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现今的报,就是现今的史。”我以为,现今的报不仅是现今的史,更是将来编史的人的资料。古时编史的人,若记载得不确实,今日我们读史,就要受了欺骗。现今作报的人,若编辑得不确实,不但现今的人受了欺骗,更要骗到将来的人。所以,作史贵乎据直书。唯据事直书的史,总算信史。唯信史,总有阅读的价值。那么报既与史的性质相同,也当以据事直书为贵。编史,须要信今传后,作报也不可违反了这个原则。
作史,是为专信于后。作报,于传信于今之外,更要传信于后。报社的记者,既负双重的责任,对于记载与言论,更当本乎事实,发乎天良,以免蒙了今人,骗了后人。“史”这个字,依篆书写,是史。是用“中”与“又”合起来的,中是正的意义,又作持讲解,表明作史的人,记事发言,须本乎中正。欧美的历史的皮面上,时常书着一个手持天秤Scale的人。天秤是以中正公平为本。作史的人,对于所记载的,也必须本着天秤的样子来下笔。天秤若有偏左偏右的毛病,就成了无用的废物。作史的人,若有左倾右倾的恶习,就失了史的标准。我以为作报的人,在可能范围内,也应当将一个天秤的影子,放在心里。固然在纷乱的时代,有权有力者,是不依着天秤的。但是天秤这种东西,只要有世界,就不能铲除它的存在。所以,报社的记者,记事发言若以天秤为法则,纵然受屈于一时,终必伸张于永久。
北齐的魏收,所作的《魏书》,在当时就大遭恶评。人称他所著的魏书,为“秽史”,因为他作史专以他的爱憎为主,他对他所喜爱的人,就捧得上天,对他所憎恨的人,就骂得入地。这实在是失了史家的身份。古人说“作史要三长”,三长就是识、才、学。识,必须超。才,必须深远。学,必须广博。最要的更须先正自己的心。报纸,既与史的性质类似,作报的人,记事发言,也当本着中正而行,不可以爱憎的私情,颠倒是非。不可受任何人的利用,混淆黑白,以免走入魏收的覆辙。
正史,固然不可不读。野史,更是不可不看。正史是官方所修或奉诏所纂。野史是私人所暗记的。正史,因为改朝换代,历经修订的缘故,其中难免有造谣或隐讳的缺点。野史,因为作者不为权势所支配,所以内容多是诚实可靠的记录。当初,秦桧所以禁野史,所以保存他妻兄王唤的儿子孙子,为国史修撰,就是恐怕野史或外人所撰的史,不能掩盖他那卖国的事实。我以为“机关报”就如同正史,往往因私害公,可信之处太少。私人所办的报,若无背景,就仿佛野史,往往据事直书,极少隐讳或造谣之处。
周德恭说:“史者,公天下后世之是非者也。岂以一人之私,而能灭众人之公论哉?”吕祖廉说:“史官,万世是非之权衡。公是公非,举天下莫之能移焉。”报,既与史的性质相同,也必须做到“公天下后世之是非”的标准,时时以众人之公论为依归。报社记者的任务,既与史官类似,也必须与万世是非之权衡。所是所非,不可搀入一毫党派或国人的私意。所是所非,只要不违背自己的天良就成了公是公非。因为天下虽有十七亿人之多,种族虽然差异,而天良并无不同。
天良就是公理。本着公理所发的议论,就是公论。公论中所认为是的,就是公是。所认为非的,就是公非。人类的常情,固然捧胜不捧败,轻弱而尊强,但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蒙昧。如同明镜之上,盖了一层灰尘,只要稍加拂拭,立刻就放光如故。就以意阿之战而言,世上多与惨败的阿国大表同情。而对于胜利的意国,反不肯稍加夸赞。这就是由天良中所表示的公是公非。公是公非,既合乎天下人的天良,所以具有广大无穷的威力。
外国称新闻记者,为Nucrownedking(无冕之王)。王有生杀予夺之权,新闻记者的一字褒贬,也可关系一人的荣辱生死。王者发号施令,稍有偏私,既可祸及全国,新闻记者发言记事,稍存私见,也可祸及人群。李世民说:“王者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我以为,新闻记者无私,才能得人民之助。可惜在乱国里,无冕之王的笔,实在是斗不过有冕之王的权。
