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好天气，春光灿烂照大地，水中波光粼粼，岸边花香鸟语，江南小镇呈现着盎然的生机。
桃仙推开窗子，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连日来苦寻财宝的郁闷仿佛也被这春色荡涤。她的手忽然痒了起来，道：“今天我要去旦姐家打牌，这么好的天色，定有好的财运和手气！”她就没想想，这么好的天色，对她的牌友们岂不一样都是公平的？
望着桃仙跃跃欲试的表情，孟烬老大不乐意，他可不想总吃头天的剩饭，他没好气地说：“打牌，打牌，就知道打牌，也不见你赢回什么来，害我在家挨饿，独守空房……”
桃仙突然暴怒：“你还有脸说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当初你花言巧语把我骗到手，谁成想你却是个混吃等死的现世玩艺儿！钱钱挣不来，宝宝挖不出，还有脸来让我伺候你！”
孟烬就怕他提起从前，拦了几回没拦住，好容易等她停下来喘口气儿，却见她额上青筋暴起，双手叉腰，大有欲罢不能之势，忙摇头摆手认怂道：“好好好，我不是个东西行了吧？你去便是，你去便是……”
桃仙走后，孟烬洗漱完毕，无所事事地站到镜子前，又开始端详自己的“风”形脸，边看边嘟囔：“你个败家老娘们儿，原本我这赌瘾已戒，打算踏实跟你居家过日子，可还没踏实几天，你又开始上外头疯去了！好，你出去我也出去，你赌我也赌——记住，是你逼我去耍钱的！”
经过一番追根溯源，孟烬坦然多了。他翻翻口袋，只有几钱散碎银子，于是来到院中影壁后，从上面细细抠下一块水泥片来。
水泥片下是空的，藏着他的十几两私房钱。他拿出几两银子，又把那块水泥片小心地拼在原处，使得影壁粗粗看上去严丝合缝，并无破绽。
这个机关是孟烬去年冬天偶然发现并加以利用的。有一次深夜他喝多了回来，孟眼给他开了院门，桃仙却死活不给他开房门，隆冬寒夜，他冻得在院里四处乱走……化源的屋他嫌臭，孟眼的屋又授受不亲，孟忠的屋倒是空着，可是和自己的屋同在北房，还得需要桃仙开房门。
孟烬在院中走着走着，酒意上来，脚下绊蒜，一交跌倒，脑袋重重撞在影壁之上——砰，哗啦……
“砰”是头撞影壁的声音，那“哗啦”呢？也难为孟烬被撞得瞬间清醒了一下，看到了地上有一块影壁上掉下来的水泥片。
我居然能把石壁撞碎了，我的头怎么这么硬呢？他迷迷糊糊地想……借着月光，他看见影壁上有个破洞，伸手去摸，竟是空的。
有一种人，他们总是能敏感地找到适宜藏私房钱的地方。毫无疑问，孟烬就是这种人。
看到这个破洞，孟烬酒醒了大半，他捡起地上的水泥片，轻轻往破洞上一拼，嘿，真乃鬼斧神工，独具匠心！
孟烬暗喜，没想到因祸得福，自己居然发现了一个最隐秘的藏钱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还要感谢桃仙把我关在屋外呢……
毕竟是自己的丈夫，桃仙怎能真的让他在院里冻上一宿？鸡叫一遍时终于假借上茅房之机打开了房门。孟烬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桃仙一个熊抱，嘴上还不住地道歉，惹得桃仙这叫过意不去，再次使出当年在香怨楼的看家功夫，极其温柔地款待了他……
孟烬大为得意，心说真是个傻老娘们儿，给个套儿就钻，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话说回来。
孟烬拿了几两私房银子，兴冲冲就往外走，他要去宝安赌场……很久不耍钱了，业务都有点生疏了，今日，我孟烬要复出江湖，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出了院门，他站住了。
外面阳光明媚，一片春意融融。这样的天气，足以让所有人心情大好，就算是最孤僻的人也不会介意对别人做出一个笑脸的。
这样的天气，更应刺激着孟烬向赌场奔袭，可是他却很奇怪地站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正坐在他家院门口。
这个人很奇怪，他的周身被一块麻包片裹着，连头都包了起来，好象不愿见人的样子。他抱膝坐在地上，只能从侧面隐约看到他挺起的鼻子。
“你干吗坐在这里？”孟烬问。
那人不说话，只微微动了一下。
孟烬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个要饭的，便道：“老兄，你来错地方了，我这儿没有救济粮，你应该去衙门！”
那人没有动，却说话了，嗓音嘶哑，尖锐：“你是孟忠的哥哥吧？”
孟烬没想到这个叫花子竟认得自己：“是啊，你是谁？”
“孟忠呢？叫他出来见我！”那人语速加快，话声颤抖，仿佛有一股怒火在胸中强压着。
孟烬以为是上门找孟忠讨债的，道：“他不在。”
“他几时回来？”
“不知道，他已很久不曾回来。”
