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790800000001

第1章 骚起东南赵官家大造万岁山 朱贼子广征花石纲

话说大宋国朝自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的太祖赵匡胤,历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再至于徽宗,已是八代。道这徽宗皇帝赵佶,自登基以来,少有主见,偏听谗言,难纳忠语,满朝良臣逐去十有七八,多留一些奸佞之徒充牣朝堂,以致于纲政混乱,天下英雄多起而反之,弄得国伤家败。到后来,金人大举入侵,宋廷乏良兵强将抵御。靖康二年,金将斡离不破东京汴梁而掳徽、钦二帝北去,致令他们客死异乡,真是可悲。徽宗之朝有六人权倾朝野,恶毒最甚,他们是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史谓之“六贼”。

却道这“六贼”之中的朱勔,祖籍苏州,即平江府。其父朱沖,史书上说此人“狡猾而有智数,……梗悍不驯。”恃强凌弱,横行街巷,人颇畏之,背地呼其“过街大虫”。朱勔与其父同属一路,其恶比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十足的害群之马。

说这朱沖某年某月某日撞入了某家小酒店,呼酒要菜。店家认得是他,心一惊,蓦地颠起,到嗓子眼处卡住,难以下来,不由暗自叫苦。看来晦气,扫帚星上了门,要白赔一壶酒两三碟菜了。惹不得的祖宗还须小心侍候,生怕半点不周而给这家伙闹将起来,打坏桌椅,砸了门面。他往后再来捣乱,自己生意便不好做了。浆一壶,杯一个,三碟小菜来下酒,摆将上来。这朱沖左呷一口酒,右就一口菜。正经吃不就得了吧,却还挑拣拣找毛病。菜咸了、淡了,肉老了、嫩了,酒浊了、涩了,还多出几句脏语。酒家惧他,只能忍气吞声咽这怨气。朱沖一声召唤“重换”,只得又调了八宗菜、四样酒。

朱沖这里发威,在旁边却早恼了一条汉子。此人生得是紫脸膛、黄胡须,膀大腰圆,穿着粗布袄,有三十余岁。问店小二:“此辈何人?”小厮附耳低声道:“石爷,您怎连他也不识?这便是本城有名的无赖,姓朱名沖,号‘大爷’,人称‘过街大虫’的。可小心他点,别惹着,否则没好果子吃。”汉子暗思:“原他就是‘过街大虫’朱沖,果真这等凶相。闻其闹遍苏州城内条条街道十有七八,没几个(人)不怕他的,我倒想会会。”

道那朱沖酒足饭饱,站将起来。脚下已失了根基,栽栽晃晃往外便走,哪里给得半文酒钱菜金。店家也不敢要,还得笑脸相送,道:“朱大爷,您走好,有空再来。”朱沖一摆手,道:“好,再来。”外面去,正经过那被小厮称作“石爷”的汉子的桌子,身子一晃荡,撞了一下,一只手刚好按在菜碟上。碟蹦菜洒,酒壶跟着倒了,杯子也骨碌到了地上,酒水湿了汉子的衣服。汉子正憋着气呢,正好寻此一错,怒火冲顶致发直,立眉横目,腾然而起,喝道:“这臭贼,爷不惹你却怎要犯我,败坏酒兴?看爷不好好教训你一回。”扬手一巴掌,打得朱沖就地转了两个圈儿,跌到地上,面上来个血紫的大巴掌印子。汉子将朱沖由地上拎了起来,照胸堵了一拳。朱沖倏地飞出店门,重重来了一跌,爬不起来了,口中渗出血水。观者无不气舒喝彩。

