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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夜(九)

第二夜(九)

前些日子天气甚寒,虽微微地降了些春雪,可终是落不住的,一碰地,就化成了水。钦天监的上任监正左迁出京,新一任监正是个泰西学者,汉话不会几句,写得一手奇奇怪怪的文字,尽研究些阴阳数理之学。朝堂上下虽然表面上一团和气、风平浪静,然事藏于心而不表于情,有些不能指名道破的,就在私底下暗地较劲儿。

秋去冬来,东去春又来,转眼已过小半年。

楚阁老府上楚三少的书斋里难得一遇清静,案几上搁置了两份杯碟,里面斟满了龙井茶,算上一旁的羊毫墨盒,都是些助文思的。伏在案几前的楚幼安支起身子,端起翠玉茶盅,碧绿的杯体带着静静的禅意,浅浅呷了一口:“尹肃清怎么样了?”

“已经迁复原职了,”谢少牧瞟了一眼楚幼安手中通透的翠玉杯,打趣他:“看楚少这一身上下的越穿越素净,想不到连那套金镶白玉的茶具都舍得换。”谢侍郎倚靠在藤椅里眯起眼睛深深嗅着清香四溢的龙井茶香,

“是啊……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该换了。”楚幼安神色憩然,不紧不慢地答道。

是呐,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可这份情却无论如何也化不开,淡不了,曾经以为真情真心这种不切实际、昙花一现的东西,最好拿捏的分寸,就是对人聊胜于无,对己浅尝辄止,可真落到自己身上,怎么就偏偏不是这个理呢?阿荣说得对,有些话确实不要说得太绝了。谢侍郎摊开扇面,将话语一转,又落回到楚少身上,挑着眉梢阴阳怪气地戏谑他:“有道是‘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你不去找他?”楚幼安掉过头,单刀直入地问。

“阿荣也不全对,”谢少牧起身,拐了个弯回答道:“别人口中终成眷属的美谈佳话,那只是戏里才有的事儿,所以,倒不如去看戏来的实在。”语罢,他将手中一柄折扇折起来,顶着下颌,缄默着立在一旁。

“也罢,那是你的事,”楚幼安将茶盏放回桌上,用眼角偷偷瞟着他:“先前在熙春楼里打的那个赌,如今看来算是我赢了。”

许久未闻应声,楚幼安朝他望去,那人正苦笑着摇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光阴迅速,不觉春夏已去,秋冬来到,冬月葭草吐绿头,白梅也跟着悄无声息地静静绽放。谢侍郎正顺着玉曦宫大殿前的汉白玉阶梯拾级而上,陈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守在殿外,见谢侍郎匆匆而来,便拦住他:“谢大人,您还是把公文递到司礼监吧,此时千岁祖宗就在外头守着,您是见不着皇上的。”

“住口,陈公公是你们的‘千岁祖宗’,哪里来的‘祖宗’?不怕皇上听到吗?”平日里相濡以沫,耳濡目染,此刻处事圆滑的谢侍郎居然有几分尹肃清那种直言不讳的气魄。

“哐啷”一声,玉曦宫的偏门被打开,司礼监的陈公公打里边气定神闲地迈出步子:“皇上前些日子因尹肃清的是事儿动气伤身,正在闭关清修,下月初九之前不见任何人。”

“是皇上不想见,还是你们不让见?”谢侍郎紧逼道。

“咱家是奉旨办事,谢侍郎若是有自知之明,就不该在此时此地惊动圣上。”陈公公自是心虚,将双手拢进衣袖里,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

“若是户部的公事呢?耽误了要事,陈公公担得起这个责吗?”谢侍郎愤懑反驳。

陈参理亏,再试图阻拦,恐会落个僭越之罪,遂侧身行让。

大殿内,皇帝正打坐于高台的蒲团之上,龙涎香从形式不一、印地光滑的香炉里弥漫而出。

“谢卿前来是为何事?”皇上半阖着眼问道。

纱帘下垂,无风自曳,皇上睁眼,透过竹帘细密的间隙看见来人端端正正立在原地。

“微臣今日前来,有一事询问。”谢侍郎将手一拢,深揖长拜。

抬手,一旁的侍从迅速将皇上从蒲团上扶起,走下高台,侍卫掀起纱帘,一位面容憔悴的君王出现在眼前:“问吧。”

“古云,忠言逆耳利于行,微臣斗胆询问,可皇上当日为何要赐他杖刑?廷杖之刑从来都是宦竖佞幸报复异己的手段,皇上若明,自当了然。”

君王愣在原地,眼神里有千万纠缠不清的情感,是惊是悲,是悔是恨,交织在眼里难以说清,许久许久,才无奈开口:“众目睽睽之下朕如何袒护他?连你爹都在那时扯朕的肘,朕是身处其间却身不由己呐……何况尹肃清他没有证据,朕更不能听凭天象就定了兵部的罪。洪贤是内阁的首辅,指使颜仲的到底是不是洪贤,而洪贤和陈喜到底有没有暗地勾结,就连朕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况且当年“黄潇之乱”引得人心震惊惶恐时,也亏他及时调动各营骏马进行镇压。祸乱平息,他又在京城整顿军制,你我都知京师是天下的根本,一摇动则国家大计都会牵动,他为先帝立下汗血功劳,先帝器重他,信任他,如今朕却要罢黜他也非一日之功。再言朝堂上下六部二十四监,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这又让朕欲投鼠而忌器呐。”

“皇上如此处置尹监正是为何?”