听到这话，那人慢慢回过头来，用一对射出寒芒的眸子盯向孟烬。
孟烬这才得以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只见他胡子剌茬一张脸，一道长疤从右额角斜贯整个脸颊直至左边嘴角，疤痕很深，使得右眼睑外翻，看上去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他定定地看着孟烬，嗓音嘶哑，尖锐：“你可认得我么？”
孟烬看到这么一张脸，很是害怕，倒退一步，摇头道：“不，不认识……”
那人似乎冷冷地笑了一下，却由于脸上肌肉僵硬，基本没有露出什么笑意。他的语气比这笑容更冷——“孟忠一定记得我！”他站起身来，向孟烬逼近一步。
孟烬又退一步，连连道：“我不是说了吗，孟忠不在家，家里只我一个，你且走吧……”
人越跑，狗越追。
那人步步逼近，孟烬节节后退，直退回院中，那人跟进来，反身关闭了院门，插上门闩：“他不在，找你也是一样，今日便拿你试手，也算给他提个醒！”
孟烬抖了起来，浑身打着摆子：“你，你要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那人站定，森然道：“我是付江东！”
“付江东？我，我不认识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既和孟忠有梁子，又何故找我的晦气啊？！”孟烬只想把自己择出去。
付江东道：“八个月来，我流离失所，诸事不顺，后为官府追杀，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都是拜孟忠所赐！”说到最后，不禁咬牙切齿，两眼冒火。
岁月无情，仅只数月，便让一个人发生了这么骇人的变化。
唰的一声，孟烬眼前一花，只见付江东手里已多了一物——一把乌黑硕大的王麻子剪刀。
“这把剪刀是我昨晚刚刚磨好的，用它来对付你，也算不辱没了你！”付江东的话比剪刀的锋刃还要锐利。
孟烬就象已然挨了一刀，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道：“饶命啊，大侠……”
付江东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取你命的。”
孟烬战战兢兢道：“那，那你有何贵干？”
付江东道：“今日我来，是为了找两个人算账，一是孟忠，一是吴颜。既然孟忠不在，他欠下我的便由他的兄长你来偿还罢！”
他手挺剪刀，眼望孟烬的“人中”部位，嘿嘿狞笑着，步步逼来……
孟烬似有预感，不由魂飞天外，边退边魔怔般道：“大侠，我膝下无儿，万望高抬贵手，把根留住吧……我没有什么可以孝敬于你的，不如，就把我的娘们儿给了你吧？”
不提还好，提起这个，付江东脸上寒气更盛，他赶上一步，一把薅住孟烬，嘶吼道：“你的娘们儿？我拿什么来操？！”一下将孟烬掀翻在地，骑压在上，扯下裤子，手起剪落……一切快如闪电！容不得孟烬有丝毫反抗的机会。
喀嚓！！！
孟烬发出一阵丧心病狂的仿佛来自宫中的尖叫——“啊——啊——啊！！！”他没有感觉到疼，他只觉得胯下凉爽了一下，他知道，大势去矣，心还在，梦却不在了，一切已如飞花落叶逐水流……
偷偷望着院中正在晾衣服的小玉，付江东心潮起伏，八个月前那一夜的缠绵又清晰地回到了眼前。
我的心上人，几月不见，沧桑竟已爬上了你的娇颜……哥哥无能照顾你，哥哥只能选择卑微地离去。这些日子，害你受委屈了……付江东承受着轻轻的心碎，同时，对孟忠的诅咒愈加狠恶起来。
“磨剪子嘞——炝菜刀——”他尽力克制住颤抖，压低声音吆喝着，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眼前渐渐模糊。
“磨剪子嘞——炝菜刀——”
小玉呆住了，这句吆喝结结实实击中了她，她不禁身子一晃，眼前发黑，几欲晕去……是他！竟会是他！尽管声音有些暗哑，但她仍然可以肯定，是他。
然后她就看到了站在院门外的他，那满面的憔悴与离愁……她丝毫没有惊异于他容貌的可怕变迁，她轻轻地向他招了招手——“江东，是你！”
付江东的泪倾泻而下，沾湿了乱蓬蓬的胡子，也滋润了那道狰狞的伤疤。他喃喃道：“玉儿，玉儿，我的玉儿，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一日夫妻百日恩。此话果然不假。小玉的笑容辉映着泪痕，道：“进来吧，我娘不在家。”
付江东走进院子，小玉紧闭了院门，回身握住他的手，哽咽道：“江东，是我害了你……”
付江东搂住她脆弱的肩膀：“不，玉儿，此事不怪你，怪就怪吴颜那小子告密！”
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小玉道：“江东，这些日子你是如何度过的？你受了不少的苦吧……”
付江东用流泪的沉默说明了一切，他反问道：“玉儿，你过得怎样呢？一直是一个人吗？”他很担心听到她已嫁给孟忠这样的噩耗，同时也很忌讳在她面前提到孟忠的名字。
