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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皇英不容共湘竹 昆仲相煎病豆箕

阴冷的天际,鹅毛飘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下停停,却也不算太大。或在盛世年间,此时便可在后园寻个亭子,围着炉火穿着锦裘,品着香茗与三五好友赏雪;如是谁有感悟,还可赋得几句诗来,博些喝彩——若是有名流仕女共聚的诗会,得了青眼相顾,也能成就一段可被传诵些日子的才子佳人故事可怜,只是乱世。

这场不大的雪,不知道多少缺衣少食的饥民又将饿毙。冉闵坐在檐下,看着身侧几上的地图,听着边上负责处理民政的官吏禀告,紧皱着的眉头从没松开过。让百姓活下去,这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个头疼的问题。哪怕去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也不曾让他如此忧愁。再精良的战法,终归无法击退饥饿与寒冷。

跟在一旁处理政事的刘玄,眼见冉闵叹了一口气,连忙道:“公爷,军中也只有不足一月之粮”开仓济民,官仓里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这年头,说不准战事突起,便是有心侍候庄稼,那得先保住性命。大军杀来,管什么松土施肥秋收之类?赶紧逃得性命方是。官仓本来便不富足,冉闵来并州这些日了,开了许多次仓了,哪里还有余粮。

“杀马吧,总得撑过这个冬。”冉闵闭上眼睛,无奈但却坚决地吩咐。他举手止住将要开口的刘玄,“若看着百姓皆成饿,汉军营再有战力,又如何?”杀马,意识着汉军营将失去追击敌军的能力。如果无力追击,就算击溃敌人,也无什么斩获。何谓伤十指不如断一指,就是这样的道理。

刘玄憋红了脸,但终于没有再说什么,领了令自带那官吏去营中寻些老弱马匹。

“杀马,又能支持多久?”远远却听见一声清朗的询问。这原本有些嘲讽的语句,带着深重的忧虑。任谁听了,也能察觉到发问者心中,对那些饥民困境的焦虑。在这风雪里,教人听着,便由然生出暖意来。

冉闵抬头望去,却见远处在前引路的部曲身后,有人撑着一顶油伞,褒衣博带缓缓行来。雪是白的,那人一身宽袍广袖也是雪白,随意披散的黑发在风雪里极生动,衬映着俊朗的面目,看上去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非余所为。”那人行近了,却原来便是上回带着一大群奴仆下人,去那襄国城郊的小院的那位安石公子。他搁下手中伞,抖去袍上雪屑,坐在几案另一端,淡然对冉闵如此无头无尾地说。

冉闵提起几上的小酒坛,为他满上一碗酒,然后点了点头道:“意料之中。”

若是谢安要害他,必不会鼓动阿吉来动手。冉闵从没轻视过自己这位朋友,他深知谢安便是不做则已,一旦出手,必定早就布局完整,步步相逼、环环紧扣,不可能教唆阿吉来斩自己一剑,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结束了。

谢安端起那碗酒,却没有喝,只是左右端倪着那个边沿有些破损的粗瓷大碗,半晌,笑道:“汝路艰难。” 原还以为是出土的不知何年的古物,看了仔细,却便时左近新烧的。一个公爷、一州剌史,又非宴客假装清廉以博声名,在内堂之中自饮,用的却是不知哪个民间土窑烧的瓷碗,还有些破损,可见冉闵这个剌史,日子并不好过。

听他这么说,冉闵苦笑道:“意料之中。”

要求奢华享受,如石虎父子一般,容易。手中有兵有刀,辖下有地盘,有食邑,自家人过得舒坦,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如石虎父子一般,不理生民死活,横征暴敛,锦衣名马、酒池肉林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冉闵不是这样的人,自立志卫护北地晋人,这条路本就知道艰难。

谢安饮了一口酒,放下碗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交与冉闵,却是写着:劣徒棘奴启。

拆开信,一笔蚕头燕尾的八分汉隶透着篆味,极得《熹平石经》的根骨,教人未看信中所述,已不觉持书正容来读。信中内容只有寥寥几行,大意说是:阿彩这两年来很不对劲,练剑练得如同疯魔了一般;剑法倒是大进,上次阿吉去问了几句话,惹得她拔剑而起,第四剑阿吉就不得不远遁而去。老人很担心,所以谢安去看他,便托了这封信来,“汝乃吾徒,彼亦吾徒,安能为豆伤箕?”