“处置?处置……”一国的君王顺着层叠的屏障朝外望去,犬牙交错的山峦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浸在一片苍茫之中,只可惜这样壮阔的景象被高耸的宫阙隔绝在外,他继续道:“谢卿啊,你说,一国之君,是不是不该被儿女私情牵绊束缚?”

“是,皇上要做的是一国的明君,既为被万民称颂的明主,便该为了我大济王朝的江山社稷,为了普天之下的黎民苍生尽心竭力,前朝由盛而衰,由兴而亡,皆是蹈着同样的覆辙。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前朝有数弊,首弊是权阉横行,次弊是宫闱侍宠,皇上若是重蹈覆辙,便有轻抚国祚的危险,所以不该被私情牵绊,更不该将军国大事撇之脑后。”

“呵,圣君明主……真直接啊……半点回转的希望都不给朕留。这不像你行事的做派,倒像是尹……”皇帝仰起头,压制情绪般阖上眼帘:“都说‘社稷为重,君为轻’,可先帝不问政事,留给朕这个国器将倾的烂摊子,胶胶扰扰愈乱愈炽,可朕身边如今却连个肯助朕一臂之力的都没有。朕也想避祸远走,这样的江山就算拱手相让,朕也……”

“皇上,”谢侍郎冒然截断他的话:“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之骄子,肩负着匡复大济王朝的使命,方才的话,臣并未听见。”将腰深深一弓:“臣子不论九州四海身处何方,只要尽忠尽心,皆是皇上身旁的中流砥柱。”谢少牧庄重严肃地在圣上面前稽首下跪。绯红色的公服下摆铺开来,幞头深深贴在了地上,虔诚叩首,待到礼毕抬眼,他直挺挺地跪在汉白玉的地砖上,从容恳切地说:“皇上既为明君,便要亲贤臣而远小人,善于用人,持身为正者留侍君侧辅佐朝政,惑乱朝纲者待罪阙下以一警百。”

“以谢卿之意,孰是持身为正者?孰又是惑乱朝纲者?”

“臣有罪,”谢少牧缓声道:“古云‘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然臣为明哲保身而委曲求全,为逃避担当而信诺尽失,臣更曾为了独善其身而越俎代庖,做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利欲熏心,坏人心术,所作所为皆为苟且偷生,以上种种皆是罄竹难书,着实被君臣百姓唾弃,使列祖列宗蒙羞。于纪纲法度,臣是为贪生怕死,于圣宠君恩,臣是为恃功骄纵,于历代先祖,臣是为不孝子孙。所幸曾有一人告诫过臣,抬头三尺有神明,臣始终视此为警醒。如今户部侍郎一职,臣恐难胜任,恳求皇上允许臣降职谢罪,远赴吉安,代替尹知县补偿罪过。”语气不带分毫迟疑,语罢,又是引头至地、一丝不苟地顿首一拜。

“佞臣留不得,可贤臣留不住啊……看来朕做的最后一点尝试,到头来也是无谓的徒劳,还让谢卿在朕面前三叩九拜的,呵,就算是朕为了一己之私而对不住谢卿吧……来人,叫吏部把南康缺官册籍给朕拿来,”圣上一言,推心置腹:“到了吉安,朕愿你能和尹知县共同好好治理吉安。”

一国之君其实并不昏聩,亦不懦弱,虽耽于安乐,可到底是个有韬略有决断的英主。

元久八年腊月初,白落梅,冬清寒,总是有梅花凌寒独开,连京城短得只有半阙残诗的冬天,也能让白梅逮住那么几天,放肆地绽放在侵肌透骨的冬里,随风抖出淡雅的芬芳。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臣子一样,天子亦是如此。

辞过亲长,拜别祠堂,谢少牧回身看了一眼,京城的繁华,皇上的器重,众人的仰慕,家族的责任,这所有的一切,都要与之挥手告别了。头顶是赫赫的蓝天,眼前是重兵把守的雄伟皇城,最后看一眼这片天下最热闹的都城,遥望天下最雄伟的宫阙,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走马灯似的跌宕岁月掩埋了君王无数,留得一世英名的君主又能有几人?然而他眼前的这所城池,不管从古至今,亦或从今往后,依旧会有千千万万的官吏炯炯注视着万人之上的明君。他深信那位意气风发的圣明天子会大展宏论,尽其所能地经营出一座锦绣江山,开创出一片繁华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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