小玉缓缓点头，神情凄婉，孤独。
付江东见她依然单身，禁不住道：“如此甚好，玉儿，你便随我走了罢！”
小玉又缓缓摇了摇头。
付江东猛然醒悟，无限悲凉地道：“唉，我忘了，我已是个可耻的废物……”
“不，不是因为这个，”小玉脸上透映着愧疚与迷茫：“你对我的真心我如何不晓？只是……我已不是你心目中的玉儿了，我已不配和你在一起……”又嘤嘤哭了起来。
风儿拂动她的缕缕青丝，滑过如雪的脸颊。付江东痴痴地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小玉断线的珠泪，让人心醉心碎。良久无语。良久良久，才慢慢吐出几个字——“你去问吴颜吧……”
付江东双拳紧握，浑身颤抖。无须开口，他已明白小玉的意思。他眼中闪过一片寒芒，一字字道：“吴颜，我会去找他的！”
望着面前朝思暮想的女人，付江东流着泪的脸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他无限温柔地说：“玉儿，来时我还在想一个问题，现在看来，这个问题真可笑……”
小玉抽泣着问：“什么问题？”
付江东道：“我在想，我的玉儿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是不是怀着我的孩子，马上要作一个善良又伟大的妈妈了呢……”说到后来，笑容在脸上凝结，又有新鲜的泪水涌出。
小玉的回答让他肝肠寸断，忍不住喉咙发甜，呕出一口鲜血……
“原本是有的，可是……有一天我被吴颜毒打……他重重踢了我的肚子……我流了好多血……”
付江东立誓，要让吴颜不得好死！
他掏出大剪子，毅然把自己留了八个月的左手无名指的长指甲剪下——堪称剪指明志。
时近正午，菜市场上热闹非常。
买菜的多是家庭主妇和老人，他们为了一分两分能跟菜农叽叽呱呱辩论一中午——反正有的是时间嘛。
吴颜刚刚做成一笔生意，批发给临镇一个鱼贩子二百斤螃蟹。他把银子装进腰包，惬意之余感到饥饿，便从旁边的饭摊买了几个茶鸡蛋来吃。
正吃着，一人来至近前，道：“老板，买鱼。”
这人似乎是个乞丐，全身罩在一块大麻包片里，连头面都看不真切，吴颜只能看清他紧抿的嘴唇和下颏杂乱的胡子。
吴颜：“你要什么鱼？”
那人：“我要嘴巴尖尖的鱼。”
吴颜：“嘴尖的鱼？是带鱼吗？”
那人：“比带鱼嘴尖。”
吴颜：“那是甲鱼了？”
那人：“比甲鱼嘴还要尖。”
吴颜不耐烦了，干笑一声：“你最好直说，我没工夫跟你打哑迷！”
那人露出一双寒光四射的眼，死死盯住吴颜：“我要的是比你的嘴还要尖的鱼！”
吴颜看到他的脸，惊愕了一下，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来，隐隐感到他的来意不善，心中不禁有点含糊：“你，你是谁？”
那人冷然道：“吴大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八个月前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凄惨的境地！”
闻听此言，仿佛一个炸雷在吴颜头顶爆响，他耳边嗡嗡之声良久不绝：“你，你是付江东？！”
“不错，我正是那个被你出卖，从而失了命根的可怜的付江东！”
吴颜结结巴巴道：“怎么说是我出卖你？是，是孟忠那小子以死相胁，逼我说的……”
付江东急速喘息起来：“你和他，一个都跑不了！”
吴颜上下打量着他，忽然笑了：“你一个人，要对付孟忠，你认为有把握吗？”
付江东不答，他铁青了脸，脸上肌肉抖动，显得无助而矛盾。他只不过是个势单力孤的废人，他很脆弱。
吴颜似乎捕捉到了这种脆弱，他趁机说：“说句实话，我也正在找他，有些事尚需与他做个了断！依我看不如你我联手，毕竟他是个狠角色……”
付江东抖得更厉害了，他并不傻，自然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能力要找孟忠拼命有些不够现实，但是要他与吴颜联手，也是件难于接受的事。
一时间，他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这两个人，一个毁了他的一生，一个糟蹋了他最心爱的人并扼杀了他的亲骨肉……对这两个人，他都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然而无情的现实告诉他，唯一可以最终得偿所愿的办法，就是先联合吴颜，设法将孟忠干掉。
骟了孟烬，已使他泄了大半的怨气，他现在已不似刚才那般怒火万丈了。此刻他脑中满是该如何报自己被废之仇，他甚至都没提到小玉。
他正在为妥协而措辞，吴颜又说了一句话，让他彻底没了脾气——“我如今还有一个身份，官府的线人，你最好想想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