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5。时间:2012年6月13日。地点:广州珠江新城。关键词:木马病毒。
秦风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典型的“技术宅”,他时常给人解释说“自己虽然很宅,但不是美剧里的那种宅”。
他的名片上,印着是“中山大学副教授”,虽然他几乎从不给人发名片,或许是没有什么机会。
他的工作状态,和自由职业者有点像,不必朝九晚五地坐班,教学之余,常常半夜里很有精神地工作。
秦风他们这群说自己“非典型”的电脑专业人士,在普通人看来,已经“很典型”了。
最经典的故事,是这群疯子要是一起在外吃饭什么的,就会兴高采烈地讨论“数学之美”。
不少黑客喜欢数学。数学的规律和逻辑,和高级别的黑客攻击是相通的。
秦风回忆说,那次谈论的问题,是关于“近世代数”——大量专业术语不停地从这群年轻人口中蹦出来。
他们喝了不少酒,讲话又很大声。有争辩,还有笑声。
餐厅里的那些服务员走过他们这桌都翻白眼,上完菜就赶紧躲得远远的——很明显任认为他们是“一群怪人”。
这群“怪人”厉害而低调。这群“怪人”在一起已经有些年头了。他们中间儿,有人擅长攻击,有人擅长补漏洞,有人擅长做信息安全产品。
他们之间,大多是师生,或是小伙伴关系,秦风在其中是最年轻者之一。
他们不少人之前在微软工作,所要负责的,是将中国微软用户反馈的系统漏洞和问题,翻译成英语和技术语言,反馈给美国总部。
那是一份有些机械性的工作,但秦风和他的黑客朋友们很感谢它,因为那份工作,他们接触到了大量实际应用中的真实漏洞和系统问题。他之所以能成为一等一的攻击性黑客,很大程度受益于此。
这支团队很稳定很团结,照黑客圈的话,技术强的人,只愿意跟技术更强的人在一起。
过去5年内,这支团队的成员还调查和处理过超过2000起国内外信息安全危机,比如某些国家的政府网站被黑,还有某世界五百强银行的系统被恶意入侵。
越是厉害的,越是低调。他们参与的都是最好的系统,和最高级别的黑客攻防战。
秦风和盗取他人账号密码、骗取万儿八千把块钱的“小黑客”,不是一个等级。
这又是项庄归纳的话,秦风听了,便说“那是你的理解”。“但是”,他认为“小黑客”也有厉害之处,他们擅长“综合应用”,用抄来或是拿来的最简单的攻击技术,加上心理学和社交方法,骗取钱财,这类违法事件很多,已经成了“黑客产业链”。
和“黑客产业链”相比,“走正道”的黑客们赚钱实际上更不易。
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就是在10多年前,哪怕是微软公司,都不愿意积极面对系统漏洞,每次遭遇黑客攻击,惯常的做法是“道德谴责”。这么大牌的跨国公司,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早些年,绝大多数的系统厂商和互联网公司,似乎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东西有漏洞。
秦风还记得,有一年,他向某大公司打电话说了自己发现的漏洞和补救方法,对方连公开致谢都没有,私下发条短信“谢谢参与!”,就已经算是靠谱的了。
但现在这种情况有所改变,近些年,大多数企业已经明白,“没有绝对的安全”。但是,对秦风他们这种“白帽黑客”的报酬依旧偏低。
比如前段时间,秦风的朋友向国内某互联网巨头公司汇报,其播放器存在安全漏洞,并提供了解决方案,该公司给他的最终奖励是1万元。
要知道,若他将漏洞和攻击方法抛给“黑客产业链”,“酬劳”或许是100倍,甚至1000倍。而若如此,漏洞公司可能要承担的损失,也至少要以千万元计。
这两天,秦风对苹果电脑的系统核心有了个小突破,这才让他有信心,去报名参赛并破解漏洞、“摄像头”和“红外线探测仪”。
他决定自己要闭关修习一个阶段。“闭关”期间,他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唯一的休整,或许就是吃了顿年夜饭。其他事则一概不管不问,每天除了面对电脑就是上床睡觉,活动范围就在他那著名的黑厅里。而这个时期,他的电脑屏幕上,也永远是黑底白字的编码和网页。
以前项庄也遇到过秦风闭关修炼,项庄有时候忍不住插嘴问他,累了也要看看电视、玩玩电脑游戏吧?秦风摇了摇头说,从不,绝不!
或许对他而言,在电脑上干活已经是最好的游戏和休息了。这对于黑客来说,可能就是日常生活和工作状态。
项庄个人理解,编写那些我们看不懂的攻击代码,就像作家挥洒笔墨写作,就像作曲家拉着小提琴创作,身体的疲惫,完全被掩盖在创造新事物的激情和灵感中。
这话要是被秦风听到了,他肯定又要说“你龟儿子懂什么?白天不懂夜的黑!”