偏赶这时候,朱沖的儿子,这年才二十出头的朱勔引着数名泼皮横行到此。猛见前头一处门里飞出个人来,很是惊奇,冲小弟兄们叫道:“哥儿们,过去瞧一瞧稀罕乐子。”往前面而来。至近还问呢,“这里怎么回事?”看热闹的人一瞅是他来了,都躲得远远的,只把朱沖晒在大片空街上。朱勔一瞅地上躺着的人,呀,却原来是自己的老爹。他急忙抢上前去,扶起朱沖来问:“爹,您怎么了?”朱沖道:“我儿,打,打。”用手指指店里。朱勔明白了八九分,召唤:“哥儿们,照看下我爹,爷里头去寻寻是哪个想死的鸟贼敢动太岁头上的土。”蹿进门去。可仅眨眼工夫,“吗呀”、“嗳哟”,朱勔叫唤两声,也被里头的好汉打飞了出来。有人忙来将他扶起。朱勔一边捂着屁股一边叫:“哥儿们,打、打那个紫面的贼。”立时有“打不倒”、“摇不动”、“坏事包”、“铁苍狼”、“大头虫”、“没面皮”等等痞子,往酒店里头就蹿。可一个个也同样被打飞出来,“叽里咕噜”七横八躺于街道上,无不呻吟叫痛。那条好汉“哈哈”大笑着,立到门口,转接厉声喝道:“还不快滚。”一班泼皮好歹咬牙爬了起来,相互搀扶着狼狈而去。看客起哄嘲笑并夹骂声,无不称快。

朱沖父子头一回吃这暴亏,恶气如何忍咽得下,记恨于心,躺在床上还不忘派人打听那好汉姓字名谁,是何来头。没两天,打听得好汉姓石,单字庆,家住北关里白龙街某巷,有个绰号叫“一声雷”。自幼好枪善棒,一身好武艺,以前帮人跑镖。而现如今那家局子黄了,石庆闲呆于家中。家有老婆和一个五岁不到的儿子。知了底细,朱家父子与一班泼皮无赖凑了点钱,置备了一桌酒席,请得了一位厉害人物。此辈姓展名信,生得燕颌虎须,人高马大,并且膂力过人,是一条猛汉。通拳脚,好枪棒,自比三国西蜀虎将张飞张翼德,号“赛张飞”。其人为一家大富户做护院教师。这“赛张飞”吃过酒席,代人效劳,在一班痞子的簇拥下往白龙街而来,寻石庆打架。

到了石家,先有三五个小子破门打将进去,咋咋呼呼,叫叫嚷嚷,惊动了石庆。“一声雷”怒从心头起,由屋中蹦到了院子里,拳头一晃,即把几个小子吓得向后退躲。这时,展信业已迈步入院。石庆认得这些泼皮却不认识展信,见其模样就知来者不善,喝道:“呔,这班野杂种,何敢来爷爷门上寻衅闹事,不想活了吗?”朱勔指指石庆,对展信道:“展爷,就这小子。他便是什么‘一声雷’,叫石庆的。”展信“哼”了一声,道:“知道了,瞧好吧。”上前两步,叫问:“嗳,这小子,你便是石庆?”石庆打量了他两眼,道:“不错,正是你石爷爷。你是哪个?报上名来。”展信道:“怎么,连老子也不认得?听说过‘赛张飞’没?就是俺。”石庆听了,摇了摇头,道:“什么?‘赛张飞’?从未有耳闻,是打哪一旮旯冒出来的,来爷爷家做甚?是想交朋友,请你吃酒;倘若是打架,定管吃一顿拳头,让你爬着出去。”展信闻言,恼怒道:“这厮好无礼,敢小觑魔家。今个俺来,专是会你‘一声雷’的,让你知道一回‘赛张飞’的厉害。”石庆道:“爷倒要领教一二,看你何以敢称‘赛张飞’,请。”展信道:“那你就吃我三百拳。”话不投机,当场交手。

展信先发制人,向石庆扑面打来一拳。看石庆以左小臂格架,另将右拳往展信腋下便钻。“赛张飞”急忙闪步拧身躲了。二人拳脚齐飞,你来我往,打到一处。十余回合,忽然两人四臂相绞,较开了力气。互不相让,谁也难扳倒谁。石庆心中发急,暗道:“这厮果真难对付,不能和他这般僵持下去。他们人多,倘若上前来乘机助臂相帮,我准吃亏。”急中生智,退一步,屈膝坐臀,双臂向下用力,似乎要拽动对方。展信忙坠身沉体,行力回扯与抗衡。不想中了计算,人家是虚招。石庆猛然借敌力而顺势相送,致使展信脚下失根,闪了一下子,整身力气瞬时松泄。石庆乘而对胸贴靠,双臂捆住敌腰。继接运用牛羊抵角的路数,将前额照展信面上一记磕撞。展信怪叫一声,鼻梁骨已经碎了,血流如注。小子哪里受得了,但欲脱身已不容他。石庆两臂一摇,“赛张飞”摔于地。石庆就势上胯骑之,抡拳暴捶如雨泻,打得这厮七死八死,动弹不了了,方才罢手。朱勔及一班坏种见势不好,赶紧抬了展信逃之夭夭。石庆望着他们那灰溜溜的样子,“哈哈”大笑。