冉闵看着信,那位自小教育他兵法武功的老者,尽管他说自己是连姓名都羞于提起的人,但在冉闵的心里,素来是大能耐的智者。读着信,却能看见这年迈的老师,在小院子里那棵半截的老树下无奈的愁容。

“余非为私北上。”边上谢安端着那粗瓷碗,疏懒地倚在几边赏着雪,淡然地这般说。同样的碗,同样的酒,同样的雪,他往那里一坐,便是看天地银妆素裹,赏残枝带飞白,观坡石染雪渍。

冉闵点了点头,收起信道:“意料之中。”谢安自然不可能为了送这封信而专门北上,他不是这样的人。谢安也点点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搁了碗站起来,持了那伞,也不向冉闵告辞,放歌而去。那腔调极具古意,细听起来,似乎是《九歌》的风韵。

“夫君。”温柔的声音在冉闵身后传来,一件厚袍加在肩上。冉闵回过头去,却是数月前为他生下智儿的董氏。他回身握住她的手,温声劝道:“雪大,快回转入内,莫要着了凉。”

董氏被他握着手,脸上有了几分晕红,左右瞄了一眼,还好这天气没有下人丫鬟在园子里,否则却也是难为情。这时节,闺房之外,有教养的男女,便是夫妻,多少还是讲究些分寸的。当然,若遇兵荒马乱之中,莫说夫妻,便是叔嫂,自是当引《孟子·离娄上》之中的: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为妻去一趟襄国吧,把智儿抱去让老师看看,也随便去劝劝阿彩”董氏鼓起勇气,向冉闵说起此事。其实上个月,石虎就派了宫中女官来,说是那无名老者年迈孤单,让冉闵择日把出生几个月的冉智送去襄国让老人看看,以慰老怀之类。

或者石虎也老了,老人才懂老人的心思?但于汉军营的兄弟来说,却都暗地纷纷咒骂着,这是要才几个月大的小公爷,去做质子啊!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答案?没有人知道。能够看得见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冉智没有送去襄国,那么冉闵必定会多出个不孝的印记。

“不行!”冉闵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董氏的提议。他放心不下董氏,她可不像阿彩一般,习得剑术在身可以自保的。这乱世里,穿州过府,虽说有护卫,但毕竟还带着才出生几个月的婴孩,教他如何能安心,“阿彩妹子没事的,过些日子,某闲了下来,自去看她。”

他原本便是伊在闺中仰慕的英雄,嫁与他之后,向来都是言听计从的,但这一回,她却犹豫了一阵,积蓄了许久的勇气,才将手从他双手里抽出来,前所未有地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杀马总归撑不了多久的”她有点畏惧地停顿了一下,但究竟还是把话说下去,“若是妾身带着智儿去了襄国,邺城那位或便安心一些,也许能调些粮食来”她终是不忍看他日日为那些饥民的温饱而心忧如火。

她与阿彩不同,这也是那无名老者赞同冉闵娶她的原因。她不单愿为他分忧,也知道如何为他分忧。或者她不太敢开口,但她心里明白。毕竟是祖上几代,在衣冠南渡以前都是耕读传家的。虽说五胡入侵北地,留于北地的晋人,都在不断的逃乱之中,但这家教还在,与那朴素而随性的阿彩却不是一路人。

这也是谢安来了不愿提出去看看冉智的原由。不但是她能将事体看得分明,且有些话冉闵难以启齿的,她身为妇道人家,必要时却可以胡乱说出。便是说错了,也认真不得,这年代女人的话,原就大多做不了数。

冉闵扶着她瘦弱的肩,虎目不觉泛红。要靠妻儿去襄国变相地作为质子,才能让并州的百姓过这一个冬,他的心自然有撕裂一般的痛。但他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杀完马以后,难道放任饥民饿死吗?

