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反抗母亲,我只有和他结婚了。
十月小阳春的太阳将一垛垛背风向阳的山墙晒得暖暖的,女人们就靠着这些暖暖的山墙纳鞋底啦,织毛线啦,奶孩子啦,还有把手拢在袖子里面净聊天的。这种安逸温暖的冬天,小晴很熟悉很熟悉了,但她今天看到这幕情景有点胆怯。一是她手里提着的旅行袋正是出门时那一个,很多人看她离开村子的;而是,她出去又很快回来了,如果,将来也成了这些女人中的一员,日子怎么过呢?靠着这些暖暖的山墙纳鞋底啦,织毛线啦,奶孩子啦,或者把手拢在袖子里面净聊天,先是埋怨自己的男人粗鲁不体贴人,然后又是嘲笑东家西家的女人不会做鞋不会种菜但是很会那个那个——发骚!唉,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了,难道不是想成为她们中间一个还想干什么呢?可是,要是成了她们中间一个,连笑话都不会讲,不是又会被人笑话吗?
最最不好意思的是,身边还跟着一个——村里人叫作七三的人!
“小晴发财回来咯!”
“哈!这么快就有了姑爷!广东那地方挣钱容易找男人也快啊?”
“那不就是——七三吗?”
热心的新嫂特意跑去报告她的母亲:五娘,小晴回来了,还带着那个,一个发财的姑爷!
母亲刚放下一担辣椒杆,见了女儿,像是多年不见,亲热极了。忙里忙外,很快弄了一顿饭菜,招呼贵客一样,夹菜盛饭,慈爱地瞧着女儿。旁边还坐着一位新客,却视而不见,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小晴过意不去,叫他吃菜,不要客气。男孩子低头吃饭,有滋有味,说:“呵呵,不客气,我不讲客气。”
盘古院子距刘家桥十多里,吃了饭,母亲干咳一声,对着墙壁大喊一声说:“你慢走啊!”
小晴知道他本来不想那么快回去的,被母亲下逐客令,不好意思久留了。自己也担心母亲很快会盘问这个人的来历,担心一个人孤立无援,虽然恨他给自己惹麻烦,却希望他能久待一会儿。只好跟母亲说:“一起坐车回来的朋友,老乡,去送一下!”
母亲眼睛一横,说:“每天在这里窜来窜去,今天怎么不认得路了,还要人送?”
小晴更怕和母亲呆在一起了。人们常说掉进河里的人,连一根稻草都会紧紧抓住的,她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有稻草胜过没有啊!
从一条小路绕到偏僻的村间马路上,还是有人看到了这一对,只觉得那眼光像干杉树的刺,扫在脸上好疼。她低着头走路,经过那一阵撕心裂肺的伤痛,现在平静多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只好让别人去说了。就算当初一点都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拒绝?他还不懂事,不会考虑事情后果,而我,年纪比他大,比他成熟,为什么会依他胡闹呢?这样一想,怨恨减少,好像忽然对他产生了好感。
走了一段,男孩子说:“我今晚就回店里,你明天来吧。跟你商量事情!”
小晴说:“我一个人,不好回去了。”天色还早,找了块草皮地,相依坐下了。没有谁可以依靠,他也是一个依靠了。想想母亲忽冷忽热的态度,又要跟她在一起,斗气骂架,或者板着脸一整天,还不如干脆找一个依靠。桂桂香云她们,和我年龄差不多,不都早就自己当家做主了吗?将来谁知道呢?田埂上密布生长的马鞭草,到了秋冬,成了一道一道的衰黄。小晴用力扯出一根,在手里搓着玩。男孩子挖出一条壮壮的草根,剥干净,露出一节白白嫩嫩的肉根,递给小晴吃。小晴不要,他就自己津津有味地嚼起来。马鞭草的肉根,黄茅草的嫩叶,野蔷薇的幼枝,这些美味的野东西都是小孩子吃的。他们在山野上欢蹦乱跳的时候,这些免费的点心,是大自然赐给他们的慷慨礼物。
他们的脚下,是一梯梯收割过的水稻田。深深浅浅的禾茬像做梦似的站在那里,像在回忆又像在等待什么。稻草晒干后,家里没地方堆放,就在一个个干燥的田角,攒成一个个下圆上尖的草垛。对面山上,冬麦和油菜绿油油的。冬日下午的阳光滑过前面那座浑圆的桔园山。桔子摘完了,只有那白灰粉墙的小屋清闲的守在那里,夕阳为它抹上一层淡黄。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男人们在桔园的小屋打牌赌博哈哈大笑聊女人,女人在井边添油加醋笑别人偷人。到老了,就像三娘一样,不管他在生时贤不贤能,都被热热闹闹送进土里。这就是人生吗?