朱家父子白搭了一桌酒席,还得再赔上些药钱给展信医伤,气憋难消。有个小痞子出了个主意,要给石庆的家放把火,烧他一干二净。他们什么事也敢干出来。朱家父子认为道道儿不错,于是便约了好几名兄弟,不知打哪儿拿人几束谷秸,齐于夜里来石庆家放火。可是还没等得手,也就刚刚打着火镰,即遭某人发觉,一声大喊:“有贼,捉呀。”不单石庆,左邻右舍好多人都出来了,将这班坏种全逮住了,捶打了一顿,然后扭送至官家问罪。

平江府知府是新上任没多少日子的刘澜刘荣海老大人,为人清正廉明,刚直不阿,是个好官。未达苏州城之前,便闻这里治安极差极乱,即想收拾几个最为霸道的坏种,以慑其他。朱沖父子的名字在他这儿挂了号,正愁没借口严加惩治呢,现在却来了。刚好下面呈上有一叠卷宗,其中一份便是有关朱沖、朱勔的这次犯案。朱家父子为害地方,到官府状告他们的苦主不在少数。他父子也是衙门的“常客”,官家见惯不惯,也没辙。更甚他父子与衙门里的一些人称兄道弟,有人情来往,平时酒肉喂着,请想,能真正得到处罚吗?以往,这父子犯案,得官府受理,不过受训诫一番罢了,多不了了之。即便严重一些,只要不是杀人戮命,太过出格,最后也顶多打上几板子,关上两天,不痛不痒,根本起不到震慑作用。过后,这父子依旧我行我素,恶习不改。常了,官家懒得理,苦主感到告与不告无什两样,所以受了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然今昔朱家父子却再无那么幸运,碰到了铁面判官。刘公到任之后,严命下头,对于朱沖、朱勔等几个臭名昭著的人物,一旦有不轨行举并经查实,重惩不贷。绝不能象从前那样草率,轻而纵之。但有包庇恶人,敷衍办案,也将例行处治。故此,下边对此不敢不加以重视。朱家父子虽曾得到衙门里关系的告诫,以教收敛非行,但却由于他们平素张狂惯了,并没把此当一回事。

蓄谋报复,企图纵火石家一案,因于证据确凿,人犯也供认不讳,刘公亲自批示,将朱沖父子各鞭背一百,几个帮凶也均杖刑二十。一班坏种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痛号不止,苦罪难熬。朱沖父子更是死去活来。刑毕,朱沖父子还被判令写下了保证日后再不重犯前过的文字后,方释放家里。容等养伤半月,逐出苏州城,不许复踏入一步。倘若父子于平江府辖地内再有不端,一经查证,定予重判而不饶。

朱沖带着老婆和儿子,如丧家之犬,被赶出了苏州城。时下无有片瓦,又哪里可容身?想到城外还有几个关系挺不错的朋友,父子上门求助。可是人见之已落到这步田地,又本是赖皮,一旦留下他们来,怕是从此粘在身上褪不去,吃着自己,白养着。哪里敢纳,象打发要饭的一样,扔给两三个小钱,便闭紧大门,再不作理会。惹得朱家人谩骂一通。只是如今落魄,自不敢充强打进门去,恐被拿了再去见官,也只好忍下了这口怨气,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好在还有一个肯发善心的朋友,叫高可能,因其体胖,人别呼之“高胖子”,家住苏州城郊。他以前曾到城中向人讨债,不成,经人介绍认识了朱沖,请了一桌酒席。朱沖帮他讨回了账。高可能尚感着恩情,见朱沖一家处于难地,便动了恻隐之心,将自家一处老房子让于了朱家,另外又资助了一些钱,以教做小本生意糊口。朱家百般感激。朱沖虽是痞子头一个,无事正经,但真正把脑筋用到商经上,却也有不少弯弯道道。没二年,小有积蓄。