“金银珠宝,尽量带去,能换一点粮食都是好的。”这些东西充不了饥,取不了暖,在并州地界,全然是没半分用处。冉闵说罢,长叹一声,仰头望着屋顶。不知可是怕滴下泪来,还是想透过屋顶、透过这灰蒙蒙的天际,找寻那能带给人温暖的太阳到底藏匿在哪里。

她眼中却便渗出泪来了,如散落的珍珠,晶莹剔透,没有悲伤,尽是欣慰。他没有对她说诸如“有劳”、“感激不胜”、“却是苦了你”等等之类的话来。这于她来说,便是极好的安慰。夫妻之间,原是不分彼此,他不来谢她,才是真的把她当作妻。

“董氏来了襄国?”刘妃有点不敢相信地隔着屏风问张豺。但她转眼却又悉然了,冷笑道,“原以为这兰陵公是市井所传诵的英雄,想来应有些不同。如此看,却真和那些‘英雄’一般无二,妻儿岂应累大计!”

张豺皱了皱眉,有些失望。按说这刘妃经历了国破家亡之离难,应早便抛去许多闺中少女的不合实际的憧憬才对。此时听她说起,显然对于冉闵,她多少也是有些好感的。不过转感一想,冉闵这等样人,在这乱世之中,能让妇孺觉得可依靠,却也本是应有之事。

犹是刘妃这原本是后汉的公主,转眼便崩散陆离,更是时时希望有个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他张豺把她送给石虎,在她心中,终不是可靠之人。这时却听屏风后刘妃又道:“还好、还好”却是她仔细看了线报,发现冉闵命自己所有的部曲随董氏到襄国,充任护卫之职。她话语里便带了一缕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庆幸,“看来,他终归不是那些个寻常英雄啊!”

这年头,妻可以再娶,子可以再生,但忠心、历经沙场用刀和血淘汰了弱者,而幸存出来的部曲,却是立身的根本。冉闵把身边所有的部曲都充做董氏护卫,他终是有情义的,与那些为了权柄不顾一切的“英雄”还是不同。

在屏风前的张豺摇着头,从鼻子里叹出一口气来,打断了话头问道:“某人的劣迹,传播到并州了吗?”若是能使得冉闵对他们要对付的敌人,有了恶感,至少将来动手时,冉闵不要插手,便也是好事。

“若是能将董氏害了,栽到那位头上,或者更是省了几分气力。”屏风后的刘妃回语声里全不带半分情绪,只是计划道,“只不过兰陵公的部曲,战力煞是可观,重重护卫之下,要动董氏,怕是不易”

张豺只觉额上有汗珠渗出,很难相信,这刘妃方才对冉闵颇有些仰慕,甚至看到冉闵把部曲全充作董氏护卫,隐隐还有点偶像没有倒塌的庆幸;转眼间,便要计算如何去害董氏,再撩拔冉闵去与那位对垒女人一旦发起狠来,比男人更为刻骨,更为可怕。至少,张豺知道,屏风后这位,绝对是不能招惹的。

自从董氏住入了那小院子里,阿彩的剑练得愈加的勤了。天未亮便听得院子间长剑舞动的破空声,阿彩一剑在手已能破冉闵部曲的三人小阵,能与十人合击小阵相持仍占上风。夜深了,连远处那些胡人都不再吵闹,仍能听得到木桩上,剑尖刺击啄木声。

这夜无雪,月如霜。董氏抱着婴孩,看着那在院子里的木桩间,不停刺击的倩影,由然有些心酸。她并没有想到冉闵会来提亲,尽管她因为仰慕他而耍小性子推了好几桩婚事。但她是个明白人,梦终是梦。她知道终有一天,是要嫁人的;而嫁的人,她也很清楚,不可能是她梦里的他。

却没有想到,那个她看着长大的远房堂弟,用他的命来为她圆梦。

小她好几岁的堂弟,母亲去得早。女孩总是早些懂事,她节省着本就不多的食物,偷偷地给那堂弟,终于使得他长大成人。堂弟对她有种类如对母亲的依赖和关心,而自然也知道她的梦。

圆了梦的她,每每沉浸在温暖里,总会想起小时候,瘦得跟柴火杆一样的堂弟。

她又何尝没有一种视那堂弟如子的感觉?听着他战死,她痛哭了几场,但她不是那种会用伤痛来刺伤自己的女人。逝去的不应成为将来的重负,她是个明白人,这愈使她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

纵身跃到她面前的阿彩,那淳朴的阿彩,凶狠得如一头受伤的母虎,在自己的地盘见到仇敌。阿彩冷冷地望着她,有几分失落;更多的,是恨意,如冰一样,从眼中透出,刺向董氏,怕比剑还利。

“你带着孩子来这里,炫耀?”这是董氏这些天住下以来,阿彩头一回开口。有些东西满了,一旦打开闸门,便控制不住了,“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能帮大兄什么?生孩子吗?生孩子谁不会!”

