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分开，我们什么都可以牺牲，就是不能牺牲在一起的时间，因为我们的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没了。”
我顺南明河而下，在月亮岩找了家便宜的旅社住下来。和吉首一样，贵阳也是一座市区里有很多山的城市，月亮岩所在的这座山被千万年前的一场地质运动完整地削掉了一半，露出了巨大的岩石截面，酷似一弯明月，故名月亮岩。
月亮岩下面私搭乱建了许多后现代库风格的房子，我在这片房子中找了个最便宜的旅馆住了下来。这几天的太阳很大，即便是早晨走在去米粉店吃早饭的路上时，我也感觉到热气从地上腾起钻进我的T恤里形成了一个循环气流。这让我想起了拿匕首捅翻混混儿的那一天，因为那天也是这么热。记忆就好像是照片，不仅拍下了主人公，而且也拍下了旁观者，只是以前没注意而已，细回想之后，我在记忆中找到了旁观者们的惊骇表情，显然他们都被我的疯狂吓坏了。
因为不确定范昭会在哪一天离开贵阳，所以我一直在月亮岩住到了6月1日晚上。从旅馆里出来以后，我望着灯火阑珊的贵阳，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大了许多陌生了许多，也许这是因为这座城市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和范昭在贵阳住了很久，但是截止至今，我们从未在这儿生活。在街头游荡了一会儿后，我想起自己在贵阳还有一个温暖的小家，这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所以我加快脚步走回观水巷。
进门后，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偶遇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就在床上躺着。我定睛一看，这个女人有点像范昭，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女人就是范昭。我喊了范昭几声，她迷迷糊糊地没有回答我，我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烧得像块火炭了。我把毛巾打湿，然后叠在范昭的额头上给她降温。
范昭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一动不动，但是眼泪飞快地从她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我问范昭：“你怎么没回吉首呢？”范昭酝酿了很久，想说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口，范昭继续酝酿了一阵，仍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突然迸出一句话：“李小蛮，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家里等你回来的感受吗？世界这么大，我去哪里找你呢？我只好坚信你一定会回来，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说完这话，范昭仰起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跪在床前，和范昭抱头痛哭，在哭声中，我头一次有些可怜自己。情绪宣泄完后，我擦了擦范昭的眼泪：“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我们出去好好庆祝一下吧。”范昭说：“不出去庆祝了，你买点夜宵回来就可以了，我们的钱不多了，还要留着买户口呢。”我可怜自己没什么关系，但我不想让范昭可怜她自己，这样会让我很尴尬：“钱一定是有的，我出去转转，你在家等着我。”
范昭看着我不做声，我说：“我马上就回来陪你过生日，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撇下你走掉了。”范昭这才稍稍放心，她问我：“你出去转转也没用啊？地上又没钱捡。”我心里念叨了一句：“当我想捡钱时，地上自然就会有钱让我捡。”