“言论自由”四字,是最好听的一句话。其实,更是最不易实现的一句骗人之语,并且成了我国的要人预备谋权夺位的招牌。前者,某要人对政府提出的四个要求,第三条就是主张实行言论自由。可是,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地,新闻记者的言论,反大受了箝制。我敢决断,只要世界有人类,“言论自由”就没有实现的日子。究竟如何才是言论自由,我以为,只要发言的人,本着天良说话,当权的人,本着天良不加严禁,就是言论自由。只可惜,本着天良发言的平民还多,本着天良容纳的要人太少。
人在崎岖的路上行走,滑脚的少。人在平坦的路上行走,失足的多。一个人处得意的日子,较处屈辱的时候,更容易发生危险。一国的要人,在政敌消灭以后,对于国事,更当加倍的小心谨慎。要知,顺境未必不是祸,逆境未必不是福。
《通鉴纲目》上说:“与国之君,乐闻其守。荒乱之王,乐闻其誉。闻其过者,过日消而福致。闻其誉者,誉日损而祸日至。”民国之中,虽没有君,然而掌大权的要人,也就是处于君的地位,他们在言语上,虽然自轻自贱,可是在事实上,权威并不少于古时的君王。在掌大权的人的心里,最喜欢造成青一色的势力。其实,这种志愿若能达到十之五六,耳中就仅能闻到其誉,决不闻到其过。甚至外边的公论,全主张刨你的祖坟,而身边的群小,反要说人民正要给你建立铜像。
范镇说:“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心腹,以养和平之福。”《身世金箴》里说:“用一己之聪明,虽圣人不能智。用六合之耳目,虽众人不能愚。”集群议为耳目与用六合为耳目,也不过就是依纵天下的公是公非。所谓老成者,就是中正刚直,谨慎持重,不甘随声附和,不肯轻举妄动之辈。也可以说,就是不肯向你拍马屁、灌米汤的人。
曾国藩说:“位愈高,则誉言日增,箴言日少。位望愈重,则责之者多,怒之者少。”本来,人达到高位,就如同上了飞机,升得愈高,愈听不着下边的人言。只有那‘推进机’的嗡嗡之声,不断的送进耳鼓。人执掌了大权,就如同在戏台上做了主角,愈是重要,愈被台上台下所注意。简直是只许好,不许坏。观众对于配角,还肯模糊原谅。惟独对于主角,专好吹毛求疵。
从来,民气之通与不通,民情之达与不达,最关系邦国的兴亡。民气不得上通,民情不能上达,就如同一个得了“下痿”的病。人,得了这个病,就仿佛半死人。国,得了这个病,就成了半亡国。所以,古时的明君贤臣,无不主张“开放言路”。现今的文明邦国,无不提倡“言论自由”。
薛瑄说:“为政,通下情为急。”又说:“天下大患,惟下情不通为可虑。昔人所谓,下为危亡之势,而上不知也。”现今,我国的民怨,所以不能消弭,只是因为在上的人与人民之间,起了许多隔膜。上下之气不能通达。以至在上者的设施,与人民的心愿毫不相干。这种毛病若在专制时代,还有可说。因为帝王日处深宫,不易知晓民间的疾苦。现今民国的要人,既是由人民出身,又有各报纸所登民间的情形可做参考。在上者的所做所为,岂不能与人民的心愿趋于一致。
姜尚说:“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陆贽说:“统天下之智,以助聪明。顺天下之心,以施政令。”现今,中正的报纸就是天下之目,天下之耳,天下之心。在上的人,若肯对这种报纸多加注意,足以统天下之智,而不被身边的群小所惑。所施的政令,足可顺合天下之心,而不致与人民作成两截。固然,报纸上的言论记载,不是治理国事的金科玉律。但是中正的报纸,较比亲信的人的报告,还觉妥实可靠。当初,某总统,若不是专听身边几个亲信人的话,决不致在史书里留下一个极大的污点。
