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午后的天光苍茫,明姬冰凉的声音自带一种蛊惑力,将众人都带入了她的伤悲里,小蛮更是怔怔地落下泪来。
黑衣美人顿了顿,灼灼地看着小蛮,满脸寂寥中又透出一抹绝艳的笑容来,小姑娘你天真如斯,必定是被人照顾得太好的缘故,让我猜一猜,是哪个呢?
她把目光促狭地望向小蛮身后两个同样玉树临风的男子,笑意更盛了,又或者,两个都是?
那个午后,我踉踉跄跄冷暖不知地回到深山的茅屋里,病倒卧床数月的时候,也有人这样照顾过我的。
他满身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修为没有用去建功立业,却用来捉野味为我补身子,变戏法逗我开心了。北荒的深山里杳无人迹,他为了让我遣怀,每日都抱着我跃上山崖早观日出,夜览明月,烟霞与群星底下,我与他静静依偎,久了,竟有一种错觉,这茫茫尘世间,似乎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就只剩我们两个。
那些日子,我一面肝肠寸断,五内俱焚,一面却缠绵入骨,生死两忘,事实上,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到最后,都是这样的吧,像饮下蜜糖一般甘甜的毒药,又像戴上生长着荆棘的花朵,冰一般彻骨的疼痛与火一般热烈的快乐从来都难舍难分,不离不弃。
我病愈之后的一个月夜,他一如往常地抱着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话,他说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叫我乖乖在北荒等他,待他完满解决了,自会回来找我,从此永不分离。
那夜的星光璀璨,他的眼睛一如我初见他时那般明亮,他那样郑重地吻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丢弃家与国,换来一个他。
我当然相信他。
当然愿意等他。
我在北荒苦寒之地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刚开始的许多年,我犹能平心静气的等他。我在屋门前种下一株琼花树,又在门楣上悬上一盏长明灯,每到暮色四合,那灯光便绵延数里,我担心他若在晚上回来,会找不到归家的路途。
雪白的琼花开了又落,我亲眼看着那株琼花树苦心修炼,逐渐成精,待到她化作清秀的白衣美人与我树下对弈时,我才惊觉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
琼花精默默垂下眼帘劝我,“姐姐,从你种下我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千年了。如果是在等人的话,大可不必等了。那人,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那人,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句话像粒沙子一般硌在我的心上,那种痛楚,无天无地,日月无光。
仓皇之下,我只身踏上了前往北荒更北之处冰雪幻境的路途,传说中,上古圣物相思茧,就被那对打造他们的情侣藏在这冰雪幻境里,若能有缘得到它送给情人,必定可以生生世世白头偕老。
那个时候,我太害怕,害怕到恨不能抓住一切能够挽回他的筹码。冰雪幻境里无边无际都是白,没有任何一丝其他颜色,可是那种浩渺的苍凉和寒冷,根本不足与我的心境相敌。
同以往的寻宝人一样,我在被施过法咒的冰雪幻境里迷路了。
没有方向,没有食物,心力交瘁,至那一刻,我所有的骄傲被践踏得一丝不剩,因此脚下的冰山崩塌时,我没有使出法力来挣扎,任由自己坠落下去。
我只是想,就这样死去,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再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又一重晶莹剔透的世界,原来那冰山之下,是一个冰晶筑成的宫殿,宫殿里空无一人,而殿中的水晶高台上,赫然安放着三颗殷红如血的蚕茧。
那自然便是让九州八荒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相思茧。
我不知道莫测的天数为何选择我来得到这三颗相思茧,但当时的我,几乎喜极而泣,我总觉得,大难不死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得到了相思茧,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我一定还有,重新见到他的那一日。
拿到相思茧后,我恢复了所有的斗志和信心,以最快的速度一路往南,离开冰雪幻境,再离开北荒,我要去找到他,亲手将相思茧送给他,然后带他回家。
呵呵,只可惜,我没有带回他,却带回一个与他有关的消息。