朴实的人,愤怒发作起来,也是朴实的,没有什么冷嘲热讽,“凭什么?凭什么?老师说我凡事顺着大兄,这有什么不对?你天天和大兄吵架吗?”她的言辞并不恶毒,甚至有些呆板。她本就不是一个恶毒的人,这本性总归脱不了。

董氏面对着愤怒的阿彩,还有她手中那把剑尖乱颤的长剑,她退了一步,轻声道:“妹子,你吓着我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她不会顶着剑尖去证明,自己对于冉闵是如何的深情。她也从没将阿彩视作对手,要争个高下。劝她,只是不愿让本已政务繁重的冉闵,再添忧苦。

董氏轻拍着孩子,月光洒下,如她那七窍玲珑心肝泛出光芒来,透体而出莹光生辉也似的。“我自是不愿你有事,只是也不知如何劝你。若是由得我做主,不如妹子便来与我做姐妹,如何?”那便是劝阿彩做峨皇女英共侍一夫了。她又道:“夫君说,他知道你的。所以没事,教我不必担忧。”

“啷当”,阿彩听着,那长剑失手跌落,她突然间发觉自己对董氏恨不起来。董氏从来就没有和她争夺过冉闵,是冉闵三媒六聘将她娶过门的。何况董氏也不妒忌,反而大度地说可以同意她进门,她真不知从何恨起。她喃喃道:“不,若两情相悦,何必妻妾成群”

说着失魂落魄地自顾向闺房走去,那脸上褪了恨意,却显得面容枯槁,哀绝莫过心死。

“哇啊!哇啊!”董氏怀里的小婴孩突然哭了起来,这啼哭声使得方才进退有据的董氏,立时失了分寸。老者年迈睡得早,董氏也不敢大声召唤奶妈和下人出来帮忙,只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安抚着怀里的婴孩,谁知那哭声却愈来愈响亮。

正在焦急之际,却觉手中一轻,便听阿彩冰冷的语气里,有掩遮不去的温暖,“几时吃的奶?”

“大约半个时辰前,奶妈睡下之前喂的,妹子,你说他这是”董氏颇有些如释重负,而又寄望着阿彩可以把这婴孩哄睡,不禁带了几分热切。

“尿湿了。”阿彩麻利地抱起小孩进了屋,三两下便把包裹着小孩的布包打开,换了干净的尿布,家里那几个被废太子害死的弟弟,从小都是她带大的。侍弄这个小人儿,对她来说,真是手到擒来。换了尿布又哄了一阵,小人儿便又睡着了。

“你怎么当妈的?”临出门把小孩交给董氏,阿彩低声地埋怨了一句。

抱着孩子,董氏对刚被吵醒赶过来的奶妈下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去睡,脸上却没有刚才阿彩在时的尴尬。被阿彩埋怨,她并没有放在心中。只求阿彩不要生出许多事来,让她那夫君又添白发,便不枉这小人儿及时的一泡尿了。

老者这些天倒是身体好了一些,说话间也少了许多清咳。董氏来了之后,便做主给老人房间里铺了地火炕——襄国不比并州,这里钱银却是好使的。阿彩以前也曾提过,但老者却死活不肯,总说当年雪山绝顶高手对决,寒气也侵不了体,何况这小小冬雪;但董氏是徒媳,老人不好说得太过。加上董氏的说辞高明许多,以那小人儿来做话:这老太爷不肯铺地炕,冉智这小辈的,哪敢享受?老人心疼那几个月大的小人儿,便就只好许了。