道某一年,苏州一带大行瘟疫,人、畜死者无计其数。朱沖这一年外头置办了点货回返,路上夜宿一家客栈,睡于大通铺上,身边一人是个老郎中。这郎中叫万春,祖籍越州,其家数代行医,本人亦医术高明,品德也上等。其效仿汉末华佗,云游行医,救治了不少人。穷苦者可以免费,富人也不多索,人称之为“活华佗”。前时于杭州医诊,闻苏州大疫,便匆匆启程赶往,欲行一番善举,不期遇到了朱沖。闲谈之中,朱沖晓知这万春有祖传解瘟治疫药方,且百般灵验。眼珠一转,生出毒意。充好人,以自己的车马载之,行往苏州。万春省得费鞋劳脚,何乐不为。可这郎中哪曾料到,走此一遭,枉送了一条性命。

朱沖谎称本家亦有染疫者,骗窃了万春祖传下来的治瘟病的秘方,之后于僻静处将老郎中谋害,并掩埋了尸体,急急赶回家中。然后照方抓药,拿来与病人一试,真还对症,即见起色。朱沖大喜,遂大倾家中积蓄,于外购得大批药材,一包一包配装好了,较高价格再转卖出去。其药具有奇效,为了病人能够早日安康,价格再贵那患者的家里人也肯得不惜多花钱银而求之,于是来朱沖家买药者络绎不绝。二三百里外都有人闻讯而至。药用之后,辄见大效,上门者更是趋多。如此一来,朱沖这一样生意就捞了大笔财富,遂摇身一变而成富豪,从此发迹,逐渐得势起来。

在这个时候,平江府知府刘澜遭奸佞谗言陷害而被贬斥,远逐某地做了知县,新换了个知府叫祖宠。这祖大人却与刘公截然相反,是个大大的贪官。每任一处,地皮刮尽,人送外号——“刮地王”。朱沖使钱儿巴结上了这个势力,之外广结强豪,一时成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名头响亮。忽然一日,想起了石庆,想到了当日吃丑之仇,恨得咬牙。往祖宠处送了一笔银子,找“人证”、下“赃证”,把石庆问了个通盗联匪之罪,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然后投入大牢。朱沖又贿赂了牢子,将石庆谋去了性命。牢头谎称犯人暴病身故,无人问津于此。

石庆身死,家遗妻儿。那母子二人担心朱沖斩草除根再行报复,便离开了苏州城,避祸他乡。到后来,石庆之子石生长大成人,习通得枪棒本领,寻朱沖报仇,后又揭竿起义成一方英雄,呼应圣公方腊,名噪江南,谁个不知“锦毛犼”。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还道奸徒朱沖,该着小子时运好,大发迹。这一年,徽宗初立,向氏皇太后听政,因党争之故蔡京遭贬斥,赴杭州钱塘。过苏州时,欲建僧寺阁会,费巨万。有僧言:“欲集此缘,非朱沖不可。”蔡京召之,言于其事。朱沖请愿独当此事。数日后,请蔡京诣寺度地。往见大木数千章积于庭下。蔡京大吃一惊,对朱沖办事如此之迅速大为赞赏。朱沖遂巴结上了这位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也在于其人会审时度势,算人取机,但也得有胆量。倘若一旦马屁拍错,压差了宝,便会惹得那“马”的对头问你之罪,招致灾祸。到第二年,在向氏皇太后听政七个月后,徽宗赵佶亲政。在童贯的帮助下,蔡京复被启用,召还京师。再过苏州,将朱沖、朱勔皆带到了汴梁,私通童贯,嘱其照应这父子。童贯将此二人姓名置于军籍中,把他人之功而按朱氏父子名下,使俱得升职为官。后(得蔡京之力)朱沖居然做了两浙路转运判官,地方上任职,到了杭州。而朱勔则留用京里为官吏,于蔡京门下,得之荫护亦逐步升迁。