见小晴心事重重,既不肯回家又不肯跟他走,自己还要搭车赶路,有点急了,又怕她不高兴,只好说:“唱支歌你听听吧。”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
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
小晴说不喜欢这首歌。他又唱“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他说,我会唱好多这样的歌,街上流行什么,听几遍就会唱了。以后,我教你唱歌。
小晴说不喜欢流行歌曲。男孩子不耐烦了,说:“啊?你不喜欢流行歌曲?那你喜不喜欢帅哥啊?你是什么年代的古董?你看别人,都是女的叽叽喳喳唱个不停,男的听着不做声。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晴一听,话不投机,竟然把她叫作古董,本来想大叫:“我在东莞,挣钱存钱,买时装买新书,交朋友谈理想,没有人说我是古董!你这个——”想想母亲那样的农村女人诅咒别人是常用的一个残忍的说法,她又住了嘴,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人,不爱说话。”
男孩子说:“你是不喜欢跟我在一起!那我们分手吧,我要走啦!”
小晴气狠狠地拖住他的衣角,脸色发青,两眼发直,差点跌倒了:“你害得我——分吧,分吧,分手吧!”
“嗨,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好,不分手,不分手——”说着,真把两个人四只手握到一起来。
小晴觉得自己小气,不好意思了。男孩子开心地笑起来,爱抚她的刘海,说:“小姐啊,你的头发长得好快,快遮住眼睛了。明天,我再给你做一个更漂亮的,找我不错吧,以后做头发不要钱了。做个头发,去照相。”
一队蚂蚁从他们脚下匆匆忙忙赶路,好像知道碰到障碍,从他们身边斜了过去。男孩子首先看到,忙叫小晴跳起来移脚。小晴心想,蚂蚁都知道天黑赶路回家,这样磨磨蹭蹭到底还是不好啊。于是,她忽然决定回去勇敢地面对母亲。
送到大公路,送上车,各自回家。上灯时分了,今晚停电,她蹑手蹑脚来到厅里,弟弟应明在一盏微弱的煤油灯旁边写作业。小晴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弟弟顽皮又认真的脸。弟弟停下笔,指指左边猪圈的方向,叫她快点躲到楼上去。
妈妈在骂人!小晴感谢这个已经上了初中的“彩色冒险少年”通风报信,溜到自己房间。铺着塑料布的床上堆满了东西。给母亲买了件上衣,给弟弟买了两本书,给爸爸买了一条长沙牌香烟。
“勾搭一个流氓,一个烂仔!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家人好吃懒做!都不是好东西!刚才,是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回来了?”
弟弟答道:“没有啊。妈妈,你要讲道理啊,闭住嘴巴,不要耽误我的学习大事。”
小晴下楼,羞愧地看了爸爸一眼,却说:“妈妈,辛苦了!”
母亲没有理她,冲到厨房,脚步踏得啪啪啪直响。还好,父亲只问了外面的生活和路途上的事,没有提到“那个流氓”。想到厨房去帮忙,母亲气呼呼地把她一把推开了,回到客厅,父亲和弟弟都在忙着。这个家,真没有我的位置了啊。只好又惴惴不安回到自己房间,坐在黑暗里。下一步,下一步,怎么办呀?独立,独立,不是独立了吗?怎么又这么快回来了?结婚,和谁结婚?就那一次,就是一生吗?离开这里,再到东莞去,还能回去吗?可是,这个家,一天也难以待下去了!这时,弟弟喊她下楼吃饭。
饭已盛好,夹了一片白菜放在碗里,听见母亲“砰”的一声把碗放下,用筷子笃笃笃敲桌子,好像气得发抖了。
弟弟叫道:“开批判大会了!不吃了,不吃了——”
父亲按下她的筷子,说:“唉,顺莲 ,小晴刚回来,你就这样!等她吃饱再说不行吗?我讲你呢,哪像个当娘的,他们从小一挨骂就不敢吃饭,你这个脾气怎么不改一改!”
