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美给玉良来信了,她在东莞很开心。
收了晚稻挖红薯,挖了红薯点麦子栽油菜,栽了油菜又是锄麦子,什么时候才会闲啊。想学电脑的事被无限期的耽误下去。
这一天,小晴和母亲把坳上那两分红薯地整平,用锄头刨出一垄一垄的土行子。然后,女儿撒麦种,母亲覆土。点完一半,休息的会儿,小晴忍不住,必须谈正事了。她拈着一头草根,试着问:“妈妈,点了麦子,栽了油菜,就会闲一点了吧。”
母亲不耐烦地耸着眉头,已经猜到女儿要讲学电脑的事:“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又在打主意躲避劳动?”
“不是这样,妈妈!”小晴急急地争辩。
母亲狠狠地说:“哼!学电脑!电脑就是叫人偷懒,叫人不安分守己的东西!我听人说,电脑发疯了,会把你切成一截一截的,跟剁猪菜一样。跟你讲实话,我最恨电脑!你去吧,你以为总是帮我干活!有本事找个男人去,不在我手里讨吃,我什么都不管!”
想起若海的计划,她几乎流下眼泪恳求母亲“就算电脑发疯,把我切碎也心甘情愿!”
母亲忽然冷笑一声:“哦,我晓得是哪个要你学电脑!你做梦吧,你梦见斗笠下面是个人!”
小晴真不明白“斗笠下面是个人”是什么意思,一向直来直去的母亲竟然也耍起半截话来了。她心里呼唤着若海,和他亲昵地聊着天。你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孩子,完全可以信赖可以托付,不像村里这些成天想占便宜的男人。其实,我们已经相互喜欢很多年了,上次,家里没有别人,安安静静的,两个人的血都沸腾起来了,还是理智的克制了。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虽然小晴盼望已久。可是,村里这些男女,有几个是爱情成熟呢?只有一见面就上床,这才叫做“斗笠下面是个人”。我一定要朝你走去,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把我交给你,也幸福地拥有你。若海,只有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心里和你聊会儿天,我才不会孤独。我要做你的妻子,我们的卧室,垂着绿色的窗帘,有一张舒适的大床,我们的女儿,名叫露露,家里有很多书,很多水果。我的胸,向波涛一样起伏,我的人,向三月花一样带着蜜露,这些,都是你的,都是我们的。
各有各的心事,干完所有的活,一个上午,娘俩找不到半句话来搭腔了。只听见瑟瑟的秋风,将土埂上的衰草吹得东倒西歪。一个大山头,找不到其他活动的身影。小晴暗地里瞅了一眼母亲,还是皱着眉抿着嘴,她的眼睛,只盯着脚下的土地。难道母亲一个人干活会孤单,要我陪着她吗?在这个家,只有我才能被她支配,无力反抗?她最恨电脑,真的担心我被电脑切碎还是最恨电脑把我从她身边支走?虽然有丈夫有三个子女,有别人羡慕的红砖楼房,她的内心难道也难免寂寞?除了钱,她和丈夫子女其实找不到一句共同语言。她天天嚷着累死累活为了这个家,为了丈夫子女,实际不过是想控制这个家。她要抓住我帮助她存钱存钱,为哥哥建一栋红砖房子,娶一个驯服的老婆,这样,他才能重新抓住儿子,因为女儿总有一天会出嫁!她要在村里人眼里,在丈夫子女眼里显示她的能干!可是,丈夫的心呢,子女的感受呢,她想过没有?
难怪这些农村女人喜欢生儿子!儿子连同儿子的下代,都重复她们的老路,都围绕在她们身边,被她们支配。做母亲,做祖母,做曾祖母,幸福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而女儿从小就被教育,要嫁人,要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家,要离开母亲,所以,一到女儿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就焦虑。既希望她多些岁月留在身边,好陪伴自己,照顾自己,多干些活多赚些钱,好建设这个和儿子们共有的幸福家园,又担心女儿年纪大耽误青春找不到好男人,又担心找到好男人组织了新家,女儿从此忘记这个娘的家。
这样一想,小晴心里一阵凉似一阵,而且,忽然感到非常悲哀。但是,母亲们的算盘虽然拨得哗哗响,但不一定会如意,九十年代了,时代不同了!像哥哥这样,并不需要母亲为他安排一条结婚生子的老路,他竟然自己做主离家出走了!他跑了,母亲在家哭哭啼啼,以为离开母亲,必然为难会回到她身边,并没有回来!离开老家离开母亲,他过得好好地!
回到家里,煤火熄了,母亲生火做饭,小晴去代销店买盐。小商店在老屋巷子里。远远看见人头攒动,不知什么喜事。一眼看到儿时伙伴桂桂,穿着一件紧身的大红毛线衣,裹着一条“一枝花”踩脚裤,像个馅料加得很足的粽子一样。她在那里比比划划,笑得脸通红,地上一堆瓜子壳。小晴热情地打了招呼。桂桂喜不自禁,忙呼唤“大宝”“二宝”,把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拉到身边,说“嗨呀,大宝二宝,叫姨姨!”