最开始他伤重现出黑龙的原形时,我便知道他是天上的龙族,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是显贵的龙族,还是龙族的太子,九州八荒赫赫有名的战神,将来天君之位的继承人。
他在我出去找他的五千年前,也就是从北荒离开我不久,便在天宫里迎娶了天族的仙子。后来,那个天族的仙子给他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再后来,他带领天族将士征讨南海鲛人,被海国的海皇一刀贯穿胸背,战死疆场,元神灰飞烟灭。
天君含泪将他的遗体放进玄冰晶棺,沉入蓬莱的海底,享受与历代天君同等的尊荣。
他的一生悲壮又完满,只是这完满里,并没有我,没有留一丝空隙给我,给,为了他背弃家族、永失故土的我。
我浑浑噩噩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无星无月的夜晚,心里想着,早知道等待我的是这样一个结局,还不如那时候便死在了冰雪幻境里,死在那虽然冰冷,却无比洁净的地方。
这个死字提醒了我。
那个时候的我,归家无路,生无可恋,只剩胸中一腔悲怒,和手中三颗相思茧。像个绝大讽刺的相思茧。
那腔悲怒有如红莲业火,将我整个身体都熊熊燃烧起来,无论怎么样都扑不灭,于是我只好任由它彻底燃烧下去。将目力所及之处,燃成一片血红的火海。
等到周身再凉下来时,我已经在这相思茧上了。
原来悲怒之下,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以修罗血为咒,将魂灵附在了这三颗相思茧上。
我诅咒天下间所有被它们祝福的情人,非死即离,永无携手之日!
七
窗子外面日光曈曈,黑衣美人的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只在唇角多了一抹阴冷的笑意,然而,已经足够让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了。
白石道长自始至终没有抬头,面色却苍白如纸。小蛮愣了许久,突然呆呆地看着明姬道,你说的那个人……
她刚一开口,夜无和流云心里同时暗叫糟糕,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小蛮真是从来不让他们失望。
“”你说的那个人,不正是银妆前世的那个爹吗?话一说完,红衣少女才如遭雷击——又闯祸了……
黑衣美人微微一怔,笑意旋即一层一层深邃起来,诸多幻灭在她眼中明明暗暗的拂过,最终缠绕在一起,杂花生树般绽放成绝美的姿容。她笑出了声,“呵呵,原来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屋子里很静,没有风,然而她的黑色纱裙与墨色长发一同猎猎飞舞起来,无形的气流从她身上蓬勃奔出,在空气中急速流动,小蛮慌了,连忙拼命摇手,“不……不……你听我说……这个银妆她不是真的……她其实……”
说到这里,小蛮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慌忙转过头去看静立在门旁的白石道长,所幸她正望着虚空处,目光涣散,根本没留意到她说了什么。
明姬亦没有留意,拜小蛮提点,她已将这数万年来所有的委屈、悲伤、愤怒,通通化作念力集中在了一起,预备做最后一击。
呵呵,父债女偿,再公平不过了。
她返身要折回银妆项上相思茧的一刹那,夜无飞身取下原本悬浮在半空中的玉魂,将纤长的食指和中指并在唇上飞速的念诀,玉魂光芒大振,在银妆的床榻前形成了一道光之屏障,明姬虚薄的身影如同黑色的魅蝶撞上琉璃灯罩,挟带着如同月光碎屑一般的盈盈光点,从空中摇曳着重新又坠回了地面。
白衣公子清莹的眸子里不无怜惜,他定定看着面前的黑衣美人,幽幽叹道,“负你的人只有一个,你能不能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明姬拂袖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全部敛去了,凛冽的蓝影,从她点墨一般浓黑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那是与曼陀罗相仿的,迷离而危险的颜色。她的声音虚浮的飘荡在光影之中,“美丽的小白狐,你当真以为,我会怕你吗?我不过是对借你玉魂的人存一分牵挂罢了。你若再不自量力,休怪我大开杀戒,叫这里所有人为我陪葬,包括,你心心念念护着的红衣小娘子!”
夜无淡淡的笑了,静静垂下眼睑,“那我更要阻止你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哪天送我和我的小娘子相思茧,由着你继续错下去的话,我岂不是也要跟我的小娘子永无携手之日。”
红衣少女羞红了脸,正要张口驳那登徒子,不知怎的瞧着他秋水般明净而波澜不惊的容颜,她的心突然第一次软了下去,愤怒与屈辱刹那间如云烟般消散得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