敲了秦风家房门,半天都没人来开门。项庄心想,这个怪人搞不好又他妈在练功了。
果不其然,这个怪蜀黍,真是在闭关修炼又准备参加黑客大赛了。
看到秦风这么紧张兮兮的样子,项庄也不敢多打扰他。
就直截了当的问他,优盘还给了柳眉,他想知道上次剩下的那些没解开内容,有没有别的办法?
秦风也不回答项庄的问话,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又接着忙乎他的事儿了。
一看时间差不多快十一点钟了,明天还要上班。项庄搞急了,大声问道“早知道你是这个水平?我就不该这么快就把优盘还给柳眉。”
秦风看实在无法搪塞过去,就翻了翻白眼,悠悠地来这么一句,“你大爷的,也太小看我这个超黑了!本来怕你骂我,不想告诉你的。实话给你说了,在你还给柳眉的那个优盘里,我已经装了木马,只要对方一打开优盘,我不光会知道盘里剩下的内容,连她的电脑也归我控制了。只是,只是她这么久好像都还没有在电脑上插过那只优盘!”
项庄相信秦风的说辞,像秦风这个等级的黑客哪会放过任何一个攻击的机会?一时解不开的密,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搞掂它的,哪怕是非正常手段也会在所不惜。
这下项庄心中有底了,好像一件宝贝东西失而复得的般的高兴。
他叮嘱秦风,一旦优盘有动静,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16。时间:2012年9月10日。地点:河南开封市郊。关键词:姬家寨。
平原无风景。
豫东平原地处黄河冲积扇上,既不依山也不傍水,一马平川,一望无际,一目望穿地平线。
唯一能点缀一下的风景就是树了。
树的品种大多是杨树或泡桐,间或极少数榆树和洋槐树。
平原上的树大都笔直且不成林。排成两列的,那是行道树。站成不规则一片儿的,那是村树。被一群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树围成的就是村庄。
车行豫东平原,映入你眼帘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情景:笔直的是路,路旁等待你检阅的是行道树;路和树又把无垠的阡陌分割成无数井田和星罗棋布的村庄。
现在平原上的村庄和城市有个一样的毛病,就是同质化。这也是建设新农村留下的毛病。
十几年前,北方民居讲究的是青砖红瓦,雕梁画栋,五脊六兽,三房为堂,四合围院。
现在你行走在平原上去瞧瞧,过去那种十里不同庄、一村一面貌的景象,早已被清一色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三层的粗糙丑陋的楼房所替代。
但姬家寨是一例外。
出开封城往东行三十余里,你会看到踞黄河南岸数千米处,一马平川的大地上,突兀着一个高约七丈,方圆近三平方公里的土围子。
近前细瞧,土寨依稀能看出些端倪:这是一个修有五丈宽护寨河,十丈高寨墙的,现已十分罕见的北方古村寨。
土寨由粘土夯垒,四方设有寨门。长年累月的自然风化,已使大部分寨墙显出颓败。
不知道是取土用还是挖寻什么的原因,寨墙上如月球表面般布满大小不一的坑洞。一些说不上名的杂树和一簇簇荒草,杂乱无章地寄生在土黄色的寨墙上。清风吹过,颇有几分壮士垂暮的惆怅。
说是寨门,其实只是在东南西北方向几个缺口而已,但仍能看出昔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
数丈宽的护寨河也早已干涸,几个顽童,一群山羊淹没在河底的乱草丛中。
据寨子里的老人们说,姬家寨的存在距今至少得有几百年了。
上几辈人儿讲,寨子在兵荒马乱、改朝换代中,曾经遭到过无数次屠寨焚烧。
最厉害的一次是清军渡河南下时,为首的一个军爷非说姬家寨地下藏有宝藏。
结果攻寨十日,挖地三尺,遍寻宝藏不得。
旗人首领一气之下,把全寨子的人杀得只剩下一个藏在地洞里哑巴娃娃。
就连老天爷也没让姬家寨人安安稳稳过,这里地处黄河南岸几里地。几乎每一次黄河泛滥,都不会轻易放过姬家寨。
历经洗劫的结果就是,姬家寨成为了方圆百里最著名的黄泛区盐碱地里的钉子户。
盐碱地里种不出啥东西,这方水土很难养活这伙儿寨人。
但寨子里的人好像被人下了魔咒,死活就是不离不弃。
解放前,这一带土匪猖獗、民风彪悍。寨民为了自保,在寨墙四周架火枪支土炮,曾经击退过无数悍匪强盗。
上世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时,因有人从十几米厚的寨墙里挖出来不少铜器铁械,就想把整个几千米的墙体统统拆掉。
据说动手拆墙那天,原本烈日当空,万里无云,结果几百个手持镢头铁锨的村民正准备动手时,却晴空响起一声霹雷,咔嚓嚓一串炸雷响过,硬生生将那个带头拆墙的村支书烧成了一段木炭。众人惊恐万分作鸟兽散。
天雷的威慑使得赵家寨躲过了文革的浩劫,也避开了农业学大寨的折腾。
但是,它却躲不过几年前的建设新农村。据说当时开封市领导亲自带队,浩浩荡荡率几十台挖掘机、推土机一路向姬家寨开进,摆出一副不把姬家寨这个钉子户荡平,誓不休兵的架势。
姬家寨人也不含糊,一个叫姬志鹏的带头大哥,率全寨数千寨民,同仇敌忾打开寨门摆阵迎官。
区区几十台机器,在数千群情激昂的寨民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进退之间几台挖掘机被寨民们掀翻点燃。
一时间,姬家寨前狼烟滚滚,人声鼎沸。堂堂市领导带队都拿不下一个区区村寨,实在挂不住脸面。
情急之下,使出杀手锏,从城里调来了大队武警公安。
就在这官民对峙逐步升级,眼见就要发生大规模群体流血事件之时,连降几天的大雨使黄河南岸堤坝突发决堤险情。
孰大孰小,市领导还是拎得清的。无奈之下,只得鸣金收兵,转而上堤坝抗洪抢险去了。
难道这一次又是老天爷帮忙保佑?