母亲只瞪着女儿,眼冒火星:“我听了一下午风言风语,肚子要气爆了!一个流氓!一个烂仔!你好好地打工,干嘛跟他勾搭?你老实讲,跟他,还做了什么!不说,打死你!想男人想疯了是吗?只要斗笠下是个人,他裤裆里——我打,我打死你,打死你,解恨!”
砸碎了碗,饭菜洒了一地。幸亏爸爸在场。小晴本来做好准备,让她打死算了,一了百了,大家痛快,但当着父亲和弟弟说那样不堪入耳的话,她怎么受得了?他们也是男人啊。她把头发绑好,扑扑身上的菜汤,坐下来,冷笑着说:“你对自己的女儿说那种话,不害臊吗?你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想男人吗?我已经20岁了,想男人有什么错吗?是呀,我和他早就好上了,什么都做了,怎么样?我决定和他结婚过一辈子!”
“不要脸!”母亲跳起来撕她的嘴巴,扯她的裤子。
爸爸说:“都是生气说的话!女孩子长大了,找对象谈恋爱,很正常的事嘛。实际上,人家也不是什么流氓烂仔,更不可以损别人爹娘。我们的孩子,也是平常的人!算啦算啦,我来跟她说。自己的事,她自己会想,不可勉强!”
“什么不可勉强!你还纵她,你这个——”
小晴见父母斗嘴,赶紧溜了。地上那些饭菜瓷块乱七八糟,都不去管它。以前,这些混乱场面都是她女孩子小晴收拾的,现在谁制造混乱,谁自己收拾!
她一阵风似的上楼,关门,上好倒栓,蒙头大睡。梦见真的结婚了,嫁妆一整屋,酒席好热闹。客人们脸上红喷喷的,喜气洋洋,到处都听到:恭喜恭喜!新婚大喜!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梳扮整齐,带上身份证,没事人一样出去了。在村秘书那里打了结婚证明,进城去了。他在那里!青春美发屋干净明亮,生意很好。
空闲时,男孩子请她在里间坐下。小晴说到伤心的地方,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她耳朵背后,青一块紫一块,脖子上血迹还没干。男孩子也伤心了,踱来踱去,见小晴擦干眼泪,他说:“我们结婚吧!这就去照相!”
小晴从小背包里掏出结婚介绍信和一张半寸照片。
还没想到她已经开好结婚证明,又看那张小小的照片,笑道:“傻瓜,你不懂结婚吗?要两个人的合照,才可以登记结婚啊。”
小晴破涕为笑,洗了脸,高高兴兴去照相。照了相,才想起,忘了做头发,刘海遮住眼睛了。傍晚,生意交给徒弟,男孩子那辆漂亮新单车后座上搭了小晴,轻轻快快,说说唱唱,回到了离县城六里路的刘家桥。小晴穿着红呢大衣,披着及腰长发,手里满满提着一包东西。到了村口,乡亲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欢迎这位贵客。房子还是低矮的土屋,家里一下子围了十几个人,问寒问暖。小晴微笑着,应付着。两张方桌拼起来,所有人围着这位贵客,劝酒,夹菜,孩子们也闹闹嚷嚷,往她身边挤。因为她会把别人夹给她的鸡蛋鸡腿和大块大块的肉分给他们。两人当众宣布,十一月初二到乡镇府去登记结婚,新事新办,不送彩礼不请客摆酒。这样啊,好好好,特别是两个老人和三个嫂子,皆大欢喜。
买了张席梦思,墙壁粉刷一新,贴几张歌星影星,录音机放着流行歌曲,真像一间新房了。只是那个不像窗户的窗户,又矮又小,没有玻璃,没有窗帘,蒙着一张又烂又黑的塑料纸。小晴靠在舒适的新床上,打量着这间新房。没有组合衣柜,连母亲那样的镶着穿衣镜的三门柜也没有。
在盘古院子,在二楼,她有一间朝南的闺房。有竹叶图案的绿窗帘,有书桌台灯,有红皮箱,藏了好多属于她个人的小东西。再见了!闺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