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汤玲是我的梦中情人,那时我上高中,17岁。
17岁的年龄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我就是莫名地喜欢汤玲,没有理由。
汤玲长得并不漂亮,瘦瘦小小的,额头生得高而宽,稀稀疏疏的头发有些枯黄,有着一手好画、一双冷艳的眼睛和一张苍白的脸,这些使她看上去颇具古典韵味,而我,就在韵味中迷失了方向。
那年夏天,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汤玲落榜了。我扭头拉住她离去的手,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做我的女朋友吧,我喜欢你。”汤玲摇摇头,苦笑着推开了我的虔诚:“去你的,我们是不可能的。”
可怜的第一次表白,就这样给惨遭拒绝。
遭到拒绝的哀伤很快被上大学的喜悦冲淡了,我背上行囊从武汉走往广州,开始了大学生涯,像火车开始了新轨道,汤玲也像尘封的相册锁在我的心里。
后来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中文系的张雪。我们如形随影,读书、学习、相伴去逛街。我的姐姐响柠非常喜欢张雪,没想到,张雪的孤僻被看作了沉静,敏感被看作了懂事,她是那种表面循规蹈矩、叫大人一万个放心的孩子。如果说汤玲是骨子里透着灵气的小女巫,张雪则是个浑身流淌着温柔的小天使。所以,响柠并不喜欢汤玲。她说:“女孩子生得太娇媚,多半不肯安分守己,你别和她走得太近。”汤玲知道后,反而笑道:“响柠姐在影射我是狐狸精吧,她有所不知呀,做狐狸精可是我自小以来的梦想,只可惜我目前功力尚且不足呢!”听罢,我只好一脸苦笑,无言以对。
可惜的是,“小天使”的父母并不接纳我。张雪是广州人,她的父母一再阻挠张雪和我谈恋爱,因为我是外地人,毕业后也不可能分在一起。他们的反对像是给了我们的热恋史浇上一瓢冷水,也使我们清醒了许多。为了将来有能力在广州扎根,我俩更加勤奋地学习着,而课余时间就去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我做广告文案,她做策划,配合得天衣无缝,屡次受到老板嘉奖。
那年寒假,张雪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跟我回武汉过年。我的父母当然高兴得满脸通红,老同学们也成帮成伙地过来看望我,实际上是为了看看我的女友张雪。漂亮温柔、落落大方的张雪自然给我增添了不少面子,同学们朋友们对此惊羡不已。大伙儿一起聊天时,有人有意无意间谈起了汤玲,原来这个曾经让我心动心痛的女孩高中一毕业就交了男友,对方是个“的士”司机,拿钱宠着她,据说她现在“傲”得很,不跟老同学来往了,但她仍旧在画画,画一些情绪化的、不着边际、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旁的张雪对这个神秘人物甚是关心,扯着我的衣角不停追问汤玲是谁,朋友们只好不怀好意地傻笑。我红着脸,想了想,与其让她怀疑,不如老实交待,于是我把汤玲的故事告诉了她,我很坦然,因为张雪早已完全占据了我的全部世界。
2
再后来,我一连串拿了三个市级广告创意奖,凭借自己的实力闯进一家外企广告公司。刚进公司,老板就给了我种种优厚条件:解决户口留广问题,底薪3000元以上,并提前把一套崭新的两室一厅住房分给我。这些不正是当初我与张雪奋斗的目的吗?我毫不犹豫签了合同,似乎已经看到了美好的前程。
有了自己的小窝自然要比在学生宿舍过得自由而惬意,张雪也常过来看我,我想,等我有钱了,有房子了,这些都足够保证两人以后能在—起。然而,安静的日子,却因汤玲的突然到来荡起了阵阵涟漪。
那一天,汤玲拎着行李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门口,她是前来投考广州美术学院的。两年未见,她依然瘦小、精灵、不羁,见面的刹那,那种失却许久的骤然悸动的心跳感觉竟再次涌上我的心头。
汤玲说她厌烦了花男友钱的“大小姐”日子,还是像我这样上大学的感觉好,这次她甚至没跟男友道别就只身来到广州,而来到这里,想到的第一个人也就是我。
我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从牙缝挤出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汤玲。”
汤玲只是穿着一件黑色的套装,似乎仍有些不解风情,头发略微有些鬈曲,自然地披在肩头,巧妙地衬托着她的瓜子脸,肤色非常白皙,在东方人中几乎白得有些透明了,那是天生的。我看到她的眼睛似乎在笑。她慢慢走了过来,瘦小的身子在杂乱的人群中穿梭着。虽然中间隔着杂乱人群,但我仍能看清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忧郁的眼睛,瞳孔里仿佛埋藏着什么东西,她的嘴角和下巴都是非常古典式的,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
她来到我跟前,柔和的声音随之响开:“很久不见了。”话音刚落,她就非常礼貌地伸出右手,作握手状。几年不见,汤玲似乎多了几份忧伤,她的脸颊上有了些血色,但语调仍然平稳。
我腼腆着问道:“你还好么?”
汤玲点点头:“还好,时而患得患失。”她将脸埋进手臂里,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渴望与他终老。”
“哦!”我回答得有点不太自在,然后一个轻微的叹气声,汤玲的声音随即在我的耳边响起:“你呢?”