道君皇帝颇垂意花石,蔡京为取媚皇上,暗对朱勔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交代了一番。朱勔寄书于父亲,晓以蔡京所嘱之事。朱沖便密取浙中珍异花石以进。开始致黄杨三本,徽宗嘉之。之后岁岁增加,然而岁率不过再三贡,贡物裁五七品。“至政和中,始极盛。舳舻相衔于淮汴,号花石纲”(见《宋史》),此即花石纲之由来。后来,赵官家为造万岁山,广建囿园,大征江南花木、五湖异石,置应奉局于苏州。封朱勔为东南防御使,并兼主管花石纲事务。朱勔由此平步登云,不可一世。到了江南,大施手段,横征暴敛,敲诈百姓,榨取膏脂,广征役伕。《宋史》赫然载罪数笔:“置应奉局于苏州,指取内帑如囊中物,每取以数十万计。延福宫、艮岳成,奇卉异植充牣其中。勔擢至防御使,东南部刺史、郡守多出其门。徐铸、应安道、王仲闳等济其恶,竭县官经营以为奉,所贡物豪夺渔取于民,毛发不少偿。士民之家一石一木,稍堪习元,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未即取,使护视之。微不谨,即被以大不恭罪。及发行,必撤屋抉墙以出。人不幸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祥,惟恐芟夷之不速。民预是役者中,家悉破产,或鬻卖子女,以供其须。斸山辇石,程督峭惨,虽在江湖不测之渊,百计取之,必出乃止。尝得太湖石高四丈,或以巨舰,役夫数千人。所经州、县,有拆水门、桥梁,凿城垣以过者。既至,赐名神运昭功石。截诸道粮饷,纲旁罗商船,竭所供暴其上,……流毒州郡二十年。”述朱勔及花石纲之害。不仅赵官家为修这山、造那宫、开某园而广征花石纲,就连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也学样子而向江南地方上索要花石,用以布置自家囿园,犹如雪上加霜一般,引得东南百姓怨声载道。稍有几个正直的官员上谏请罢花石之纲,却落得革职、流放,或贬回老家的结果。

却道采太湖石的民夫当中有一人,姓乔,叫乔飞,生得是赤红脸膛,微有胡须。身高丈二,体格结实,又有把好力气,人称“长汉”。家居吴县十里庄。家境贫寒,只与一老母相依为命。朱勔奉旨督办花石纲采运,广拉徭役。有钱的人家可以出钱免役,那穷苦人却只得放弃一切家中事,被逼去干公活。乔飞也不例外,十九岁那年便被拉伕去采太湖石,如今数年过去了。为采太湖石,没白没黑地干,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与乔飞一起来的街坊大半不在了世间。他能活下来还算幸运。每每歇工时候,就想念起家中老母。这么多年了,没能回家一回,更不通消息,不知母亲今昔身体怎样,人日子如何过得,为此不时伤心流泪。

道这一日,乔飞所在的这处工地又新来了一批役伕。其中一位生个桶子身,南瓜头,相貌倍是难看。这家伙暗里盯上了乔飞。没几天,此人靠近乔飞,用拳头擂了乔飞一下。乔飞甩脸一看,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岁数跟自己差不许多,清楚是一个工地干活的,不过不晓得人家叫什么。他问道:“小哥,有事吗?”那位道:“没什么事,想聊聊。大个子,你叫乔飞?”乔飞点了点头道:“是的。”那位道:“瞧你干活,行,有把子力气。”乔飞道:“平常,平常。喂,你叫什么?”那位道:“问俺?叫洪照,生来爱惹是生非,专抱打不平,进过多少回班房。气死了爹,病坏了娘,而今独身一个瞎胡混。家住昆山县。只因为打了个老财的儿子,又给送了官,正赶得本县里拉伕,到太湖采石,便把我也发来了。对了,俺还有个绰号呢,称作‘赛太岁’。俺见你好力气,想和你赛赛,怎么样?敢赛不?”年轻人都好胜赌强,乔飞道:“行,不知怎么个赛法?”洪照道:“掰腕子怎样?”乔飞道:“成。”于是,找块平石,用衣服垫了肘头,两只右手握到一块儿,较开了腕力。其他人一见,来兴趣了,也停下活计,围拢上来看热闹。洪照、乔飞掰了好长时候,洪照先软下来,道:“俺不服,换左手来。”换了左手,更是不行,洪照连连叫道:“输了,输了,兄弟服你了。”正这时,有监工的差人走了过来,见状大怒,喝散众人,骂道:“这些懒虫,爷一时不在就偷工。快干活,当心鞭子。”人们赶忙你扛钎子、他拉绳索,或水或旱,又忙活开了。洪照小声骂道:“死差奴,狗腿子,贱鸟。”乔飞捅了捅他,道:“小心揪着。”洪照道:“不怕。”

