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非一看着小丫头,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就算壁炉里的火光在其中映出跳跃的影子,似乎也不能改变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如潭水般的沉静与安详。
“你的母亲呢?”他不相信她真的可以“原谅”。
“记忆里,我的母亲很爱我的父亲,她常常抱着我,说父亲和我,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虽然她不知道她会因此失去生命,可是,我相信,如果一切重来,她仍会以我们为骄傲。”歂瑞轻轻地说,一滴透明的泪水从她明亮的眼中落下,闪耀着令人惊艳的光芒,那光芒所照耀出的,是一条铺设在悲伤之上的道路,不是超越,是发现本质与接受事实,是对过往岁月的承认并努力接连幸福的未来。
兴非一的眼底终于有了错综的情绪,象丝线纠结在一起,失去往日的平静。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道:“其实,你这段时间的痛楚……都是我造成的。”
歂瑞疑惑地睁大眼睛,等待着他说下去。
又想起那天拿走小丫头手中的药品追出去的情景,他质问那个悄然离去的少年,既然身份已经被揭穿,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说出真相?少年却说出这样的话:“既然说出了谎言,就应该说到底,因为真相会在谎言造成的伤口上叠加更大的痛苦。”
兴非一想到那句话,眼中的情绪更加复杂,既然她在那样的伤害和怨恨中原谅了无限之主,他所想要说出的真相真的会如另一个自己的那句话一样,在她已经逐渐愈合的伤口上再次狠狠地刺入一刀,甚至比曾经的更深切,他所将要面临的怨恨,也将比无限之主所感受到的更强烈。离开的那段日子,他想了很多,其中就有将真相告之小丫头,三人重逢的那天本来是个绝佳的机会,但无限之主的退让,却使他忍不住再次想挑动小丫头的怨恨……纵然最后没有成功。
他自嘲地挑起唇角。正如她所说,除了那个家伙之外,他也不过是个不够完全的生命罢了,与其他某些自以为是的神祇没什么区别,都有着跟人类一样的负面感情,并经常为这些负面感情所操纵,做出跟他们所鄙视的人类一样的行为……渴望关注化为怨恨,害怕超越化为嫉妒,恐惧孤独化为占有,然后,用他们超于人类的能力妄图控制……
歂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那变化不定的眼神,揣测是什么能够惊扰这个冷傲少年沉潜隐秘的心灵。
“没有真纯体,没有无限之主的容器,更没有所谓的宿命。”兴非一等待着她指下的琴弦振动,等待着承受更惊人的风暴,“只是因为他遇到了你,他第一次踏入某种生命的生活。”
歂瑞指下的琴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手掌用力地按住了它们,将它们紧紧地压在琴身之上,眼泪忽然象大坝崩塌,狂泄而出。
伤害他人最终伤害自己,兴非一皱起了眉,而眼底则平静了,平静得一无所有。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父母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去世的?”在肆意横流的泪水里,歂瑞哽咽着问。
兴非一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家族没有背负宿命的厄运?”在纵情奔泄的泪水里,歂瑞平静地问。
兴非一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说,那十年之期……我前世的死亡和父母今生的去世仅只是一个巧合?”在汹涌如洪的泪水里,歂瑞大声地问。
兴非一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说,我能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我有特殊的身份?”在漫溢如溃的泪水里,歂瑞激动地问。
兴非一点了点头。
“杨学长跟我并没有前世的恩怨?”
“不,这是真的。”兴非一这次却否认。
歂瑞愣了一下,冷静下来:“那么,前世如果不是阎王保住了我,那么是谁?”
“是你岳父。”
“你所说的涉及到我和那个人的关系的话全是假的?可是……”她怎能相信那全是谎言?
“是,纵然天衣无缝,谎言仍是谎言。”兴非一轻轻地说,“包括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使你完全信任我。”
壁炉里的一根柴禾在高温下爆裂,发出很响的“噼啪”声,就好象古代官员断案前的那一下惊堂木,随后巨大的沉寂笼罩了整个房间,令人心慌。
父亲曾经抱着因为被小朋友骂做“妖精”而哭着跑回来的她说:“你虽然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你仍然是个普通的孩子,因为那不是你特殊的能力,事实上每个人都有那种能力,只是没有能够显示出来而已。你能看到,也许会因此感到痛苦,可是,你要记住:痛苦与幸福不是完全矛盾的,在痛苦的里面,总会有幸福存在。所以,接受这种能力,接受你自己,也接受你可能会有的不凡的经历。”
歂瑞抬起手,用袖子用力地抹去泪水,看向他的大眼睛澄澈如雨水洗过的晴空,声音有些暗哑却由衷地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停了一下,她又接道,“虽然你说你做的一切你说的一切全是虚情假意,但我仍相信你照顾保护我,是真心的。”
被放松的琴弦的和声在四壁间回荡,平淡而悠远,似乎可以调整世界的节奏。
“你……不怪我?”兴非一动容,犹疑不敢相信。
歂瑞摇摇头:“你的目标不是我。”
兴非一闻言错愕,可还是用沉默给予了她肯定的回答。
“所以我没资格怪你。”她带着泪痕的笑脸毫无芥蒂地向他展开,“对那个人的伤害,我们是共犯。”就是从乌狄妮对她倾诉的那天起,她已经隐约察觉到,那个少年纵然如兴非一所说从不试图改变什么,却并非无情无义吧?现在她已经明白,他不过是给了所有人选择的自由。
她下意识地轻轻拨动琴弦,使那令心灵沉静的声音不断地悠悠响起:“正象我刚才说的,你即便选择了我成为你的武器,而真正成为你的武器仍是我自己的决定。如果我当时没有先入为主,就会发觉你并不喜欢跟我说话却对我说了那么多,更错误的是,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听他的解释,甚至在他阻止你说出谎言的时候还自以为是地指责他。我凭什么抱怨你?明明是我在心里已经定了他的罪才开始听你的谎言的,明明是我已经不信任他才开始被你骗的。所以是我自动跳进了你希望我跳的陷阱里。因此,我应该为我的错误向他道歉,也应该为我前世的选择向杨学长道歉;而你,与其向我道歉,更应该向那个人道歉,不是吗?”
兴非一象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她,她似乎从来没将他当作神,不,不止是他,还包括那位无限之主。或许,在她眼里,神与人是全然平等的两种生命。“我们都不是人类。”他轻轻地说。
“我知道呀!”歂瑞暗示性地双手抬起电母的一侧……它足以证明这一点了。这张会因闪电而奏响的琴怎么可能会是凡物,能够拥有它的自然也不会是人类,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不断扇动,“我已经相信人类是神比照自身创造的,所以神跟人类一样有喜怒哀乐,而不是无情无性的木雕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