思绪在脑中飞快地运转,我思量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我现在和张雪在一起,你是知道的。”
汤玲沉默了很长时间,自语道:“可是,你说过,她并不是你理想的女孩。”
“我需要有人依靠。”我慢慢唱出那句歌词,“我会说我愿意做,我受够了寂寞……”
汤玲看着我,半垂下眼,沉默了起来。
我的房间很乱,我解释说小说家的房间都是这样的,凌乱的气氛才能激发灵感。一进门,到处是CD、书籍、报刊,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床上也扔了几本杂志,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两本卡夫卡的小说。汤玲弯下腰拿起那本被我翻得破烂的《城堡》,转头看了我一眼:“你还在写小说啊!”
我幽默地笑笑:“对,我还有个伟大的野心,我要写出世界上最漂亮的华语小说。”
汤玲吐着舌头:“好样的,我先为你打气。”
由于汤玲的到来,我只好把房间让给了她,自己回去学校宿舍。而后,汤玲—边画画,一边做起直销小姐,她在没钱的日子也拒绝我的接济。那段时间,我看得出来,她似乎心情不好,经常喝酒、抽烟。
3
—个初夏的傍晚,我带了张雪去拜访汤玲,那是她们第—次见面。
那天,汤玲莫名地喝了很多酒,苍白的脸变得绯红,眼里喷出不安宁的火。她大口大口喝着酒,拉起张雪的手,说:“苏昱是个好男人,珍惜他,你会幸福的……”说完,她晃悠悠地站起身,把摇滚乐调到最高音量,然后在屋里来回徘徊,仿佛她成了整个世界的主宰。
张雪扯了我的衣角,悄声在我耳边说着:“她一定遭遇什么痛苦的打击……”
我还未回应张雪的话,汤玲就突的转头问我:“苏昱,你说,爱情是什么?”
“这就是爱情!来,陪我喝酒!”未容我作答,汤玲已经倒上一杯酒递到我前边,指着酒瓶,眼睛眯成一线,又指了指她的画,“喏,苏昱,过来瞧瞧,这是我的新作《六翼天使》。”
那是一张没有实物的油画,灰暗深沉的底色,锈红的斑点,令人触目的亮白如彗星般划过一道痕迹。
皱痕累累的画纸上,一名金发天使正跪于辽阔草原上,抬头仰望遥远的天宇,左手紧握一张龙纹金弓,背部挂有一筒银箭,还有背部两对辽展欲飞的羽翼,猛然看去,给人带来一股荡气回肠的感觉,也使人涨起放飞翅膀、荡舞长空的凌云壮志。这是什么地方?我茫然地四处张望这片陌生的领域。在这片幻境般的草原中,萦绕着一股氤氲的白色气息,奇怪的是,它并没有阻碍我的视线,反而让我一阵神清气爽,那舒爽的感觉沁入心脾。
这是一幅神奇的画,凝视间,我发现自己走进了画中,也就是那个梦一般的幻境——
草原上,我看到七彩羽翼的美丽鸟儿在那茂盛的青翠大树间鸣叫着,上下飞舞着,似是在欢迎着我这个陌生来客。不时从林间走出的珍奇野兽自我身边安然走过,并没有因我的存在而有着丝毫的不自然。
一泓清水自远方的山峰蜿蜒而下,缓缓流动。河水并不深,但清澈见底。密林中隐隐传来银铃般的笑声,还有人的声音,我兴奋走去,心想,也许那里居住的人可以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沿岸的绿树红花中隐藏着一股莫名的气息,和谐、温馨。脚下油绿的青草轻轻抚摩着我的赤脚,难以形容的舒服。顺着那笑声,我来到一处幽深的水潭。拨开巨大的乔木树叶,我的眼瞳骤然映入一片美妙绝伦的景象。潭水之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柔美的香气,一个个美丽的天使在潭中嬉戏打闹着。在朦胧的雾气中,她们那白玉般瑰丽的肌肤上泛着乳白色的柔光。她们的胸脯上用美丽的贝壳做成的衣饰遮住了少女最宝贵的地方。这个惊艳的画面让我一阵晕眩和心惊。她们在水中翻腾着、舞动着,柔若无骨的身形飘忽柔软,像水蛇般扭动身体。我从未见过如此艳丽的景象,禁不住面红耳赤。扑通!扑通!我的心跳加快了,呼吸也变得凝重起来。
“啊!”悦耳的叫声,那些美丽的天使发现了我的到来,轻轻一跃,跳到了岩石上。
我抬头望去,中间那个背对着我坐在大石上的天使讶异地转过身。我的呼吸停住了,眼睛已经牢牢锁定在了她的身上,难以移开。她的美丽有如一道灿烂的霞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不敢直视她那瑰丽的面容。她的嘴边微微翘起,微笑地望向了我。那个笑容在我眼前晃动着,她就像是神话般的不真实、神话般的虚幻,我寻遍古往今来所以的形容词都无法描绘贴切,但却又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实实在在。
她展开翅膀,缓缓飞到我的跟前,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霎时间,我惊呆了,她的声音天簌般在我耳畔响起,那么的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