主动介绍道:“姚是女兆姚,远是远近的远,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他笑,整个眉毛都是舒展开的,显得很温柔,俊美的脸庞引来旁边桌的少男少女艳羡的目光。
我皱皱眉,这名字总觉得很耳熟,还有这张脸,总觉得似乎从哪里见过。
“有什么问题?”他见我皱眉,问道。
我突然间想起自己曾买过一本关于欧洲十六世纪建筑研究的书籍,那时候我看的东西比较杂,买书总是随心所欲。
“你是、建筑……作者?”我有些惊讶的问,脑海中那本书的封面内页的照片和现实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作者?”他有些疑惑的反问了一句,然后好像豁然开朗一般的说道:“什么作者呀,只是把我博士论文出版了而已。这么冷门的书你也看过?”
我点点头,不只看过,还深深崇拜过。
甚至于有一段时间把那本书一直放在床头。
他看了一眼我手边的《费里尼访谈录》笑意盎然的说道:“你也喜欢费里尼?”
我点点头。
“我很喜欢他,也喜欢特吕弗。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他的电影怎么样?我珍藏着他的原版母带。”他淡淡的说着。
我震惊,新浪潮时期著名导演的母带,那需要多少钱才能到手呢?真是有钱人!
“逢小姐,我们来说正经事儿吧。”他笑笑,这时候服务员端上一壶玫瑰花茶,放在桌面上,透明的玻璃茶壶里面,粉红色的茶水既可爱,又晶莹剔透。
他很有礼貌的向服务员道了一声谢谢,然后伸出他修长白皙的手,帮我倒了一杯茶,说道:“女孩子冬天要多喝水,对身体有好处。”
“姚、先生、你……有、什么事?”我断断续续的说道。
偶尔一两个字别人发现不了我的失语症,但是,像这样比较多的发音就会马上暴露我的缺点。显然,他的眉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蹙。
“失语症?”他淡淡问,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是笑意却收敛了。
我点点头,心情却郁闷起来。我为什么要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坐在这里聊我的病?
“我帮你安排心理医生!”他淡淡宣布,带着不用质疑的口吻。
我有些恼怒,猛地站起来,双腿磕到桌子上,微痛。
那粉红色好看的水也因为我撞到桌子而在水杯里晃了晃,险些洒了出来。
他惊讶。
“姚、先生,你找我、究竟、什、么事?没事……我先走了。”我怒气冲冲的说。因为一时激动,没想到最后一句“我先走了”竟然很流利的说了出来。说完之后,连我自己都倍感惊讶。
他脸上很反常的露出笑意,似乎对我的激动很满意,说道:“稍安勿躁,我是来还你钱的。”
“还钱?”我下意识的重复,有些发蒙。
我什么时候有钱借给他这样的人呢?
他掀开衬衫的袖子,左手的手臂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你忘了吗?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出了车祸,是你救了我。还帮我交了住院押金。”
他的话,将我迅速拉近那个绝望的漩涡,我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就像是被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浸没我的身体直到窒息,第一感觉就是想要立刻逃走。
“你没事吧?”恍惚间,我听到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对我说。
“没、事。”我慌乱的摇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谢谢、你、特别、为了、还钱、而、找到我。”
“你的脸色很不好,你没事吧。”他微微倾身过来,关心的问。
我摇头:“姚先生,我、要、上班、时间、来不及了。”我说着,急切的边往外走。
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他!
不要回到那一刻,不要!
他追着我快步走出来,拉住我的胳膊说道:“你真的没事?”
“我、很好。”我说。
“你去哪?我可以送你……”
他还在说什么,可是我已经听得不是很清楚了,只是耳边反反复复的回响:
“小姐,那位先生已经过了危险期,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
“五月,你妈妈已经去了……”
一个生,一个死。
这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