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请。”军官也知道她的身份,以及她和傅怀澄的关系,即便不满也不好发作,只好命人把尸体抬出去给她查验。
在一间办公室里,宋天玉必须很用力才能握住钢笔,让手颤抖得不那么厉害,慢慢地在纸上写道,“心肌受损,收缩力减弱,心律紊乱,窦性心动过速、脉搏(心率)130次/分;体位性低血压虚脱、循环略有衰竭;儿茶酚胺分泌增多,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肾上腺皮质功能明显减退。”
回想刚才的验伤,宋天玉越发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又继续写道,“全身多处电烧伤,形成了多处直径超过9mm,深度达8-9厘米的圆形裂口,边缘隆凸,中央凹陷,斑痕质硬而干燥,体内液体物质发生离解,呈明显炭化状态,为Ⅲ度电烧伤……”
想到那些泛着焦痕的皮肉,宋天玉再也忍受不了,起身快步向外走去,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想着要赶紧脱离这个魔鬼的牢笼,再呆下去就要窒息了。那名军官一面追了过来,一面说道,“宋医生,诊断还没写完……”
宋天玉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在加快速度向前走去,只是身体开始有些不受控制,越发地力不从心。忽然,一口血从嘴里涌了出来,眼前一片黑暗,她也随即失去了意识。
而后在医院住了两天,宋天玉就急着回了坪京,之后傅怀澄再怎么温柔备至,也让她心生厌恶和恐惧。在宋天玉看来,眼前的他如同画皮的妖怪,无意中被窥见了丑陋的原形,再好的粉饰都已于事无补了。
自从重庆被当做战时陪都,这个上水河港就开始了喜忧参半的历程。日本周期性的狂轰滥炸已把大部分的地方变成了废墟,紧急需要重建一座新城市。再来故地,已不复旧时心情。嘉陵江畔,登高望远,景致与当年所差无几,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人,却是无可挽回的落寞。
望着若隐若现的雾中江景,宋天玉心里清楚,此次赴他的约,半是答谢,半是掩饰,再无旧情之意。哪怕他心存侥幸,可她已是心有所属。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近了,宋天玉头也没回地说,“据说,普通百姓连洗涤用水也不够,要走下从几百级台阶才能从污浊的河里打到水。”
“有富就有贫,现实可不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傅怀澄还是老样子,那些人的好坏生死与他毫无关系,可以从容地熟视无睹。
宋天玉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这陪都上下,岸旁看着繁花似锦,却不知江里尸横遍布。怪不得人家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玉儿,怎么你也开始忧国忧民起来了?”这样的话题,让他感到些许扫兴。
“想到就说出来了而已。”宋天玉轻描淡写地带过,似乎不打算就此话题继续下去。
不论她为什么答应见面,傅怀澄还是掩饰不住的高兴,一如久别重逢的惊喜,带着几分嗔怪道,“难得见面,别尽顾着聊些民生疾苦。”
“我是要谢谢你在委座那里帮忙圆场。”宋天玉看出了他的开心,不由感到些内疚,这次自己确是在利用他的余情未了。
对于她刻意地保持距离,傅怀澄很是落寞,“我们之间何时这么客气了?”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的。”宋天玉浅浅一笑,生疏到底。
只有在她面前,傅怀澄永远都是率先沉不住气的,多年来他依然无法克制对她的思念,“玉儿,到现在,你还是无法对我释怀?”