道又过了两日,打吴县又来了一批工伕,多是才长起来的毛头小伙子,其中两个还是乔飞的街坊。乔飞向他们打听老母的境况。有个道说,乔母这些年来以讨饭为生,无时不挂念儿子,日盼夜盼他能够早日回归,另为他生死担心。而今乔母得了重病,极期望见儿子一面。还托了这个街坊,若能碰着她的儿子,一定捎个话。乔飞听得,大哭了一场。故此急切想见母亲的面,便谁也没告诉,夜里偷偷溜出了工地,寻了只小船,就欲离开所在的湖岛。但事与愿违,却被巡夜差队发现了,喝了个:“谁?”拥上前,将乔飞拿了。召集其本处所有工伕,当着大家的面将乔飞吊到架子上并好一番毒鞭抽打,打得乔飞死去活来几回。公差警告众人,哪个胆敢私离工地,便与乔飞一样处治。工伕们敢怒不敢言,对乔飞十分同情和可怜。乔飞依旧给吊着,官家并不肯就时放下他。啥时发善心,须看管事的高不高兴。

次日夜半,那“赛太岁”洪照大了胆子,背人不知将乔飞由架子上放了下来。乔飞道:“好兄弟,多谢你了。可是将因此吃罪,那班虎狼会惩治你的。”洪照道:“乔哥,俺不怕,为了哥们的命,我豁出自个儿去都行。你我不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偏给那班小子欺负?一块儿逃离此间,寻地避灾。往后咱们兄弟生死就在一块儿了。”乔飞不免担忧,道:“咱们怎么能逃出去?万一再给逮住,怕是我命就没了,你也好不多少呀。”洪照道:“莫怕,我早有了办法,看这是什么?”说着,将两套衣服示给乔飞瞧。乔飞借那边射来的灯笼之光一瞅,是差官的服装,大为惊异,问道:“哪来的?”洪照道:“方才我瞅到两个差人喝个醉醺醺,不知哪处里来。让我打倒他们于黑影里,剥了‘狗皮’,之后跑来这里。正好一身长,一身短。你个子高,穿长点的。我个子矮,着短些的。咱们赶快换上。”乔飞唬得冒身冷汗,心说:“这洪照真是贼大胆儿,这等事也干得出来。”

二人换上了差人的衣服,互相瞅了瞅,又自个儿打量了打量,都“扑哧”笑了。因为这两套衣服都不合体。乔飞穿的显小,洪照穿的偏长却又紧瘦,但也只能那么凑合了。乔飞由于身上有伤,又给吊了一天又两个半夜,体力不济,哪里走得动,只好由洪照背着去。遇到其他差人,将脸略藏,以免被认出来,只道说送人看病,蒙骗问者。到了水边,寻一条小船,辨了辨方向,朝吴县地而来。

简短说,上了湖岸,天已放亮。洪照借着一身差官衣服,到了一家饭馆,诈了些吃食,先饱了两人的肚囊。然后另索了一辆独轱辘小推车,教乔飞坐上头,自己推着他寻到了十里庄。那乔母重病于床,亏有街坊邻居不时照看,加上有期盼见上儿子一面的意志撑着,尚然活到现在。待乔飞一回,乔母只笑了笑,摸了摸儿子,便神散血衰,咽下了这最后一口气。乔飞痛苦了一场,洪照也跟着大涌眼泪。因自己是偷跑出来的,未便惊动邻里。乔飞与洪照将乔母弄到庄外,择个地方草草地做了掩埋。碑立不起,牌也无人写,只做了个牢固的标记。