人老终不能以筋骨为能,这些天房间里暖和,老人的右手也渐渐不怎么颤抖了。难得雪晴,便出来院外活动筋骨,方停憩在树墩上坐下,便见董氏端着一盅热汤过来。老者点了点头,这徒弟媳妇,便是最刻薄的长辈,也难挑出毛病。接过那热汤,揭起盖便觉清香热鼻,却是文火慢慢熬出来鸡汤。

“阿彩走了”老人喝罢了汤,抹着额上细碎的汗珠,对董氏说道,“说是要仗剑访遍天下好手,待得剑法有成,再来相助棘奴。她心里,对老夫没帮她说话,反而觉得她帮不上棘奴什么忙,还是有怨气的这女娃子倔犟,当年石邃那畜生,都没能逼得她就范。你也算是本事,三言两语把她安抚了”

“妾身听说,当年祖豫州,立志北伐。”

老人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董氏行了礼,收了汤碗便转进院子里去了。

都是聪明人,话不用点透。何不把北地便让给胡人好了?为何祖豫州要北伐?这本便是晋人的疆土!只要晋人略有一二位英雄、稍有些薄力,能不以收复旧土为任吗?冉闵,便是她的疆土。

“蒋干小儿,刀不是这么使的!”老人对着不远处正在操练部曲的蒋干笑骂着,走了过去指点一番。这些年轻的部曲,和那小人儿一起来到这里,似乎使得老者那年迈的躯体沾染了些许活力。

行入院内的董氏,把手中汤碗交与下女,又叫奶妈抱了冉智出来,坐在小院子里老树下,轻轻地哼着歌谣,手中却翻看着刘玄搜集上来的许多襄国、邺城线报。并州所求的粮草,已运了一小部分过去了;带来的金银等物,变卖了也换了些粮运去,尽管两者加起来也不多,但也比一点都没有好。至于其他值得董氏注意的,大约就只有刘妃的谋算了。显然刘妃做得并不太周密,至少刘玄撒出的人手,在这大半月里的活动,线报上对于此事已有了些眉目。

董氏怀里的冉智伸出那白胖的小手来撩拔,把那记录线报的册子拉来扯去,幸亏气力还小,否则怕在他手里,这本许多细作无数心血的小册子,便要变成碎纸。董氏笑着把那册子收好,专心哄起冉智。毕竟在孩子面前,母亲总能做许多让步的。

“小姐,刘军侯还等着吩咐”陪她嫁过来的丫鬟看不过去,就要过来帮手抱小孩。

却被董氏拒绝了,她细声细语地道:“男人的事,女人吩咐什么?去和他说,临事决断当去问老师;大事谋略,使人回并州问公爷才是道理。”丫鬟连忙应了,便急急出去说与刘玄知。

董氏笑了起来,她看得出这丫鬟对那刘玄颇有好感。其实若是必须决断,她也不至于这么回答。但不论石宣还是石韬,都绝不想去激怒冉闵。不用冉闵与他们作对,只要弃了并州不守,任鲜卑人长驱直入,赵国就该头疼了。若是并州好守,也轮不到冉闵去做这剌史。

连刘玄这才来襄国一月左右、情报细作才分派出去大半个月的外来者,都能知道的消息,石宣和石韬这对在互别苗头的兄弟,如果都不知道,那他们大约也不用争什么君位了,他们不会让刘妃的谋划有什么结果的。

便连石虎都不会让刘妃这么做,否则冉闵不是正好有理由,把董氏母子和老者,一并接到身边吗?董氏很有把握,在襄国不会有什么腥风血雨,除非,并州失守,她失去质子的价值。

她很清楚,现在去让冉闵派兵来护卫,完全没必要;再者此时让冉闵派兵过来,也无形中暴露了襄国左近,冉闵所部的细作;至于是否让部曲回并州?这时也没必要,如果襄国要乱,这三百部曲虽然人数不多,也个个精锐,也是不容小视的力量。也许,衡量各方抛出的筹码,看看能不能为冉闵争取点什么。

并州地界的风雪愈发的暴烈了,各个坞堡都紧闭着寨门,四野皆是绝了人烟。出来巡视的冉闵一行被困在沿途的小村庄里。在这浩荡的天威面前,无论如何勇武的人类,都只能生起深切的无奈来。