其实不然。原来寨中有子弟在北京部委做事,得知这个情况后,专门向中央领导呈上了一份《关于保护古村落的建议》。
虽经层层批转,但最后还是把姬家寨这个古村落给保护下来了。
但姬家寨的寨民们并不认同是中央的一纸批文保下了寨子,他们宁可相信这一次还是天意让姬家寨幸免于难!
项庄就是那个在外面做事拿到中央批文的姬家寨子弟。
与传说版本不同的地方是,项庄并没有在北京国家部委做事。
其实当年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当年那位带头大哥就是项庄的表哥。在官民对峙最紧张的关头,表哥姬志鹏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一看事情要闹大了,就赶紧给在政府做事的表弟打电话,讨教应急招数。
项庄哪有什么现成的招数?思前想后,考虑了好久,这才想起侯红卫侯司长这个人可能会帮上这个忙。
侯宏伟前几年从国土资源部政策法规副司长的位置上,来广东挂职锻炼一年,挂职办公厅副秘书长正好分管秘书二处。
由于是北京来的下挂干部,工作之余,单身一人的侯宏伟,在广州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消磨。
于是,项庄就带他走了广州及其周边的不少地方,吃了不少风味小吃,当然也喝了不少珠江纯生。
一年过后,侯宏伟顺理成章的提任了部办公厅主任。
项庄奔着病急乱投医的想法,给侯宏伟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
哪想到侯宏伟那边,正好在起草一个国家保护古村落的实施办法。听了项庄情况说明后,电话里就告诉他一句话,他会派人去了解实际情况的。
然后,然后就有了前文所述的结果。
项庄这次本来不打算回姬家寨的。因为去年七月份才和老婆一起探亲回来过,再加上这个阶段发生了这么多事,特别是刚到杂志社上任,单位一大摊子事儿都等着他去处理呢。
但表哥姬志鹏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他,说是今年夏季老家雨水特别多。一连下了十几天,项庄家老宅本来就年久失修,让雨水长时间一侵泡,两间西偏房泡塌了一间半。
项庄在电话里告诉表哥,他马上寄钱过去,由表哥全权代理找人翻修一下不就得了吗?
但表哥最后撂下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寨子里的规矩。”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说来话长,项庄知道姬家寨确有一条规矩,凡是寨子里的居民,只要是上梁动土,就必须经得姬姓族长的同意。而且还要本家儿亲自签字画押,还规定凡动土后地下挖掘中发现的东西,均归全寨族人所有。
项庄记得上次翻修堂屋时,也都签过这么一份契约。那份契约规定的十分详细,比如要打个压水井啊,盖房子啊什么的,都要主人亲自签字画押。好像连最多只能挖多深,都有规定。
上世纪九十年代,项庄赶上单位房改房的末班车,按规定要交五万多房钱。
那时侯项庄才刚上班不久,工资收入低,他和他老婆东凑西凑硬是还差六千多拿不出。
无奈之下,他就打起了老家那栋老宅的主意。当时项庄家的那个院子空了很久。就是这样,项庄的姑奶就是姬春的奶奶,说什么都不同意买老宅的房子。
她老人家说是姬家寨有古训家规,这根儿是无论如何得留下。
老宅没买成,姑奶让他的孙子姬志鹏千里迢迢南下广州,捎来了她老人家的当年的陪嫁—一只翠玉手镯。
表哥跟项庄说“这是你曾祖父当年给他老闺女,也就是后来的我奶奶唯一值钱的陪嫁。奶奶说让你变卖了买房子。”
项庄跪在地上接过了那个方帕子包了几层的镯子,红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
后来还是老婆余雨甘从她娘家借到那笔房款。
项庄哪舍得变卖姑奶的陪嫁!
就在项庄为回不回老家翻修房子着急上火之时,杂志社接到一个去山东济南开全国政报工作会议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