乔飞、洪照恐官府缉拿,不敢逗留吴县,须走得愈远愈好。走路要靠体力,但前提得吃饱饭,可这二位哪里有钱来买食物。因为自己正在好年纪,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有残疾,若行乞讨,张不得那张嘴。那身差衣也早扔了,一是穿着不合身,不得劲,也教外人瞅来会起疑心;二是靠官皮敲诈,强吃人家,心中总觉不忍,亦自以为耻。另外这乔飞身上遍是鞭伤,更无钱医治,怎生是好?两人都犯了愁。洪照叹了口气,道:“唉,活着真不容易,为了张嘴,就这么让人操虑。”又想了想,道:“实在没招,干脆劫道得了,损点德也就损点德。”乔飞一听,急了,道:“什么?劫道?劫财害命那可犯法,更缺大德,可不能干。”洪照道:“我说乔哥,落到什地步了?事到如今,哪还有别的法子?不能等着饿死。逼不得已而为之,良心丧于困地。咱就缺德一回,先弄俩钱混一天饱饭,再思别的办法来顾以后。劫道是劫道,只要钱,不伤命。”乔飞还是摇头。洪照道:“你愿为不为,反正我是要干的,得对得起自己的肚子,别让肠子肚子打架。你且稍等。”真叫人拗不过他,这“赛太岁”将一棵小树“咔嚓”撅折了,去了冠,得鹅卵粗一根梢子,拎了就去。乔飞叫道:“兄弟,可别胡来,穷苦和老弱的可别碰。”洪照道:“我明白,有分寸。”

这一带是片林子,好长好大,前不见村,后难望店,当间有条五、七步宽的道路,距离方才乔、洪二人说话处不远。洪照猫到一棵大树后头,只待人来。等了不只有多长工夫,洪照已不耐烦,心里叫:“快来人呀,让爷早点劫了钱,好去买饭吃。”真还有倒霉的,来了一个,也是个二十二岁的棒小伙子,比“长汉”乔飞矮不多少。这位精神头十足,背着个包儿,头陀行脚僧的扮相,大步流星这边来。洪照心说:“这家伙黑铁塔一般,怕不好惹,去他吧。”可转念又一想:“这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等着一个,便这么放过去?万一等到晚上,再等不来个人,可怎么办?眼见日头将西沉,岂不空守半天,又要饿一宿肚子,咬咬牙也得取下他来。不能怕得。”想到这里,暗暗运着气。看那人走近,猛地蹿将出去,更不打个招呼,斜刺里抡棍子劈头就下。要知那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同类推荐
  • 权臣

    权臣

    他让一个家族的姓氏,成为一个帝国的旗号!踏过时空的界限,抛却身份的束缚,引领着一个曾经辉煌的家族走上又一个辉煌的顶点,做一件骨子里想实现的事情。怒目扬眉,凭借未知的三根金指,在动乱的四国、勾心斗角的九大世家以及名贯天下的十方名将之间谋得他应有的地位。
  • 得意小相公

    得意小相公

    穿越就被将军的女儿相中了?好事是好事,不过我能驾驭的了吗?咱也不知道咋回事,咱也不敢问!
  • 湖广填四川

    湖广填四川

    新版《巴蜀文化丛书》包括《地下成都》《地上成都》《人文成都》《湖广填四川》《客家人》五册,从古蜀文明遗址、文化标志、人文掌故、近代移民史、客家文化源流等方面,对巴蜀历史文化进行系统梳理。
  • 大明棋士异闻录

    大明棋士异闻录

    大明万历,繁华似锦。罕事异闻,多有笔墨。东林党,梃击案。京参行,玉骨扇。弈苑内,棋士们宽服广袖,深衣鹤氅,执一柄折扇,合一盏香茗,谈笑间一局已罢。他们之中有仕臣、有逸仙,有豁达君子,有戚戚小人。他们或淡泊名利以悟道,或机心重重步青云。三尺棋盘间的谈笑风生,亦有说不出的凶险。弈苑与朝堂,更是丝丝缕缕,牵牵连连。世事如棋,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江山做局,棋势如宏,岂有虽败犹荣。一局终了,唯有诗曰:生死空劫为一先,江山算计作方圆,笑罢了却旧年月,棋落无声惊帝宣。且看翰林之后魏长卿,如何在弈林之中,走出不一样的仕途。所有的对弈背后,都不过是心弈。
  • 一轮明月