小晴蹲下来,抚爱两个整洁可爱的孩子,他们却不知对着哪个方向乖乖地大声叫着“姨姨”。桂桂自豪地说“哎呀小晴,你不知道这两个小家伙多吵,一刻不得闲。本来要来找你聊聊,现在我成家了,真走不开啊。”
小晴买了一打火柴两包盐,很想快点回去。桂桂还在等她,搬了条板凳,坐下了。成二婶招呼小晴:“小晴啊,你看,桂桂给她娘做寿,运了一拖拉机寿礼。你娘,是明年还是后年吧,也是五十大寿啦,你也要运一拖拉机,是吧,都说我们院子的姑娘孝顺。”
小晴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桂桂说:“小晴,坐下来剥瓜子吃,不要总是那么像点火一样急。你的对象是哪个?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我男人有个朋友,下次去问问,刚刚离了婚,没有子女,做生意的,有钱。你不知道有个男人有多好多心疼呀,你看,他们都讲我没有扯结婚证,儿子都两个啦,还怕什么。这种幸福,恐怕你们这些没结婚的还体会不到吧,所以,小晴,听我的,没错,趁你还年轻,赶紧找个男人!”
成二婶是啊是啊地附和着。小晴分明是满脸不痛快了,一见面讲男人男人,自己不过是跟了个老男人,小老婆都算不上,现在又来介绍离了婚的!一起长大的伙伴,才不见外吧。以前劝过桂桂不要跟着一个有老婆的老家伙,你贪享受,他看到你年轻,玩了几年,就跑了。不跑的话,也老了,不中用了,你也就没有快活享受了。因为是儿时伙伴,才讲得直爽,那时,朋友间还闹意见了。小晴看来,爱情就是爱情,知心的,两情相悦,而不是吃米油盐的搭档。当然,恋爱,结婚,也有吃米油盐,但是,桂桂,嫁人嫁人,是嫁人,不是嫁钱。况且,看看你跟的有老婆的老家伙,还有多少“钱途”呢?
看来,人各有志,桂桂真的找到幸福了。小晴想起母亲生气时常说,你有本事去找个男人,不端我的碗不用我来管,又伤心又羡慕。走到自家厅屋,把东西放下,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母亲正在灶间烟熏火燎,看到东西不见人,找到女儿房里,却在那里唏唏嘘嘘哭。没招她没惹她,有什么好哭的?
“你还有好意思来哭?没有一个争气的,只有我,是你们的罪人!你跟着我不快活,怎么不拿出本事来看看,去考个大学啊,去找个好男人啊,到广州去赚钱啊?你看我不顺眼,你有事没事找我发脾气,你想气死我!”
又是这些,数落过几千遍几万遍了,如果这时母亲安慰一下,情形便好多了,可是没有。妈妈只要说:小晴,别人嫁了好男人,你也找得到好对象,别人做妈妈,你也会做妈妈,没什么好难过的。你还这么年轻,我们家条件也不比别人差,说不定,你很快就有好运气!可是,妈妈从来不肯这样说。女儿越加痛心,哭得厉害了,母亲越加唠唠叨叨。小晴翻身坐起来,看到书桌上有一只箫。那是哥哥的同学留下来给弟弟玩的,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一把抓起这文明人的玩意儿,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母亲正蹲在灶屋地上搓草绳,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不防小晴从背上狠狠地打了下去。母亲“哎呦”一声瘫了下去,可怜的箫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小晴吓懵了,木木的站着。母亲跳起来,一手拧住脖子,一手抓住马尾巴辫子,把小晴死死地往地上撞。一边嚎啕大哭:“你这个短命鬼啊——我生得你出,打得你死!我的娘啊,我的娘啊——”
幸亏新嫂听到哭声,赶来相劝。算啦算啦,这么大的妹子,要找对象啦,还这样打她骂她传出去不好听啦。已经是院子里最听话最勤快的妹子啦。她把小晴扶到楼上,又打来温水。梳了头,洗了脸,倒在床上,小晴好累好累,带着啜息,睡了。
飞跑飞跑!在铺着软软的香香的木屑的小路上,赤着脚,飞跑。她穿着白色的裙,他在后面追。她靠着一棵槐树,歇下来。凉风习习,槐花轻飘,粘粘的花蕊,洒满她一身。月华如水,流过绿的叶白的花。草丛间的萤火虫,一闪一闪。
他说,我来唱首歌吧。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声响。
我想对你讲,可又难开口。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这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老歌,我的爸爸妈妈谈恋爱的时候唱的。爱情也是一首真正的老歌。小晴想去挽住他的手。还没看清楚他的脸,人已经走远了。
他是谁呢?没有看清楚。一个梦而已。她翻了个身,很快又梦见了奶奶。
第一次坐船。河水白白的,滑滑的。奶奶说:“小晴,你看,河湾里那棵老樟树,九百年了,是神仙变的。上去给她拜一拜,长大了就能嫁个好相公。”小晴在船上拜了起来,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奶奶也跳下水,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鱼,招呼小晴到家里去做客。吃了小鱼的彩色丝草,小晴和奶奶也变成了鱼。
