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另一个文明的世界。你是我的镜子,若海!
小晴到村长家有事,意外地收到若海的来信,信是完好的。啊!信是从长沙寄回来的,他还是去了湖南大学!
她在村长家新楼房的山墙下读了信。他会搭亲戚的便车从长沙回来,要她明天上午十点到他家里去。他的信才半页纸,小晴又看了两三遍,不知道到他家里去做什么。好及时呀!如果不是母亲为老屋宅基早点定下来请村长吃饭的事,亲自到他家里去,他是不一定会在今天转交这封重要的信,那一定会错过这次约会,那一定会终身遗憾。还好还好,谢天谢地!
“他一定还是说要我学电脑的事,上次我们有回信。”她自个连连点头,“是呀,是呀,一定要学门技术。”
就在前天,她曾借去县城卖辣椒的机会专门到一家电脑培训学校打听过。学费一百块,资料费上机费六十,结业证二十,还有其他加起来只要二百二十块。学会推荐到深圳广州工作,每月四五百块工资。她的心痒痒的,但看到什么五笔字型口诀,又皱起眉头来了。她到电脑前坐坐,键盘上只有英语字母数字和各种符号。她很想打几个字出来,她的手指尖抖个不停,想打这个,却连着那个。小晴看看自己那本来细长的手指,算命先生都说是握笔弹琴的手,如果一辈子在农村里喂猪打狗,就会变得和木头一样粗笨。这样一想,小晴更加想学门技术了。
那天,她好想找哥哥的同学商量一下,只是不知他在哪个补习学校。转了两条街,没有找到他。回去也没有向父母提起学电脑的事了。她现在后悔,总怕妈妈说家里没有钱,不会同意。当初要是跟爸爸说说,也许真去学了呢。
就这样,学技术的事一拖再拖。小晴恨自己就恨在这里,多思多虑,下不了决心,没有行动。现在,这封短短的信,又激起了新的希望和热情。为了将来不喂猪,一定一定学技术。
去约会没有衣服穿啊。他是大学生了,又到了大城市,见了大世面回来了却还记得小晴!可喜十月一号国庆节那天,是个薄阴天气,有点凉爽了,可以穿那件羊毛裙子呀!她高兴得嗤嗤笑起来,跑到穿衣镜前面左右端详。粉灰色,细羊毛,很苗条,只是胸部有点紧,因为那件新的海绵文胸。她朝胸前拉了拉,领口好像更低了,而胸脯好像更高了。小晴担心自己皮肤比上次见面要黑,在农村,日晒雨淋也没办法。左看右看,总不如意,耳朵上、脖子上、手上,没有一件首饰。她只有一条白玻璃珠子的项链,在脖子上比一比,好像效果不错。她飞快戴好项链,整个人就洋气了许多,配上一双半高跟的人造革皮鞋,也有点像城里人啊。总之,还得感谢这套羊毛裙子。
那是去年冬天,她想去学机织毛线衣。了解一下,机织毛衣并没有什么市场,条件好的,要买名牌,节省一点的,买线自己织。这个行当还有季节性,春夏季节就没人过问了。况且工价又贵。织件上衣就要八块钱,短裙子也要五块钱。正在犹豫,老板说她身材好,要请她试一下一件样板套裙。中圆的领子,收腰,下裙有些细细百叶折,刚刚过膝,既端庄又活泼。穿出来,店里人都说好看,街上人都走进来看,一下子接了几个生意。小晴觉得只是那颜色太红太艳,不喜欢。后来,她就在这家店里买了一种粉红中略带点灰色的毛线,做了一套同样款式的羊毛套裙。因为在家里干农活,还很少有机会穿出去呢。
就在小晴欣赏自己的身材和衣服时,突然,她发现项链有毛病,就在下巴左边,有一粒珠子竟然开裂了。他虽然戴着眼镜,这样的裂缝,当然会看清楚的。小晴再想想,不知怎么脸红了,很不情愿地取下了唯一的一件首饰。
她像一只春天的小鸟一样飞到枫江镇的。在二中学校大铁门口,林若海正站在那里和他父母说话。他的父母一人推着一辆单车,准备出去。他们看见小晴来了,嘱咐儿子招待好同学的妹妹,跨上车走了。应经略有秋意了,别人都穿了两件三件,他的妈妈只穿着一件单衬衣,和别人多么不同啊。小晴开始还为有一条毛线裙子得意,而他的妈妈却那么清爽,自己年纪轻轻就穿这么厚的衣服,忽然觉得自己土里土气装模作样,很不好意思了。心里又想,他们为什么不问几个问题再走呢,或者,留下一个在家里陪客人呢?他们不欢迎我吗?要是自己的母亲,哥哥带个女同学,她连扫帚都不记得放下,就追着问,妹子,你家住在哪里?家里几口人?爸妈种田当干部还是做生意?家里建了新房子了吗?并且还会把别人从头到脚打量,客人还没走远,就开始评论:相貌好,可以,就是嘴角有一颗好吃痣!