“过去的事,再提也没意义了。”他终于还是问了,宋天玉却不想说什么了。
“我不能失去你”,傅怀澄恐惧她的再度消失,不禁眼中带雾,略带恳求地问,“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怀澄,我们,真的不合适。”面对他的深情眷恋,宋天玉即便再铁石心肠,也难免于心不忍,毕竟是曾经深爱的男人,却还是咬了咬唇说出了拒绝。
“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傅怀澄还是不想说出那人的名字,仿佛只要不说出来就不存在,却又克制地想要听她亲口读出最后的判决。
宋天玉定了定神,说道,“我的决定从来都与旁人无关。”
曾几何时,傅怀澄能长久凝视地只剩下她的背影,中式的旗袍更显出窈窕身段和成熟气质。直到她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傅怀澄才稍稍回过神来,暗自告诉自己,“放手我做不到,今生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不会有人比我爱你还要深。”
在重庆停留了将近一个月,宋天玉随父兄返回了坪京,又一次地从有他的城市里消失了,依然没多一句的告别。从机舱的窗户望出去,终年雾蒙蒙的山城逐渐微缩成模型大小,像极了父亲指挥室里排兵布阵的沙盘。飞机很快越过了无边的云层,外面只剩下一片灰霾,此地的人或事也随着地面的景象暂时被模糊起来。
其实这样最好,最好再也不见,便不会再有悲伤,让分别一次成永远。此生陌路,才是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念园注定是一个离开了就回不去的地方。宋天玉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把将要渗出的泪水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在吴塘的戴琳和在多伦多的宋天泽,经过了一周多的隔离诊治后,终被证实是虚惊一场,一个是扁桃体发炎,一个伤风感冒。
SARS的风声未过,戴琳就劝宋佑廷暂时别再来回奔波了,还是留在Orchid Garden多陪老人为佳,国内这边的故事就留待她来发掘。即便回到了多伦多,宋佑廷也与戴琳保持着联系,及时与她分享着七小姐离开念园后的际遇。她还是没能逃脱宋家的轨迹,兜了一个圈,却回到了离父亲最近的位置。
病愈后的戴琳此时有了新的念头,就是去一趟重庆。当年的陪都,对于七小姐后来的人生,无疑是充满了转折的一站。与傅怀澄的爱情在这里结束,与裴翊的重逢又在这里开始。乔声执意要陪同前往,戴琳索性也不矫情推辞了,在经过这一病,对乔声,心底是产生了些莫名的依赖的,只要有他在就会觉得心定。
走之前,老居士特意把一本书给了他们,说要是能找到当年寄这本书或是编撰的人,也许还能了解多些七小姐在重庆的事情。老居士还完好地保留着寄来时的信封,是寄给裴翊的,寄件方只留了个名字,筱叶。取出来一看,里面是本医学著作,编著人名为“徐悦珍”。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乔声和戴琳停在了重庆的江北机场,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坐在计程车上,司机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健谈能侃,边开车就边跟他们介绍起来。戴琳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充满了好奇,也就乐得听他海阔天空的聊。
“两位来的真是时候,重庆的夜景可是数一数二的,当年还被乾隆皇帝封赐为‘巴渝十二景’之一。”师傅就快可以代替导游了,说的是津津乐道,“晚上你们可以去朝天门坐游船,绕着扬子嘉陵,全城夜景都能看到。”
“听师傅口音是北方人吧?”乔声随口问了句。
师傅笑着回答,“我是天津人,在重庆都七年了,能不熟吗?”
“那你知道有座基督教堂的钟楼吗?”戴琳想要知道当年的建筑而今何在。
“我是没见过,倒是听当地人说起过,那钟楼在六十年代就塌得差不多了,再后来又因为修路需要被拆除了,等下就会路过那儿”,师傅了然地望了眼他们,自问自答道,“你们是从外地来寻亲的吧?都是这样,记着的还是父母辈说的老地方,可惜重庆早就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就算他们自己来也认不出了。”
“既然师傅对重庆这么了解,要不这几天我们包你的车四处转转?”乔声提议道。
“行啊!在重庆还真没我不认识的地方。”师傅胸有成竹地应了下来,转而提醒道,“看到前面那个岔口没?据说左侧就是当年钟楼的位置。”
在这段现代化的道路上,不可能看出半点遗址的痕迹,水泥沥青早就覆盖了所有的残存,戴琳还是忍不住对着那个位置多看了几眼,试图想象七小姐走上钟楼的情形,可自己毕竟不是她,再也无法还原那个特定的时空。
到了酒店门口,师傅问起明天的安排,乔声征求着她的意见。戴琳想了下,就说道,“明天师傅带我们看看陪都时期的老建筑吧!”
“要看这些,还真是要趁早了,过半的地方都不一定在了,破得破,拆得拆。”师傅觉得有些可惜,轻叹了口气。
戴琳和乔声不由得对重庆之行颇感庆幸,也许再迟些来,关于七小姐存在过的印记就会更加淡化了。过去的岁月只要不被特别记录下来,终有一天会被时间侵蚀得所剩无几,如同一张未喷定型剂的铅笔素描,黑色粉末会慢慢剥落,直到轮廓也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