离开范昭的那天凌晨，因为在西湖路上痛哭了一会，所以我走进不远处一家名叫金凯利的酒店，接着在一楼的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洗完脸后，我发现卫生间旁边有个侧门可以直接出去，完全不需要绕到大堂出酒店，当然也就不需要在保安的眼皮子底下经过了。当时这个细节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可现在我决定要出去弄点钱时，这个细节就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我戴上鸭舌帽，从侧门摸进金凯利酒店，然后躲在隔间里透过门缝观察。我之前没有干过抢劫这种事，也知道这种事有悖于一贯以来的原则，所以做好了被人活活打死的心理准备，当然前提是别人能抓住我并且打赢我。
十点多，一个傻傲傻傲的瘦子走了进来，看上去像是那类自诩为知识分子的混混，他的胳肢窝下面夹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估计里面有不少钱，所以我决定对他下手。瘦子撒完尿在洗漱台洗手时，我走出隔间一记重拳打在他太阳穴上，瘦子吭都没吭一声就栽倒在地。
我捡起瘦子的公文包，飞快地从侧门走出了金凯利。回家以后，我打开抢来的公文包，激动得手舞足蹈，因为里面不仅有四千多块现金，而且还有一台摩托罗拉的掌中宝手机，另外就是一些单据和一个工作本。
范昭扶着墙壁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这是谁的包呀？”我说：“我捡的。”范昭说：“你要说实话。”我说：“真是捡的。”范昭说：“在哪捡的？”我说：“在西湖路上的金凯利酒店捡的，有个人撒尿的时候糖尿病发作晕在卫生间里了，他的包掉在了我的脚下，所以我就捡回来了。”
范昭说：“糖尿病发作？”我说：“是啊，糖尿病发作，血糖瞬间升高，然后他就脸朝天了。”范昭看着包里的钱和手机：“这个人好像很有钱的样子。”我说：“是啊，他少了这么一点钱应该也不会太心疼。”范昭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很担心她会拒绝这笔钱，所以我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她，终于她说了一句：“既然这样，我觉得就没必要还回去了，你说呢？”我连忙附和说：“和你一样，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走吧，趁今天还没有结束，我们出去庆祝你的生日吧。”
范昭仍然很虚弱，所以我蹲在了地上：“来，趴我背上。”范昭说：“现在就出去吗？”我说：“对啊。”范昭面露喜悦：“等我一下。”我说：“干吗？”范昭怪地说：“你不觉得我要打扮一下再出门吗？”
家里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因为我们有了忙碌的理由。范昭把她不多的衣服搭配来搭配去，还不停地问我行不行，在我连连点头表示可以之后，范昭又走进卫生间洗漱起来。片刻后，一个焕然一新的范昭出现在了我面前，我钩着范昭的脸庞说：“你真美。”范昭说：“嗯，你总算表扬了我一次。”
范昭乖乖地趴在了我的背上，她说：“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背我吧。”我说：“感觉如何？”范昭说：“感觉你的后背还是比较可靠的。”我背起范昭走出了观水巷，从金凯利酒店门口经过时，已经有警车打着双闪停在那儿了。范昭当然知道了包的主人是怎么晕倒的，不过她什么话也没说。既然范昭不说，那么我也没必要多说了，我们就像是两个游荡人间的幽灵一样悄悄从警车旁飘了过去。
我们去了南明河畔的水岸西餐，点了范昭喜欢吃的烤大虾、鸡丁沙拉，通心粉和牛排，然后我又借口去上卫生间找了几个服务员，给了他们每人五十块的小费要他们待会端着生日蛋糕过来给范昭唱生日歌。吃到一半，灯光渐渐变暗，范昭说：“怎么啦？要打烊了吗？”过道的尽头，生日歌响了起来，那些服务员推着生日蛋糕向我们走来。范昭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双手撑住下巴看着我，满眼都是情。我说：“亲爱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你生日快乐。”