学校放假很安静,若海家住二楼靠边上的一套两房一厅的套房。干净整洁,大方雅致,小晴暗暗敬佩女主人的能干。若海带她去房间时,她好奇地从敞开的门口打量女主人的卧室,书柜衣柜,垂着紫色丝绒的窗帘。一张大床摆在房间中央,铺着紫花斜纹的床单。这样的床一定很舒适吧,而自己母亲的床一年四季堆着破旧的灰暗的东西。若海的房间,要小得多,简陋得多,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书都塞在靠墙角的纸盒子里,还有一个大柳条筐,载着各种各样的球。只有两个人在家,小晴开始有点别扭。不知是若海有意安排,还是碰巧父母有事出门。他们靠在窗前的书桌聊天,天高云淡,凉风迎面吹来,拂动着白色的窗帘。他摘下眼镜,轻轻地放在书桌上,那么亲,那么斯文,而且更加帅气了!原来,他的眼睛也很大,很清,很明亮。他小时候,一定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可爱男孩;戴了眼镜,显得斯文,将来一定是一个很有知识很有修养的学者啊。虽然认识很多年了,这样单独相处,还是很少啊。若海说,考虑再三,还是去读了自费,父母辛苦了,读四年大概要三万块钱,所以要好好珍惜。他学的是经济管理,将来就业还行,除了专业方面,还大量阅读文史方面的书。
小晴吓了一跳,三万块!难怪哥哥看了分数就走了,她想学电脑两百多块钱母亲都不肯拿出来!其实母亲有钱,现在哥哥不愿上大学了,就会存着给哥哥建一栋房子。
若海果然提起学电脑的事,他已经找熟人谈过,两百块钱学费包结业证。先学三个月,能打字和初步文字编辑,到长沙去找工作,边工作边学习,技术精了,到哪里都可以找工作。
到长沙去工作!她的双眼放出向往的光彩,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省会长沙呢。
若海接着说:“你要是去了长沙,星期天,我带你去玩,首先是我们湖大。湖大在美丽的岳麓山脚,你可以看到展望天下的******铜像,校园里风景秀丽,同学们在高大阴凉的槐树下,有的弹吉他,有的朗读英语,还有的谈恋爱——”
小晴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
“我们还去爬岳麓山。岳麓书院有一副对联:于斯为盛,惟楚有才。我的分数,在北京可上重点本科,在上海可上一般本科,在湖南只能读自费啊。下了山,你一定喜欢到湘江边看大轮船,比紫阳河的西瓜船漂亮多了。”
就像天方夜谭,她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了些,天真地问:“你们大学生,难道可以天天在外面玩吗?”
他哈哈大笑起来:“哪能天天出去玩,来日方长,等你呢!”
小晴一听,低头不语了。他托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的眼角滚动着一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他的嘴唇红润而冒着热气,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被他托起来了,像托在一朵白云上面,这朵白云正在向四周扩散,越来越大,越来越轻,正要和他一起向更高更远更蓝的天空飞去;他的身上仿佛有一块磁铁,把她紧紧地吸在一起,要把她整个人吸到他的骨髓里面去。她已经看到了他的骨髓,那里有一条淙淙的溪流,那里是一个繁花似锦的山谷,蝴蝶在水红的水仙花上翩翩起舞。
“当!当!当!”
这时,小晴听到客厅墙上的挂钟“当!当!当!”,把时针重重地撞到12点上。若海将他的脸深深地埋在小晴的手掌心,只是喃喃的说:“小晴!小晴!小晴!”
两个早早做了中饭,吃饭时,发现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在屋里觉得有点拘束,若海提议到电影院去看一场电影。
一人撑着一把伞,沿着枫江散步前往电影院。走在河边的石板路上,小晴仰头旋转着手中这把草绿色镶花边的雨伞,非常喜爱。她还从来没有买过这么精致的雨伞,而且非常实用,雨天可以遮风挡雨,晴天可以遮挡烈日。可是,若海却说他妈妈不知是不喜欢还是不需要,搁在橱柜里好几年都没用过。他的母亲多么年轻啊,竟然还可以像个少女一样追求一种完美的生活。连一把伞,一把这样精致的雨伞都有心情去喜欢或不喜欢。
和自己的母亲,那些没有受过教育且终日劳苦的农村女人相比,小晴对若海的母亲充满敬意。她有意把话题拉到他母亲身上,也没想到若海也很乐意聊起父母的故事。
小晴感叹:“若海,你都上大学了,你妈妈好年轻,好漂亮啊!”