    一轮明月

    自古以来,战争都是残酷、充满血腥的杀戮,是极其惨烈的人类自相残杀的悲剧,是血与火、刀光与剑影的代名词。而女人是深受造物主厚爱的,是水做的骨肉,充满柔情,万千娇媚,是温婉柔媚的代名词。从人性的角度看,女人是需要被保护的,美丽的女人应该远离战争。但是从人类的战争史看,女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战争,战争也从来不能离开女人。美女与战争似乎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战争因为有了美女显得阴柔美丽而富有诗意,美女也因为战争而变得悲壮、阳刚,成为一道美丽的彩虹。
热门推荐
  • 毒医狂后

    毒医狂后

    她被嫡姐囚禁,日日以毒物为食,十年时间,她被炼成至毒无比的人形蛊。直到这日,嫡姐的纤纤玉手插入她的心口,生生摘下她鲜活的心脏!他是二十一世纪第一神偷,被一块神秘黑玉吸引,穿越时空坠入异世。诡异术士将他封印在黑玉之中,植黑玉入她的身体,一身二魂,她乱葬岗离奇复活!至此,一个煞神归来的传说,华丽的拉开了序幕!
  • 大雪与霜降

    大雪与霜降

    姐弟恋、跨越十余年的感情发展,不纠结,微微虐,现实向正剧。
  • 神眼开天

    神眼开天

    恨欲狂,情所伤,伊人对照为谁妆?仙神难懂人间梦,一世浮华一时空。拔剑所向何从?谁与争锋?仙路迷蒙,身在其中,莫不是醉眼舞剑笑英雄。千年幽梦长,怎堪相忘?一曲情殇断肝肠。英雄末路叹苍凉,美人迟暮鬓发黄。回首凝望,剑指天下,输赢何妨?这是一个充满这爱恨情仇的仙侠故事,一个山野之人,因自身具有毁灭之力的神眼而被村里人所不容,无奈之下逃出山村,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拜入仙羽门,从此踏上了波涛壮阔的修仙之路!群雄逐鹿、冠盖云集,身在哪里,哪里便是战场,问世间谁与争锋?
  • 侠义柔情传

    侠义柔情传

    他是镖局的镖师为人正直、善良,感情之路上是倾情于青梅竹马的她,还是路遇的二妹
  • 蜜婚,总裁宠妻无下限

    蜜婚,总裁宠妻无下限

    渣男伙同绿茶婊,害得她家破人亡。一片痴心却换来满腹阴谋,夏依差点葬身火海。强势归来,夏依只想报仇,不谈感情。没成想,某人半路杀出,对她死缠难打!贺允琛:“夏依,你还能逃到哪里去,还不快到我怀里来。”夏依:“贺允琛,我就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男人。”贺允琛:“要脸有什么用?我只要你,一生一世。”夏依满头黑线,无可奈何,却被贺允琛一把拉入怀里,亲亲抱抱举高高,毫无下限……
  • 露水滴滴

    露水滴滴

    何时才能和你重逢?泪水也轻轻落下是否,只有在樱花飘满的街道才能与你再次相见
  • 霍格沃茨新教授

    霍格沃茨新教授

    1992年的夏天,霍格沃茨将要开设一门全新课程,需要一位新教授的讯息,通过《预言家日报》、《唱唱反调》等报纸,很快就传遍了魔法界,为之意动的人数不胜数,纷纷写信送到霍格沃茨。夏然·弗雷蒙,作为从霍格沃茨毕业了八年的巫师,他也想重回霍格沃茨并担任教授职位,而且他还收到了邓布利多校长的回信,邀请他几天后去霍格沃茨参加面试,高兴之余,夏然发现自己有一个当务之急,他必须向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就是魔法部第一大部门魔法法律执行司的司长,提出辞职!
  • 末世探险小队

    末世探险小队

    讲某探险小队遇见末日,还有一个没有用的系统的故事!
  • 剑神的继承者

    剑神的继承者

    良心是一种根据道德准则来判断自己的本能,它不只是一种能力;它是一种本能。
  • 从你身旁擦肩而过

    从你身旁擦肩而过

    她,是穿越而来的古灵精怪的考古学家;他,是奕铎大陆的最强者,当两个人相遇时,会摩擦出什么样的火花呢?(开头较烂,但后面有点精彩哦。ヾ(@^▽^@)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