张居正说:“自古顺耳之言易从,逆耳之言难听,于逆耳之言,难听之言,能曲容之,乃为盛德。”唐尧本是完全无疵的人物,然而还怕听不着他的过错,所以特意安设“敢谏之鼓”,使人民声述他的过错;安设“诽谤之木”,使人民记载他的短处。可见他是专能领受逆耳难听之言,所以成了自古以来的帝王中的模范典型。商纣既不肯容纳逆耳难听之言,并且善能饰非拒谏,所以成了自古以来帝王的罪魁祸首。
当初,舜尊为天子,富有四海,还能忘了自己的权位,而向小百姓探问民间的情形。他的设施,当然不能违反了民意。现今的官吏,差不多做到司长,就要自命不凡,决不肯向人民有所垂询,惟恐失了身份。他们的设施,当然不能与民意恰相吻合。
《龙溪子》说:“乐闻过,而后直者亲。”寻常的人,若肯乐闻己过,就能交结正直的朋友。当了一个要人,若专好誉目,岂不要将属下养成一班小人。
《淮南子》说:“刺我行者,欲与我交。訾我货者,欲与我市。”从来劝人纳谏的言语,惟这两句最可使人猛醒。前一句,用后一句作陪衬,更觉贴切明了。俗语说“挑剔是买主,喝采是闲人”。你每逢遇着人指摘你的过错,你就是如同商人,遇着好挑剔的主顾。不过,商人对于货物,因为巧于辩护,或能将劣货出手。你对于过错,若善于遮掩,必致将大过养成。
《春秋繁露》上说:“匿病者,不得良医。”我冒昧附加一句:“讳过者,难交益友。”
献誉辞,固然能受人的欢迎,但是,君子决不欺昧天良苟且求容。进忠言,固然易招人的厌恶,但是,君子必行心之所安一吐为快。
当初西西里岛Sicly的王,本来没有学识,可是偏爱作诗,并且好得人的夸赞。所以每逢他作完一首,他的群臣,全都高呼万岁,认为是空前绝后的好诗。那时,在国里有一位极著名的学者,王以为若得到他的好评,定然更觉光荣。可是那学者,见了王的大作,连连摇头,大喊“不通”。王听了登时大怒,将那学者押在地牢之中。过了许久,王将他提出来,说道:“你再细读一遍,究竟我的诗好不好。”那学者读完,对禁卒说:“还是将我送回地牢去罢。”王问他是什么原故,他回答道:“还是不通。”我以为,这种因说良心话而蹲监坐狱的人,较比因拍人马屁而升官发财的人,更觉光宗耀祖。
我的老友某甲对我说:“现今的人,认假不认真,重言论,不重事实。若说良心话办合理事,反要得到傻瓜或废物的恶评,若说虚伪话办屈心事,且能得到志士或干员的美誉。生在这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代,简直是不容人学好,只催人学坏。”我回答道:“你还是胸无主见,只看见一时的现象,未想到将来的归结。譬如,你是一个女子,现今最摩登的女子,多以正式结婚为野蛮的遗俗,以胡滥姘度是进化的标准,那么,你也就不为将来打算,而赶紧随便与人宣布同居么?”
现今虽然是以真为假,以假为真,以虚为实,以实为虚,但是,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实的总是实的,虚的总是虚的。真实与虚假相较,正如香与臭之比。世界上的人,既不能永远喜爱臭的,那么,香的到底还是受人欢迎。一个人,若能牢守真的实的,不被一时的好恶所牵动,至终也不能被人打倒。
颜元说:“治世之民愚,愚,正其智也。乱世之民智,智,正其愚也。”国民不怀出位之思,不存非分之想,各守轨道,各尽本分。看起来,这仿佛是国民无知无觉,麻木不仁,不求进化。然而,惟独这种平静无争的生活状态,总可以达到真正国泰民安的途径。你以为他们真糊涂?其实他们是真明曰。现今我国的人民,因为受了骗子们的诱惑,几乎人人全有出位之思,全有非分之想。甚至三岁的孩子,也要治国安邦,打爹骂娘奸盗邪淫之辈,也敢大言救民救国,士农工商,多以低头尽职为羞耻,以高谈阔论为光荣。看起来,这仿佛是民族进化,思想高超。然而事业由此而衰,争端因此而起。你以为他们真明白,其实他们是真糊涂。