水岸西餐的打烊时间刚好是十二点，但是我给那个值班的保安塞了三百块钱，所以他允许我和范昭继续待在西餐厅里享受：“只要你别和那个姑娘在我这儿现场打炮，其他的，你们随意。”水岸西餐的氛围感了我和范昭，我们既忘记了逃亡的慌乱，也没有再去聊学生年代的那些幼稚屁事，而是像两个在贵阳从事人力资源管理的白领一样，端庄地聊了很多专业话题。
在聊天中，我们逐渐找回了过去的感觉，甚至还为了一个问题争执起来：“大学生是否具备劳动关系主体资格？”范昭认为根据现行《劳动法》，大学生不具备劳动关系主体资格，所以只能签劳务协议然后买意外险，而我则认为现行《劳动法》并没有将大学生卡死，所以没有课的应届毕业生可以签订劳动合同并购买工伤保险。
争论来争论去，虽然没有得出一个结果，但是我们十分惬意。出水岸西餐的时候，范昭挽住我的手：“明天干吗呀？”我底气十足地说：“去购物！”
别人的钱花起来就是不心痛，所以这四千多块钱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就被我和范昭挥霍掉了。范昭做了个头发，买了一大堆衣服鞋子，我则给自己买了一个埙。以前在深圳听过一个流浪汉拿埙吹了一首曲子——当时我不知道这个曲子叫“苏武牧羊”更不知道这个长得跟酸菜坛子差不多的乐器叫埙。
埙发出来的乐声似乎是被数百公里以外的风吹来的声音，听得我揪心不已，所以就高雅一回买了个埙，谁知才吹会了三个音就踏上了逃亡路。这次刚好和范昭逛街的时候看见有店铺卖埙，于是就买了一个，打算好好学会这样苍凉的乐器。
钱确实是没了，可范昭也重新变成了一个神采飞扬的姑娘，连看我的眼神都妖媚了许多，没有哪个女人会说自己喜欢钱，但是所有女人都需要钱来滋养她们。逛街回来的路上，范昭很调皮地学起了贵阳话中的三字经：“我日啊！”我也鹦鹉学舌般地跟着范昭学起来，可是范昭批评我学得不像，她很考究地说：“你要把这个‘日’字的发音拖长一点，这样才比较像。”
调皮是人的天性，只要范昭还能保持住这种天性，那就说明她仍然没有被生活摧残掉。
我把瘦子皮包里的那个工作本翻出来琢磨了一番，发现这个瘦子是记者，以曝光负面新闻为筹码讹诈了别人很多钱，搞笑的是，他每讹一笔钱就会记下详细的日期和数额，而他的老婆则会在后面打个评语。
譬如说3月15日，这个记者借着“消费者日”讹了整整三千元，他老婆的评语是：“不错，有一定进步，不过你需要注意方式方法，调整好心态，以更进一步挖掘自身价值，另外，我妈在南北特超市的提货卡用完了，你争取下次帮家里收一点回来，当然，其他超市的也可以。”听这口气，我基本可以肯定这个记者的老婆估计是某家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培训主管。
我琢磨了一下，用自己的钱去酒店里潇洒的人应该少之又少，他们的钱本来就不属于自己，所以我心理压力全无，打算用同样的手法去京都大酒店抢包，以此实现“社会财富的再次分配”。
我跟范昭说了我的想法，范昭同意了，并且她自荐说：“我要参与进来帮你把关，我至少比你要谨慎。”
我是一个见山爬山见水渡水的人，确定去京都大酒店抢包后就等着选一个良辰吉日行动，其他的事情就懒得想了，而范昭确实比我谨慎许多，她反复和我论证了各个步骤的注意事项以及可能发生的意外和补救措施。
我在京都大酒店里抢包时，范昭就站在酒店对面等我，当我带着包走到范昭身边时，她首先谨慎地问我：“彻底打晕了没有？”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后，范昭心花怒放地挽住我的手：“太好了，我们又有钱了。”我说：“小声点，回家再说。”
从云端回到地上之后，范昭又有点觉得不对劲：“我们变了。”我说：“什么变了？”范昭说：“我们好像已经犯罪成瘾了，我不太喜欢这样。”
范昭仍然清醒，而她的清醒就是对我的否定，所以我宁愿范昭和我一起享受不归路享受犯罪的乐趣，我说：“别想太多，想多了不好。”
京都大酒店比金凯利酒店更高档，所以我的运气比上一次的运气更好，抢了五千多块钱和价值八千多块钱的星力百货购物券。范昭盯着包里的那一大把购物券说：“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购物券啊？难道是个当官的？”