“她是1950年出生的,是啊,爸爸都有压力呢。不过,那是好事啊。她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难得的城市出生的女大学生,又是英语专业,那时我已经出生了。实话说,如果不是为了爱情,她是不可能到这个小地方来的啦。她穿的衣服,从来不在我们这附近买,托人从上海杭州那样的大城市捎来。学校老师也有议论,她全然不顾这些啊。工作上也不争不吵,但她的班上英语成绩总是好。她错过一次调去市教育局教研室的机会,后来县教育局要调她去一中,她不愿意,也许担心重点学校压力大,没那么多功夫出去郊游吧。现在,我上大学去了,他们可能也会很快离开这里。”
“哎呀,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别人还会以为是你的大姐姐呢。衣服穿得时尚,又会保养吧。”
“说起保养,那倒有个好办法。那就是周末和我爸一人骑一辆单车,出去散步,我长大些后,他们晚上都在外面住旅店,第二天又骑单车回来。周围这几个县市方圆几百里的乡村城镇被他们走遍啦,他们去雪峰山找过资江的源头呢。暑假那样的长假,就去西北华东那些远地方,所以,别人都说他们工资高,只有一个小孩,应该存到钱,实际上我家没有钱的。还好,我妈有点副业的收入。因为爱运动,所以妈妈反感穿得臃肿。我小时候冬天穿得单薄,也会感冒流鼻涕,别人都说她不会带孩子。哈哈,别人都笑我们全家都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还有一个保养的好经验就是——”
若海笑而不语了,小晴好奇地急着追问。
“说出来恐怕对父母不敬了,不过,他们也是饮食男女,平常的夫妻,不算太老,感情还算融洽,因此恩爱——”
小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热乎乎的。
“我读初二时,不懂事,晚上到他们房间去,亲眼看过一次。爸爸很惊慌,妈妈却镇定,热情依旧。后来,妈妈找了几本书,还有外国的图绘本,花了一下午时间和我聊天。我从那时就知道,恩爱的夫妻之间,那是美好的,也是私密的。后来,我也懂得尊重父母的私密空间,不打搅不好奇。所以,你看,我们家的空气都是民主自由的。我两次高考不如意,妈妈都不责怪,反而来安慰,说,大环境竞争太激烈啦,高等教育发展滞后啦,**************啦。我觉得,我母亲望子成龙的意识还没有你妈妈那么强烈。但是,我也有一件不满的事,那就是她不愿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小时候,知道他们亲热、避孕套,以及没生弟妹有联系之后,我做过两次努力。一次是把他们枕头底下的避孕套丢到垃圾桶,在包装盒子里放了一封短信:妈妈,从今天晚上开始,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最好是妹妹。还有一次,他们又要出去郊游,正在给单车打油,我翻了妈妈的背包,偷了一盒东西。妈妈发现了,对我说,若海想要弟妹,很有爱心。我们三口之家已经最最理想了,你将来可以把这种爱化作对学习工作的热爱,对朋友同学的友爱,对妻子的****对子女的慈爱。”
小晴觉得和若海他们聊天,连这样敏感的男女之间的事情都很纯洁,很坦诚,像这枫江的流水和水底的沙石一样澄净。而放在农村就不一样了。要是和别人,何况还是一个男孩子,真不方便聊下去,而若海却不一样,因此,小晴也有这样的童年趣事。
以前在村里,大人们常捉弄小孩子寻找开心。而且,越聪明伶俐的孩子越被捉弄,小孩子越是被捉弄的苦恼,那些大人们,越是开心。吃早饭时,碗里恰好有一个好珍贵的鸡腿,舍不得大吃,每次只舔一点点。秋叔那样的年轻人悄悄走来了,说,嗨!快看!天上!飞来一只好大好大团箱大的岩鹰!小家伙不知中计,傻乎乎抬头去看,四处去找,在哪里在哪里,没有啊没有啊。一回头看碗里,哎呀!我的鸡腿!我的鸡腿不见啦!又哭又闹。秋叔朝天上又扑又打,说是从岩鹰口里夺了回来,所以要分一半给他,并且做出一口就要把整个鸡腿吞下去的样子。又是一阵苦恼,秋叔才肯把藏在屁股后面捏得乌黑的鸡腿归还。中午散工回来,坐在老屋巷子里清凉的大青花石板上时,大人们趁歇脚的功夫,点燃一支喇叭烟。手掌心里半露出一颗糖或一把炒蚕豆子,喊一个小孩子过来,又露出一整颗糖或一把炒蚕豆子。逗他,叫他扑一百下扇子,扑了扇子再说夜里,爸爸妈妈在床上打仗打滚的事情。有一次,最爱开玩笑逗孩子的五满叔要哥哥应楚说,哥哥有点懂事,说没看见过,不肯说。小晴为了显示能干,大胆站起来说,我看见过,就在昨天夜里!脱了衣服,爸爸把妈妈当马骑,还在马上跳。妈妈在下面跑,边跑边笑。后来,妈妈骑马,跑了好远,抱在一起,走不动啦!五满叔用一小块半融的黑糊糊很粘牙的麦芽糖奖励了小晴。怕沾了牙齿疼,她让给好朋友四四吃了。后来几天,孩子们晚上不睡觉,都要等着看骑马比赛,好第二天到巷子里青花石板上,到五满叔那里拿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