醒来寻思,掉到河里变成鱼,好像不是好兆头啊。是不是奶奶托梦,要我去作伴呢?心里跳出来一个残忍的念头。她照了照镜子,梳了头发,只是眼睛很红很肿。前几天电视新闻讲,一个小孩误食高锰酸钾,死了。她知道自己家里也有一瓶这种红红的药,溶在水里,颜色鲜艳,闻起来有点腥,用来消炎的。她很快就找到那瓶药,心里激动得“砰砰”直跳。所有的烦恼都可以交给它了。吃到肚子里去,五脏六腑瞬间沸腾起来,变成红色的海洋。她的手抖个不停,盖子怎么也拧不开。她只好把它悄悄放回原位。
下午找玉良散心去。哭了,挨打了,自杀了,现在竟然还能出来散心,她顿然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勇气有意义了。抬头一看,天空蓝蓝的,没有一点杂质,那白的云,不是浮在天空,而是生长在天空的泥土里,它的根也是白净的。
因为嫂子要拆老屋建新房,以为这个老妹子是个障碍,每天瞪眼竖眉,高考失利,玉良正在苦闷。恰好收到老同学伊美的信,她已到广东打工两年多,还很开心。邀请玉良到广东去,厂里正在招工,高中文凭也很吃香,赚到钱,明年后年还可以再回去考,再去上大学。这次,小晴一定要把握机会啦。无论如何要走了。经济上不独立,跟母亲斗气,又有什么出息呢?她催促玉良,哪怕玉良不去,只请帮忙联系一下,自己一个人也一定要走了。远走高飞!以后再有不顺意,干活回来冷火熄灶,去骂空气吧!
眼泪,再见吧!母亲,再见吧!
玉良立即给伊美发电报,准备大后天动身。小晴也说服了父母,答应她下广州。她还要进城理个发,广东那地方比较发达,我们去了不要太土气。于是,和玉良一起去县城。
她们先在邮电局拍了电报,玉良遇到同学,便和小晴分头行动,约定下午三点钟百货大楼门口见。
小晴沿新街往前走,一家一家比较,人多,生意好手艺应该不错,但是难等;人少,可以做得仔细些,也好赶时间,恐怕新开不久,技术不精。比过四五家,来到“青春美发”门前。
“小姐,洗发还是理发?”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做出“请进”的手势,笑眯眯的喊生意。
她不好意思拒绝了,上了三个台阶,走进店里。里面有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小师傅正在帮人理发,刚好做完,把围布解下来,轻轻地抖落上面的碎发。小师傅抬头一看,惊喜的叫了起来:“哎呦,是你!”
小晴想,这些生意人为了揽生意,常冒充顾客熟人,套上几句家常,真像熟人了。你说哪个村的,他就说他有亲戚在那里,你说在哪里读书,他就说,他表哥也在那里读书。小晴不想多聊,还有很多事要办,三点钟要和玉良会面。她催着说:“师傅,快一点好吗?前面的刘海朝一边,卷两三个夹子就好。你是内行的,请你帮我设计一下,怎样好看就怎样做吧。”
“好!好!”小师傅让顾客坐上一张会前后转动的围椅,系上干净的白围布,小心地解下长长的马尾巴,细致地梳着,梳着。
徒弟说:“师傅,只烫刘海儿,我来吧。”
小晴正担心徒弟做不好,只听师傅说:“你在旁边看着,给我帮帮忙,来了人要热情招呼。”又问要不要洗头。她说不洗,快点做赶时间。师傅从前面挑出几缕,喷了点水,后面长发又帮她束好。动作很温柔,一边弄一边问:“你不记得我啦?我是跟你同村的香云的表弟呢。那天,你挑水的样子真好看。你生气的样子可爱极了。”
小晴对香云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不感兴趣,那天真没留意这个小师傅他在那里打牌。她从镜子里看他涂药水,上夹子,还给套了个粉红色的塑料帽子。她的脸衬得红红的,眼睛又大又黑。
“我常去盘古院子玩,朋友们叫我——七三。现在我开店了,没有空去玩了。那天,本来没有空,要香云姐带我到你家去玩,她说先打会儿牌。没想真见到你,后来有事就回去了。”小师傅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镜子里的小晴。
她想,到我家来玩?几时邀请过你来我家玩?我家里的人都匆匆忙忙,干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闲了可以看看书,我们从来没结交过打牌的朋友!早知道,真不会来你这个地方做头发了!
他的脸还很稚气,一缕头发弯弯的垂在额前,时下男孩子流行的发型。小晴只希望快点做好,懒得答话。
解下夹子,吹出效果,打上摩丝,做好啦!师傅连声夸道:好看,真好看!
小晴笑了,还是卖弄自己的手艺好吧。不过,还算满意。一边收拾一边问多少钱。师傅说不要钱了,送给你了,熟人啦朋友啦,以后给我在盘古院子做做宣传啦。小晴在椅子上放了三块钱就走了,她知道差不多。徒弟追了出来:“师傅说,做刘海只要两块五,找你五毛钱。”
小晴如期会到朋友,问头发好看吗,说起来还是个熟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