我继续掏啊掏，从里面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警官证：“糟糕，真抢了一个当警察的，这下子把洗脚水泼到龙王庙里去了，公安局铁定会成立一个专案组。”范昭说：“那你别再去酒店抢了。”我点点头：“不能去了，绝对不能再去了。”我有群朋友专事在湘西的国道上抢劫过往车辆，他们说抢了开宝马的个体老板没问题，但是不能去抢开桑塔纳的国家干部，因为这不仅是犯罪，而且是“和社会主义较劲”。
把钱和购物券翻出来后，我随手把包和警官证丢在了垃圾桶里，然后又随手把垃圾桶里的垃圾给倒掉了。范昭买完宵夜回来后，得知我就这么把包和警官证给丢掉了，她紧张得脸都白了，立即带着手电筒钻进了垃圾池里。翻了整整半个小时后，范昭愣是把包和警官证给找了回来。我问范昭：“你干吗呀？”范昭说：“绝对不能留下蛛丝马迹。”说完这话，范昭就把包和警官证扔到我们平时拿来洗脚的铁皮桶子里烧掉了。这事让我很愧疚，半夜躺床上主动向范昭做了很久的检讨。
逍遥了个把礼拜后，范昭说：“这么多购物券什么时候才花得完呀，我们不如分一点给拐子吧，他对我们还是很好的。”
我和范昭手牵手去了火车站，见到拐子时，他正在向平日里天天和他在一起的几个赌友讨债：“求求你们了，把借我的钱都还给我吧。”我问拐子：“怎么回事呀？”拐子捂着肚子欲哭无泪地说：“我病了。”我说：“什么病？”拐子说：“我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我是直肠癌晚期，我需要钱给自己治病，可是他们不还钱给我。”拐子潇洒一世，过得和仙人一般，临到头来却也敌不过病魔的折腾。
那几个赌友都知道直肠癌晚期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们赖起账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你说我们借了你的钱，你有借条没？”拐子哀嚎着说：“我当你们是我的兄弟我才借钱给你们的。”赌友们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有本事你就把借条拿出来。”拐子又气又急，一下子晕厥在了地上。
我走过去把拐子扶了起来，拐子费力地钩住我的肩膀：“求你帮帮忙，快把我送到家里去。”我说：“先去医院吧。”拐子说：“先回家。”我背着拐子飞快地跑回了火车站后面的棚户区，拐子住的这间房子连窗户也没有，推开门以后，迎面而来的污浊空气险些让我窒息。我对范昭说：“你到外面等我们。”范昭于是就没进屋了。
拐子哆哆嗦嗦地从床底下摸出了一包并不厚的现金，他说：“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能治多少就治多少吧。”我正要送拐子去医院时，拐子弯下腰去，病痛折磨得他再也无法把腰伸直了。拐子看了看四周：“他妈的，没想到我会在这里投胎。”我安慰拐子：“不要瞎说。”拐子额头上冒出很大的汗珠，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问我：“户口的事怎么样了？”我说：“还在等消息，多谢你帮我穿针引线，我想应该会办得下来。”
拐子带着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的这些钱想留着给自己买个骨灰盒，看在我帮你联系户口的分上……”我打断拐子：“你放心吧，我不会拿你的钱。”拐子说：“碗柜里还有一叠牛肉，我要吃完了再上路。”我连忙从碗柜里端出了那一叠牛肉，拐子说：“我今天就不请你一起吃了。”我说：“你吃吧。”
拐子佝偻着身子，捏起牛肉就往嘴里塞。很显然，拐子已经嚼不动牛肉了，所以他选择了放弃。拐子把牛肉吐在手上，用力看了我几眼，然后拿手指了指衣柜：“衣柜后面的东西送给你，感谢你送我最后一程。”话音刚落，拐子迅速把吐在手心中的牛肉重新塞回了嘴里，接着他就两腿一伸死了。
目睹拐子死亡的全过程，我感到一阵心悸，他像是一片浮萍，悄然间就飘走了，我心说即使自己活不长，也不要当一片浮萍。我即使要死也要像流星一样死去，短暂地划过人间后又抛弃人间继续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