冉闵又巡了一次驻在村庄各处的黑甲军。尽管跟随着他,那些年轻的士卒都流露出莫名的狂热;但不论如何壮怀激烈,在这酷寒之下,都不能添加半点温暖。冉闵也只是个凡人,他除了把自己还算厚暖的大袍披在哨卫的肩上,实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幸好,食物还算充裕。

毕竟掠夺了几个鲜卑的小部落,带回来的牛羊总能支撑一些日子。

是的,他只能以出巡之名,带兵去抢鲜卑人了。把本就比晋人更贫乏的鲜卑部落中过冬的储备抢走,这些鲜卑人的下场不问也知。冉闵本不愿做这样的事,若还有一点办法,胡人也是人。连曹操这种杀戮枭雄,注孙子兵法都说:“顺天行诛,因阴阳四时之制。故《司马法》曰:‘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

可是冉闵面临的,却不是顺天而行、四时之制,只是生存。没有粮食,并州的晋人就活不下去。他想到这里,也就悉然了,拍着苏彦的肩膀笑道:“罢了,汗青之上,卫霍不如飞将。料来某身后,少不了许多骂名,汝便莫再苦苦设法掩遮了。”

以出巡为名北上夺粮是苏彦想出的主意。此时见冉闵说起,苏彦却把眼一翻说道:“余之不快,乃是永曾兄将厚袍赐与哨卫;余随行于后,便也只好效法为之。可怜入了汉军营至今,那皮裘便是唯一家当,竟也保存不住,怎叫人不悲从中来!”

本来帐内众人都有些沉闷,被他这么一撩拨,却都哄笑起来,便连那火盆,似乎也多了几分热力。周成转了一下架在火盆上的羔羊,撒了些盐上去,问道:“石遵的意思,公爷觉得如何?”

冉闵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火盆,几滴膏油从羔羊身上淌下去,火盆里爆起几点火花来。

人与人之间,总是多少有些情分。除去石邃那实在不配称做人的东西以外,石宣、石韬向来倒和冉闵无什么冲突,甚至还很有点拉拢示好之意。这不是一句“不如诸夏之亡”的华夷之辩,便能立然斩断的。石遵更是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希望能与冉闵暗中互为助力云云。

更难拒绝的是粮食。石遵说是雪略晴些,便运些粮食过来并州相赠。这还是没有答应与他互为联盟的前提,若是应允了,想必石遵不会少了这一类的帮补,毕竟并州官仓被冉闵开来济民的实情,也不是什么太过机密的事。

石宣与石韬现时已经相煎颇切了,石遵明显是乐见这种情况发生的,他期望等着双方两败皆伤之后坐收渔利。而不论石家谁来当权,赵国晋人的生存,绝对不会更轻松一些。如果要卫护北地晋人,就必须推翻暴胡。

不论是石宣、石韬、石遵还是石虎,只要积蓄足够起事的力量,冉闵都要把他们掀倒在地,以还晋人一片天空。这是不可以妥协的必然,也是汉军营里绝大多人聚在一起,苦苦操练的根源。众人都知这就是冉闵要走的路,若不走此路,他便不是冉闵。

来日翻脸,冉闵喝一声:“胡汉不相立!”然后便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仗戟斩下对方首级?

他不是这样的人,做不来这样的事。

过了良久,苏彦站了起来,叫周成一起出去再巡一下哨卫。这大雪里有什么好巡的?便连飞鸟都绝迹了,鲜卑即使肋下生翼也飞不过来。只是拖着周成避开,以免场面尴尬罢了。却听冉闵抬起头来,平静地道:“不必如此。”说罢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投入火盆之中。

那封信能添增的焰火,实在比几滴膏油多不到哪里去;但它燃烧起来,却使篝火旁的诸军将,有一种发自于内心的舒坦。

他终没有被眼前的困境蒙住了眼。

可以让妻子为质,换回一些粮食;可以借名出巡,掠夺胡人;但他终归知道,终有一天,必要让欺凌晋人的羯胡血债血偿,所以他不会去做这种注定要违背的诺言。就算没有力量反抗胡人的暴政,至少,还可以不示好。

还可以保持缄默。

缄默也是一种抗争。

火山迸发之前,通常,都沉寂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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